不知为何,薛嘉宜忽而有一点瑟缩。
薛云朔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稍上前一些,半挡在她的身前。
他的影子笼在了她身上,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低下脑袋,攥了攥拳头。
没关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到哪里,只要哥哥还在。
兄妹俩的视线并没有接触,旁人全然瞧不出来,一旁的全嬷嬷还在低声催促他们:“快些上前,该给夫人请安了。”
就在这时,等候在影壁前的薛家一行人,也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迎在最前面的,便是薛家如今的女主人、继夫人秦淑月。
“千盼万盼,可算把你们盼回家来了。”她朝俩兄妹迎了过来,极其热络地开口道:“哎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远远一瞧,便知是宜姐儿。还有我们朔哥儿,我的天爷,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位继夫人面如银盘,眉若远山,打眼一瞧,是一张看起来便十分好相处的长相,身上的华服、头顶的珠翠,丝毫没影响她散发出这种亲和的气质。
她一面说,一面微一弯腰,似乎是想上前,握住薛嘉宜的手。
但是薛嘉宜招架不住这种过度的热情,有些赧然地后退了一步。
秦淑月动作一滞,又看了一眼薛云朔,见他个头都比她高了,索性收回手作罢。
她温柔一笑,道:“忘了自报家门了,怕是你们都不记得我了。我姓秦,日后,你们唤我母亲,唤我秦夫人,都是可以的。”
薛嘉宜福了一福,道:“见过秦夫人。”
薛云朔亦是一礼。
兄妹俩行礼的时候,秦淑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二人的模样都极为周正,妹妹清丽、哥哥俊逸,单拎谁出去,都叫人挪不开眼,此刻站在一起,那更是一双金童玉女,瞧着就赏心悦目。
唯独有一点不好,秦淑月在心里暗道:不是双生子吗?怎么越长大越不像了?如果不告诉她这两人是兄妹,她是一点也瞧不出来。
她撇下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给她和薛云朔介绍起身后的其他孩子。
“这是你们二弟弟和三弟弟。来,阿泓、阿泽,快给哥哥姐姐见礼。”
秦淑月膝下有一个儿子,叫薛泓,如今十二了。除了他,便是另一个姨娘所出的儿子,叫薛泽,这会儿才七岁。
还好,人不多,薛嘉宜还记得过来。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还热着,秦淑月没拉着他们在门口盘桓太久,简单地介绍过后,便领着他们进府了。
秦淑月道:“既回来了,你们先去给长辈请安吧。”
看这架势,倒像是薛家等不及要他们回来似的。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试探着问道:“长辈现在何处?我们风尘仆仆,可会冒犯?”
“哪能呢?都是自家孩子。”秦淑月掩唇笑道:“你们父亲这会儿,应该正在上房里,和你们祖母说话。我领你们过去。”
……
越过影壁,区区十数步,就走到了正院,即可透过垂花门,看见上房了。
薛嘉宜只埋着头走路,薛云朔倒是还在分出余光,打量着他们将要留下的地方。
京城居、大不易,薛家没有积淀,如今这座宅子的位置虽好,坐落在达官贵人往来的定府大街,地方却不够大。
薛家只凭薛永年一人的官阶,能在此处置下宅邸,已经是因为他简在帝心了,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过宅子再小,薛永年这个孝子也亏待不了他的老娘——他爹死得早,他全靠自己的寡妇娘拉扯长大。
板正开阔的上房里,四角都燃着香。
是檀香。
薛嘉宜鼻尖轻嗅,偷偷抬眼,便见正前方的紫檀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
这位应该就是薛老夫人。
她年岁已高,大概也疏于保养,即使眼下没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可见深堑般的纹路。也许是常年礼佛,她的腕间还绕了两圈佛珠。
薛嘉宜微微有些发怵,很快又低下了头。
秦淑月带着兄妹俩走进来,旋即退后,让他二人上前请安。
薛嘉宜垂着眼帘,用余光偷偷地瞥了身旁的兄长一眼。
薛云朔回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定下神来,没有再迟疑,和他一起,依次给上首的两个长辈请了安、磕了头。
薛老夫人冷淡的眸光落在了这双孙儿的身上。
是周正孩子,只一点不好,女孩儿瞧着太像她娘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薛老夫人侧目看了薛永年一眼,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反应,心下稍安。
是她杞人忧天了,还以为前面那儿媳,仍旧是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否则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呢?
