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医院夜守之后,某些东西在虞让与赫眠之间,确实有些不同了。
改变并非轰轰烈烈,而是渗透在日常的间隙里,像悄然改变流向的溪水,细微却真实存在。
当敌意褪去后,两人之间,留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互不侵犯的微妙平衡。
赫眠那个“搞废虞让”的阴暗计划,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剧本,虽然未被他正式宣布废弃,但执行的动力已悄然消散。
即将入冬,临近运动会,初中部提前开始篮球比赛。
麦宁软磨硬泡,终于说动虞让放学后一起去球场加练。
夕阳将球场染成暖金色,少年们奔跑呼喊的热烈似乎抵御住了寒风。
“虞让虞让,传来这边!”
“牛逼——”
“好球啊。”
隔壁的半场上又是一阵更响亮的喧哗与喝彩,停下喘息的虞让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赫眠正灵活地运着球穿梭在人群中,动作流畅而充满爆发力。
那他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恣意,飘动的发丝在夕阳下仿佛闪着金光,整个人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
虞让看得一愣神,身旁麦宁传过来的球速度不慢,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篮球便直直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
虞让只觉得鼻梁一酸,眼前瞬间发黑,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来,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我靠,虞让,对不起啊,你没事吧?!”麦宁惊慌地跑过来。
“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麦宁,你怎么运的球?”
比赛终止,同伴们七嘴八舌的一窝蜂涌过来。
虞让捂着鼻子,指缝间已是鲜红一片。
他拍拍麦宁的肩,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我去卫生间。”
说罢,他低着头,快步离开球场。
“我陪你吧。”
“你继续练,我没事。”
……
鲜红的血滴落在白色的陶瓷水池里,虞让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校服前襟也在不觉间溅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被水粘湿后洇开来,红彤彤的一大片,显得是如此触目惊心。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不断冲洗这血迹。
虞让按住鼻子,但依旧止不住。
也不知道这样按着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他僵硬地抬起头,透过面前布满水珠的镜子,对上了一双浅淡眸子。
赫眠刚结束比赛,额发湿透,呼吸还有些急促。
随意找了一处附近的卫生间,他一思索,想着进来洗把脸,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一幕——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水,衬得这方空间愈发寂静。
赫眠挑眉,几步走到另一个水池前,拧开水龙头,一边冲洗着手臂上的汗渍,一边透过镜子的反射盯着虞让那还在缓慢渗血的鼻子。
半晌,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你又怎么回事?”
虞让垂下眼,避开镜中的视线,用手背蹭了下鼻下,留下一道新的血痕。
“流血了。”
“……这不是废话吗?”
这时,卫生间的门再次被推开,祁思良探进头来:“老大,你洗个脸怎么那么磨蹭——诶?!”
他的目光落在赫眠身后,眨眨眼,随即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哇,又见面了,小朋友,咱们这缘分可以啊!”
祁思良笑嘻嘻地凑近些,完全没察觉气氛的异样:“弟弟,这是流鼻血啦?不怕啊,等止住跟我们一起玩儿去呗?我们都这么有缘分了。”
“不去,”赫眠没等虞让开口,直接冷声打断,他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他没空。”
祁思良被噎了一下,看看赫眠,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虞让,似乎明白了什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好吧,那——算了。”
赫眠没再理会祁思良,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虞让那似乎完全没有止住迹象的鼻血上。
“还没止住?”他语气比刚才沉了一些。
“没有。”
“操,不是你小子止血就那么困难吗?”
“……”
“过来,肯定是你按的不对。”
他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试图指导:“往下一点。”
虞让依言调整了位置,但鲜红的血丝仍旧顽固地从指缝边缘渗出来,沿着手腕向下滑。
“真是服了你了!”赫眠看着窝火,不再废话,直接伸手,取代了虞让,用力地按压在了对方的鼻子上。
手指带着刚冲洗过的凉意,触碰到虞让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虞让完全没料到赫眠会直接上手,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一旁的祁思良看得目瞪口呆,眼睛在赫眠和虞让之间来回扫视,嘴巴张了张,最终硬邦邦的吐出自己的疑惑:“不是,那老大,我们还去玩吗?”
赫眠声音闷闷地,带着点烦躁:“不去了。你们自己找地方,费用算我的。”
祁思良挑挑眉,也不知道又胡思乱想了写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我懂了”的笑容:“那您老忙着,我们就先撤了!”
说完,笑嘻嘻地冲其他等在门口不明所以的同伴们挥挥手,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卫生间。
虞让偏头注视着远去。
“不用管他们。”
“……”
“祁思良还不知道我俩的关系。”
“嗯。”
“我会和他说。”
“嗯。”
卫生间只剩二人,赫眠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盯着旁边还在流淌的水龙头。
“别动,再按一会儿。”虞让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赫眠开口:“你松开试试,别急着抬头。”
虞让照做,可刚松开手,那股熟悉的温热感又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于是他又下意识仰起头,手指慌乱地按回鼻子上。
“我靠!没完了是吧?”赫眠的眉头死死拧紧,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你这什么破体质?”
