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想我负责,我可以。”
这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惊得马车外的三人猛一激灵,七杀更是撒开缰绳,紧攥计都肩头,拼命摇晃,口中喃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马车霎时急停,巨大的惯性令车内两人猝不及防。羲和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直直向前栽去。
谢无咎立刻倾身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用力往回一带。
他力气极大,这一带之下,她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跌入他怀中。温香软玉撞了满怀,隔着衣衫,彼此的体温清晰可触,馥郁兰香扑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他也恰好低头。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谢无咎在她莹润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她秾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上两抹绯云,蔓延到耳根。
陌生的悸动在他心中悄然荡漾。
二人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谁也没有先动。窗外忽然落下细雨,缠绵悱恻,携着早秋的青涩,被风卷入车里。
羲和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缩回车厢的角落,低头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前言不搭后语道:“下雨了,我出去走走。”说着,也不等他发话,胡乱跳下了马车。
谢无咎怀中骤空,心中竟也随之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怅惘,这古怪的情绪陌生且没由来,令他全然不解。
片刻后,他掀开车帘,跳下马去。
羲和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小段路,秋雨潇潇,不轻不重地砸在她身上,她用手遮住额头,斜雨仍避无可避。
她忽然想起嫁到侯府那夜,谢无愠也曾这样为她遮雨。那时,她以为他会陪自己度过余生,就像他曾陪伴阿姊那样。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风雨,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到来而停歇。
惆怅间,一阵清风掠过,风雨似乎骤然收歇,灰蒙蒙的天空被一道天青色笼罩。
她怔住,下意识抬头。
一柄竹骨伞悄无声息地在她头顶撑开了一方天地。
执伞的手骨节分明,袖口绣青色卷草云纹,是谢无咎。
他身形修长,萧萧肃肃,一如雨中青竹,秋雨淋湿墨发,顺着下颌线滑落,外衫的大半幅衣袖已然被雨水浸透,天青色深沉。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执着伞,将所有遮蔽都倾向她这一边,自己却全然暴露在秋雨中,沉默如碑。
羲和走一步,他就跟一步,不言不语,却寸步不离。
半晌,羲和骤停,仰头看向他:“为什么跟着我?”
谢无咎眸色复杂难辨,转开视线看向不远处奔腾的溪流,只问:“你要去哪里?”
羲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你怕我投河?”
谢无咎抿唇不语,可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羲和却道:“我才不会投河,我又没有做错。”她抬起头,眉毛眼睛嘴巴撅成一团,“是你做错了!”
谢无咎低下头,唇角不知道为何轻轻勾起,他说:“对,是我错。”
羲和抱臂,继续往前走,“我已经想好要怎么罚你了。”
“怎么罚?”
羲和将断镯裹在绣帕里,小心递给他,谢无咎伸手来接。
“你也得脱给我看,才算扯平。”她嘟嘟囔囔地说。
谢无咎一个趔趄,断镯差点儿拿捏不稳,羲和连忙按住他,好让镯子稳稳躺在他手心。
他不可置信地抬眸,眉梢微扬,重复道:“我,脱?”
这情节,怎么那么熟悉?
“嗯。不行吗?”
谢无咎心头才升起一抹愠色,随即又想到理亏的人分明是自己,又把怒气强行压了下去,干咳了声:“换一个。”
羲和长长“切”了一声,叉着腰急步向前走去:“我去投河,我这就去投河!”
“你——!”谢无咎撑着伞在后面追。
羲和偏不停步,直走到河畔,滚滚江水滔滔不绝,她甚至拎起裙摆,作势要跳江,谢无咎分明看到了她眼中恶作剧般的狡黠,却还是认命道:“我答应你。”
如此才算公平,她的要求并不过火。
羲和立刻回头,笑道:“什么时候我说了算。”
“嗯。”
“成交,走吧。”
“去哪?”
“回家吃饭。你不是跟江承逍说,是来接我吃饭的么?”
…
饭后,羲和与剪檀好一番促膝长谈,才知道此前剪檀误会颇深,又是以为她暗恋谢无咎,又是以为她要和江承逍私奔。
剪檀结巴着辩驳:“即便小姐对三公子无意,三公子对你那是板上钉钉!小姐还记得么,他在祠堂偷亲过你呢。他三番四次找茬儿,还不是因为吃醋!”
羲和回想谢无咎所作所为,一时也有些意动。
剪檀见她认同,愈发起劲儿:“小姐,不是剪檀忤逆,我只是想,您当初嫁给无愠公子,不过是为了夏家和老爷的荣宠。可这件事,三公子也能达成呀,更不用说如今无愠公子人已经没了……小姐大好年华,何必守这个活寡呢。”
羲和盘弄着面前一箱首饰,这是方才谢无咎托七杀送来的歉礼。说实话,她当日听闻谢无咎偷亲自己时,也没有太过恼怒,第一反应是他也太不礼貌了,应该跟她说一声的呀。
再想到他方才说的那句——“若你想我负责,我可以。”
羲和踟蹰地压低了声音:“剪檀,如果有男人……我是说如果,如果有男人对你说,要对你负责,这是什么意思?你别误会,这个人不是我啊。”
剪檀猛拍膝盖,站起来急道:“小姐你怎么回的?我当时没听清。”
羲和:“……不是我。”
剪檀手掌交叠一拍,懊悔道:“小姐,三公子肯定心悦你许久了,这才借此机会表明心意。要我说,就该趁机答应他,让他风风光光娶你,给那杨稚蕊好看!”