朱婉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老来女,不愿嫁入高门、处处低头,是以朱翰榜下择婿,为女儿选中了那年高中探花、毫无家世背景的薛家子。薛永年自此拜入朱家门下,虽不是入赘,却不差毫分。
好在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了……
“起来吧。”薛老夫人收回思绪,开口道:“真是实诚孩子,家里见个面,也拜得这么扎实。”
薛嘉宜听不出来这话是好是赖,所以低着脑袋不回答。
“礼不可废,这是应该的。”薛云朔适时开口道:“我们在严州,一直记挂着您和父亲,此番回来,略带了些土仪以表心意,还望您不嫌弃。”
在严州府的这些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性子虽冷,该懂的待人接物却是都懂的,并不是只知道拿刀架人脖子。
双生子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当他是给两个人说的,没人在意薛嘉宜的沉默。
她很喜欢这一点,盯着自己绣鞋的尖儿发呆。
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回道:“好孩子,有这份孝心。”
一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薛永年,听了薛云朔这番谈吐,才终于把目光投过去,正色打量起这个儿子来。
身量高挑,骨相英挺……这倒不稀奇,田间的树也能比院子里种的长得高。
真正叫他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儿子行止间的进退和气度。
这也是朱氏留的老仆能教出来的?
薛云朔能感受到这股来自父亲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心情微妙,说不上好。
薛永年终于开口,淡漠的视线仍旧在薛云朔身上盘桓:“这几年,都做什么了,读过书吗?”
薛云朔垂着眼答:“认得字,不怎么读书,平时常在山间打猎。”
薛嘉宜听了,连眨两下眼。
他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不读书了?
朱家家学渊源,朱婉仪身为朱家女,学识自然也不差。她还在时,虽缠绵病榻,却也没放松过对两个孩子的启蒙。
薛嘉宜吃着苦药呢,也要眼泪巴巴地抓笔杆学写字,薛云朔就更是了。
之后他们到了严州府,住在朱家的祖宅里——朱家文风本就通达,即使人事凋敝,书房里一箱一箱的经史典籍却未蒙尘,依旧等着有心人的到来、翻阅。
一开始,薛云朔还会向乡里的老童生请教,再后来,那老童生都只摆摆手,说教不了他了。
不过,虽然心里疑惑,薛嘉宜倒也没吭声,她知道,哥哥这么回答,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在听到薛云朔的回答之后,薛永年的脸上,露出了并不意外、却也稍显失望的神情。
他正值盛年,蓄着一把浅浅的山羊胡,看起来颇具文气,眼型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瞳孔中的颜色却是冷的。
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没有再问这一茬,只随意又说了两句。
另一边,薛老夫人也把薛嘉宜叫上前了些,拉上她的手,客套又空乏地问了些话。
老妇人的手背有些凉,手心却是热的,薛嘉宜在这儿杵了一会儿,渐渐也没有刚到时那么紧张了。
她努力扬起合适的笑容,一句句回答着。
旁边的秦淑月也极有眼力见,适时给搭搭话,一家人再见面的场面虽然疏离,意外的还算融洽。
口头上的客套和过问过后,薛老夫人又道:“我瞧两个孩子,都是好性的,这么多年,虽然在乡间疏于教养,瞧着也还像模像样,不愧是我薛家的孩子。”
薛云朔稍低着头,很好地克制了唇边将要泛起的冷嘲。
……他的记性还不错。
至今仍记得,那个身为他们父亲的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薛永年自己显然是不记得了,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给今日重逢的场面敲下了句号。
“回来了,是好事。原本想着,等你们的礼数练得好些,再出来和亲友见一见,现在看,不必劳那许多时间了。”
他方才有意观察,虽说女儿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但行止间也算自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乡下来的粗俗作派;这个儿子就更不必提了,若真要比一比,他这长在京城的两个小儿子,都要低一头。
秦淑月从前只是个妾室,能被扶正,自是极会体察丈夫的意思的。
闻言,她立马了然,试探着递话道:“那……接风洗尘的宴席……”
薛永年站了起来,道:“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五天后。”
——
堂前众人很快散去。
秦淑月和兄妹俩交代了住处:“家里地方不大,宜姐儿且随我住吧,我院子里还空了个次间,已经拾掇出来了。至于朔哥儿……西厢那边,也收拾好了。”
薛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家中也没有这房那房,人际关系尚算简单,孩子都是跟着生母住,没什么特别讲究的。
见薛嘉宜又看了一眼薛云朔,秦淑月抿嘴笑笑,道:“这亲生的兄妹,就是感情好,分开还舍不得上了。你们先带两个人,去把各自的行李分出来,今儿天色也不早了,去吧。”
薛云朔略一正色,朝她应是。
薛嘉宜也朝她福了一福。
到目前为止,相比冷着脸的父亲,这个继母还算亲切些。
秦淑月招了招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走了出来,领兄妹俩去稍间取暂放的行李。
薛嘉宜走在薛云朔身边,凑得近了些,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刚刚,为什么要说没读过书呀?”
薛云朔仍在观察周遭的环境,仿佛头狼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山林,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初来乍到,没必要叫他们知道。”
薛嘉宜歪着头看他,小声问:“藏拙?”
薛云朔点头,又轻轻摇头。
是,也不全是。
九年间,薛家从来都对他们不管不问,没有递过一句话,更没有给过一文钱。
他们的父亲一直践行着自己当年的那句话——就当薛家没这两个种。
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却突然有了感情,想要一叙天伦?
傻子才会信。
他觉得薛永年突然要接他和妹妹回来,定是有所图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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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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