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平稳地加速,将那些墙皮斑驳的低矮的楼房,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电线,以及空气中似乎永远散不去的混合着煤灰与潮湿的腥气,飞快地甩向身后。
虞让靠在椅背上,脸侧向窗外,活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偶。
越来越多的光点汇聚成流,最终奔涌成一片虞让从未亲眼见过的光芒。
霓虹灯勾勒出高楼锐利的轮廓,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流动着炫目的影像。
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与对面车道的白色头灯交织,汇成一条流动的虚幻的银河。
光芒过于鲜艳,过于密集,像一场盛大而仓促的梦境。
倒映在虞让深潭般的瞳孔里,却奇异地无法抵达深处,只在表面留下浮光掠影的色彩。
车窗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瑰丽全部隔绝,只留下近乎失真的视觉画面。
头重脚轻,虞让觉得他好像从一个本是具象的,充满粗粝痛苦的现实,被高速抛向一个庞大的、由光和色构筑的虚空。
废矿区的肮脏是实在的,硌得人生疼,但这里的绚烂,看得人头晕,也是实在的。
周遭轻飘飘,无法抓住,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绚烂变幻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将他营养不良瘦弱的脸颊染上片刻的红蓝。
车子继续向前,将更多的光怪陆离甩在身后,也将他推离那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世界的阴暗潮湿角落。
虞让静静地看着,看着这梦境般的景象如何吞噬覆盖,直至整个的老区在后视镜里变成地平线上一抹模糊黯淡,即将彻底消失的阴影。
“小少爷,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
“先生很期待您的到来,原谅他公务繁忙,没法亲自接你。”
虞让充耳不闻,最后被崔福问的烦了,直接闭眼装睡。
崔福见状也不再说话,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
……
不知行驶了多久,车辆最终驶入一片幽静的园林,穿过气派的铁艺大门,沿着林荫道又开了一会儿,这才在一幢灯火通明的欧式别墅前停下。
别墅在精心设计的景观灯照射下,显得庄严而遥远。
夜色渐深,月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是丝丝缕缕透出浑浊的光线,很快被周遭路灯压制。
“小少爷,我们到了。”崔福率先下车,为他拉开车门。
夏夜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过来,却吹不散虞让心头的沉闷。
别墅大门在他下车时就已经敞开,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线倾泻而出。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光晕之中,背对着厅内的璀璨。
听见响动,那人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虞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
虞让微微眯起眼睛。
对方的面容逐渐清晰,眉眼深邃,十分英俊,与虞让有着几分难以忽视,冷硬陌生的相似轮廓。
“来了。”对方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
虞让抬起头,那双如深潭般的藏青色眼睛迎向那道目光。
废矿区的潮湿阴郁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眼底。
说是父子,两人的眼睛却截然不同,虞让站在辉煌的灯火与幽暗的夜色交界处,像一颗被意外抛入新轨道的石子,以后未来的所有轨迹,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扭转。
“我是你的父亲。”
他听见他平平淡淡的说,自己却没有回应“父亲”这个称呼,甚至没有点头。
“过来。”对方招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虞让依旧没动。
赫钟言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但他选择保持惯有的高贵,并未多言,只对崔福道:“以后他就住二楼,你先带他去熟悉,半小时后准时去餐厅。”
说罢,男人已经转身走到客厅,拿起刚刚随手摆放的文件,上楼回到书房,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简单招呼过后,生活节奏便迅速回归了原有的轨道。
崔管家本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垂眸不语,闻言得体的笑了笑。
“是,先生,”他恭敬应声,随后对虞让露出那万年不变的和煦笑容,“小少爷,请跟我来。”
崔福引着虞让走上弧形的楼梯。
二楼走廊深远,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一片死寂。
“这里是您的房间。”崔福推开一扇门。
房间很大,整体布置简洁,灰白蓝色调,家具崭新看起来就很昂贵,书桌宽敞,上面甚至还摆放了一台崭新的电脑。
“浴室里有新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如果您需要什么,可以到楼下叫我,”崔福看着手表细致地交代着,“晚餐会在七点开始,如果没事——我会准时来请您。”
崔福又嘱咐了几句,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美其名曰让虞让自我适应。
“……”