“怎么扯到杨稚蕊了。”
剪檀又泄了气,“要不是突然冒出来个表小姐,小姐怎么会受这么多委屈,又何必要再找别的男人来依靠。”
羲和叹了口气,怅然道:“是我太过懈怠,浑忘了杨稚蕊的身孕,等我们回到汴京,她该有五六个月了吧。”
“小姐,要不要我和织烛想个办法,让她那孩子……”
“不可,那到底是谢无愠的遗腹子。”
羲和静默片刻,从首饰匣中挑选了支白玉簪,坐到铜镜前,让剪檀帮自己簪上。
“她将我视作眼中钉,我却不愿与她相争。剪檀,也许你说得对,我该为自己另谋出路了,只是……再容我想想。”
剪檀小心将白玉簪簪上她乌黑的发,发梳轻轻梳着发尾,“小姐,您看那一盒子首饰,都是玉质的。三公子平素看着唬人,竟留意到您最喜玉饰,这份心意可是千金难买的。”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传来小厮传唤——“小人奉咱家主子之命,把今儿夏小姐挑的几件衣服送来了。”
羲和起身前往,才行至回廊,便听得七杀回话道:“多少钱?咱们大人替少奶奶付了。”
那小厮笑回:“主子说了,不收夏小姐的钱,更不收谢大人的钱。”
七杀立马将一包银两塞到小厮腰间,皮笑肉不笑地将他往外赶,招招手道:“不送了啊。”
一回头,见羲和已走到了花厅,正叩着扶手看他,七杀也丝毫没有被抓了个正着的羞窘,而是坦然将那叠包裹完好的衣裙交到剪檀手中,躬身道:“少奶奶,这是咱们大人的一片心意。”
…
一行人用完膳后,便浩浩荡荡往汴京而去。几日后行到函谷关时,但见浓云低垂,岔路分道。
谢濮存提议:“取道函谷关,可节省三日时间。”
谢无咎却不赞成,“暴雨将至,恐发蛟走沙,函谷关危险。”
谢绍祺忖度道:“大报国寺在关内,若欲泥流,也有处可避。嫂嫂,寺内亦可祈福,你想为兄长点一盏长明灯么?”
羲和意动,看向谢无咎。他扫她一眼,神情淡淡:“改道大报国寺。”
一行人匆匆抵达已是夜半,方才入内,暴雨倾盆。
住持领他们先略用了些斋饭,其后便欲带人往十方堂暂住一晚。谢无咎因有好洁之癖,早独去歇息了。
羲和途径大殿时,问道:“住持,可否领我点一盏长明灯?”
谢濮存皱眉,“何苦急于一时,明早再去点就是了。没得又折腾自己,拖累回程速度。”
羲和脸一红,谢绍祺立刻打起了圆场:“怪我怪我,胡乱提什么点灯的事。那我陪嫂嫂点灯去,你们都先歇息就是。”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为亡者祈愿超度往生?”
羲和颔首应是。
“恕贫僧失礼,敢问亡者是施主什么人?佛堂戒律,寡妇不可入内,请多见谅。”
羲和微怔,剪檀脸颊涨红,愤愤不平地想要辩驳。
谢绍祺适时开口道:“亡者是我的兄长。住持……这位是内子,请容她入内。”
羲和罥烟眉微蹙,瞥头望向他,谢绍祺只是分寸得当地退后半步,苦涩回以一笑。
“多……谢。”
三人随住持入内。
地藏殿内阴翳翳的,供案上供着尊巨大的地藏菩萨像,左手锡杖锈出绿斑,右手摩尼珠斑驳乌黑。案前青石地叫长年跪拜磨出两弯浅洼,未烧尽的往生钱堆在火盆里,随着几人掀帘入殿的动作烟灰散落。
青铜灯树擎着油灯,风动火凄,映得壁上十八层地狱图活泛起来,只见刀山火海,魑魅魍魉,灯影摇晃。
忽听得“咯噔”一声,羲和几乎是立刻就软了膝盖。
谢绍祺虚抬她手肘,笑道:“嫂嫂胆子原来这么小。”
那头转出个知客僧,原是他在拨弄灯捻。
“施主,捐了灯油钱后,我等拟定疏文,再行诵经,便可请灯了。”
“剪檀,去取钱过来。”
“无妨。”谢绍祺道:“我这里有,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羲和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垂眸道谢。
“那么施主,请随我去功德殿,拟写疏文。”
羲和略一思忖:“二公子,莫不若你去写吧,我胸无斗墨,还是莫要献丑了。”
谢绍祺笑道:“谁人不晓得你才藻艳逸,汴京贵女人人称道。不过你既如此说,便由我去写罢,也算全了我与他的兄弟情谊。你在此处等我,我很快便回。”
住持带谢绍祺走后,地藏殿霎时安静得骇人。
上首的地藏菩萨高大巍峨,垂眸俯视众生,无声威压。
不多时,外头忽然间大雨滂沱,狂风大作,席卷着撕咬烛火微光。一阵忽如其来的密集脚步声后,烛芯忽炸开葳蕤的青烟,转瞬湮灭,徒留满殿诡异的阴沉。
灯全灭了……是谁灭了灯?
羲和几乎要吓哭了,直觉告诉她大事不妙。
“剪檀,快去叫人来……叫谢无咎来!”
“少奶奶,您别动,剪檀马上回来!”
羲和小跑着躲到墙角,瑟缩着身子蜷在阴影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恰在这时,一记惊天动地的巨雷霎时轰鸣,瞬闪的雷光劈开殿内阴翳,羲和无意识睁眼,只见壁画上魑魅魍魉,栩栩如生。
幢幢鬼影中,忽生出一个真实的人影,直朝她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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