房间里只剩下虞让一个人,不远处的落地窗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单薄又沉默。
他闭上眼,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夏夜的风顺着缝隙吹入房间,轻拂过虞让的身体,男孩垂眸,走到窗前默默关上窗户,好像连同外面世界也一同隔绝。
……
崔福是个严谨敬业的管家。
七点整,他准时敲门。
餐厅的长桌足以容纳多人同时用餐,此刻主位却只坐着赫钟言一人,看到虞让下楼,只是抬了抬下巴:“坐。”
他言简意赅。
虞让在他右手边隔了一个座位的位置坐下。
佣人安静地布菜,菜肴精美,分量小巧。虞让从没见过。
之后,餐桌上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赫钟言偶尔翻阅电子文件的细微声响。
算得上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学校已经联系好了,”赫钟言忽然开口,视线并未从平板上移开,“晴立国际中学,初中部。”
虞让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那里的教学质量和环境,不是矿区那个地方能比的。你需要尽快适应。”赫钟言补充道。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虞让的注意,他抬头望去。
是一位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黑色的T恤,身形挺拔,长相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张扬。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赫钟言,落在虞让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毫不客气的讥诮弧度。
这就是虞让和赫眠的第一次见面。
很久以后的虞让回想起来,也始终觉得,他和赫眠的第一次见面太过糟糕。
那时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除了陌生,还有未消除的敌意。
回到现在,看见来人,“这是你哥哥,”赫钟言抬眼介绍,同时命令似的对着少年说道,“赫眠,下来。”
而赫眠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晃到餐桌旁,却没立刻坐下。
“赫眠。”赫钟言的声音沉了沉,带着警告。
“弟弟,我哪儿来的弟弟?”
“注意你的身份和教养,”赫钟言提醒,“他是你弟弟,这就是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
“你冷静。”
“我的事实就是我妈死了才几年?你就把外头的野种接回来,还长这么大了?!”
“啪!”
赫钟言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刀:“你给我闭嘴!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
赫眠下意识往后一躲,但反应过来也吼了回去:“你以为我多想待在里?”
少年说着,开始往外走。
“赫眠!你给我站住!”赫钟言厉声喝斥。
但赫眠脚步丝毫未停,带着一身的怒火和叛逆,径直离去,很快,外面传来大门被重重摔上的巨响。
“砰——!”
那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嗡。餐厅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赫钟言脸色难看地坐在椅子上,揉揉眉心,似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感到疲惫,但他并没有起身去追的意思。
虞让自始至终低着头,只是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他成为了一位旁观者,目睹了一场因他而起,却没他参与的争吵。
“吃饭。”赫钟言平复心情,重新拿起平板。
虞让沉默地拿起筷子,机械地扒拉了两下碗里的米饭,却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团棉絮卡在喉咙。
赫钟言抬眼看他:“不合胃口?”
“……饱了。”虞让的声音很低。
赫钟言看了他几秒,没再说什么,只对候在不远处的崔福示意。
崔福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温和地对虞让道:“小少爷,如果用餐完毕,我送您回房间休息吧。”
虞让默默站起身,跟着崔福离开了这个窒息的餐厅。
走上二楼,回到那个宽敞整洁却冰冷陌生的房间,崔福替他关上门,临走时颇为贴心的轻声说道:“小少爷,请不要将大少爷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一时冲动。”
虞让没有回应。
门关上了。
虞让没有开主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庭院景观灯的微弱光线,走到落地窗前。
他缓缓蹲下身,背靠着大床,把脸埋进膝盖,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外陌生的夜景与他无关,房间里的奢华也与他无关。这里始终不是他的家。
直到半夜,虞让没有丝毫困意。
他无法想象出虞知微一个人在出租屋的生活,如何一个人处理那些刚洗了晒到外面的衣服;如何一个人处理那扇被风吹得吱吱呜呜的窗户。
“……”
他觉得自己应该委屈的哭出来,但又没有必要。
可毕竟是小孩子,他无法克制的回想在这之前,狭小的出租屋,暖黄色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流淌在每一个角落。
虞知微盘腿坐在沙发上,身边堆满了五彩斑斓的彩纸,哼着不成调的歌。
她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神采,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此刻只有纯粹的、孩子气的兴奋。
“小鱼,你看你看!”
突然闯入视线的千纸鹤,打断了虞让解题的思路。
他握着笔的手顿住,沉默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过度精致的纸鹤,又抬眼看了看虞知微。
“好看吧?”
“……嗯。”
“你说,我们把它们全都穿成一起绑在天花板上,会有多好看?”
“不知道。”虞让想象不出来。
“哎,还是想一下吧,这是我们两人的家,还是要装饰的漂亮一点,对不对呀?”
“嗯。”
不可否认,它们最后编出来确实很美。
想到这,虞让鼻尖一酸。
现在抬头,天花板上是单一的灰色,再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千纸鹤。
虞知微很奇怪,说好的两人的家,在一起生活,到现在又把他推到这里,抽身离去。
“乖一点。”
想到这句话,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像水草般疯狂在心底生长。
离开——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抬起头,藏青色的眼瞳在昏暗中异常明亮。
悄无声息地走到落地窗前,再次将它推开一条缝隙。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虞让探出头,仔细观察着别墅的外部结构。
他在二楼,楼层不算太高。
下方是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再往外是庭院。
而就在二楼窗户下方不远处,墙体有一圈为了装饰而设计的凸起线脚,一直沿着墙体延伸。
虞让眯起眼睛,思索就从这跳下去,踩着凸起,然后再想办法落到地面。
说干就干。
月光无声地浸透窗棂,将虞让的身影拉成一道细长的剪影,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双手撑着窗框,左腿敏捷地跨了出去,夜风瞬间灌进他的裤腿,带来一阵冰凉。
他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全部的重量和平衡都依赖着撑在窗内的双臂和那条踏在狭窄窗沿上的腿。
青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锁定下方住下方装饰线脚。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虞让小心翼翼的开始将身体重心向外移动,右腿也试探着准备抬起、跨出。
可那凸起脚线太窄了,窄到几乎无法提供有效的立足点。
虞让无从下脚。
身体在空中无法控制的摇晃,即将倒下。
电光火石之间,他腰腹猛地收紧,闷哼一声,将力道硬生生的收回来。
悬在外面的左腿一抬最终稳固地重新踩在了室内的地板上。
因为用力过猛,他踉跄一下,后背重重撞在窗框旁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虞让靠在墙上,微微喘息着。
额前细碎的黑发在夜风下凌乱,还被刚才惊出的一层薄汗濡湿,贴在了皮肤上,带来冰凉的痒意。
但虞让并不打算放弃。
他重新探出头,夜风更猛地吹拂着他单薄的身体。
本能向下扫视确认落脚点的瞬间,他动作僵住了。
只见下方庭院靠近围墙的阴影里,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利落地从近两人高的围墙上翻跃而下,轻巧地落在草坪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那人拍了拍手上可能沾到的灰尘,随意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月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吝啬地投下几缕微弱的光线,恰好勾勒出那张带着少年意气的俊朗面孔,以及眉眼间尚未完全褪去的烦躁——是去而复返的赫眠。
而赫眠显然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他仰着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虞让扒着窗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倒流。
逃跑的计划在开始的瞬间就暴露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人面前。
“哟,”赫眠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虞让耳中,带着夜风的凉意和戏谑,“这是准备干嘛呢?”
“……”
虞让“啪”的一下合上窗。
好吧,初见很糟糕,再次见面也不遑多让。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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