这下赫眠慌了,他停顿片刻,猛地伸手,一把攥住虞让没沾血的那边手腕,力道不是很大,却不容挣脱。
“走。”赫眠说着拉着他就往外走,甚至没给虞让反应的时间。
虞让没反应过来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
“去哪儿?”
“找司机。”
赫眠头也不回,语气不容置疑,“然后去医院。”
“不用……”虞让试图挣扎。
“闭嘴吧。”赫眠打断他,拉着他穿过球场边缘,径直朝着校门口司机通常等候的方向走去,脸色阴沉得吓人。
……
车上,气氛压抑。
虞让用纸巾捂着鼻子,靠在车窗边,侧脸对着赫眠,长睫微颤。
赫眠则一直皱着眉看着窗外,心情极度不佳。
到了医院,拒绝司机的陪同,挂号,急诊。
医生询问情况时,赫眠就臭着脸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听着虞让简略的回答。
“这是怎么了?”
“被篮球砸到,鼻子流血止不住。”
“现在止住了?”
“嗯。”
医生仔细检查了虞让的鼻腔,又询问了他一些平时的身体状况。
虞让这会倒是乖乖的一一回答了。
半晌,医生沉吟片刻,开了张化验单:“去验个血,排查一下。”
结果出来得很快。
“……”
医生看着化验单,表情变得严肃,他抬起头看了看向虞让,对着旁边明显把耳朵竖起来的赫眠说:“初步来看,这情况不是简单的鼻黏膜脆弱。血小板计数偏低,凝血功能有障碍。”
“以后要格外小心,避免受伤,这次还算运气好,伤口不深,如果严重外伤,可能会很麻烦,建议有时间还是去血液科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
……
凝血障碍,赫眠心底反复琢磨着这个词,低头望着虞让,眼神复杂难辨。
偏偏当事人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自顾自的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沾着些许干涸血迹。
“这能治好吗?”
“分情况,如果是遗传性的凝血障碍,患者是会终生携带的。”
“话说我是不是见过你们?”
“?”
“上个月半夜阑尾炎进来的小孩,也是急诊吧。”
“……”
……
车停在赫宅门口。
崔福如同往常一样静立在门厅,昏黄的灯光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上投下僵硬的轮廓。
“两位少爷怎么这么晚回来呢?”赫眠没应声,径直换鞋,快步上楼。
虞让跟在他身后,对着崔福轻轻点点头,但也没回答他。
崔福:“……”没礼貌的孩子们。
昏暗的走廊里,脚步落在厚重地毯上发出闷响。
赫眠走在前面,手已经搭上放门把手,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要被空气吞没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过来,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谢谢。”
是虞让的声音。
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和赫眠说谢谢了。
“没事,”赫眠难得回应,“你确定要隐瞒?”
“……”
“算了,随便你。”赫眠其实也不想多管,说罢“咔哒”一声,合上门。
走廊重新归于寂静。
虞让站在自己房门口,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情绪。
说实话,虞让难得的开口感谢,似乎都留给了赫眠。
这是他和虞知微相处从没有过的方式。
他从前以为,自己只是比其他人流血更难止住而已,却从来不知是因为凝血障碍的原因。
遗传性,终生携带……
虞知微也有这样的烦恼吗?
无人在意的角落,心底那片潮湿的土壤,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悄然改变了生长的方向。
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虞让最终以头疼发烧糊弄过去而终止。
时序从不因人心的波澜而稍作停留。
秋日的最后几缕缠绵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彻底吹散,天气渐渐冰凉。
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即便在正午,洒在身上也失去了暖意,只余下一片白晃晃的清冷。
运动会结束得快,十一月的月考结束得也比预期要快。
虞让检查完最后一科试卷,在离铃响还有二十多分钟时提前交卷了。
距离司机来接还有一段时间,他并不打算回到空荡荡的教室,也不想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干等,于是便背着书包,在晴立附近随处转悠。
僻静的街道,路两旁是叶子几乎落光的梧桐。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一阵压抑的闷响和粗鲁的叫骂声却顺着风传过来。
虞让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
好像他每次碰到赫眠,都是在些不合时宜的时候。
对方被四五个人高马大的校外青年围堵,他人人多势众,配合默契,他双拳难敌四手,身上不断落下新的拳脚,动作也因体力消耗而逐渐迟缓。
虞让静默一瞬,打算偷偷走开,可就在这时,余光看到其中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光头青年,瞅准赫眠格挡另一边攻击的空档,拿着石头直直朝着赫眠颧骨砸去。
大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
虞让几乎是下意识地卸下肩上的书包,用尽全力,朝着那光头青年的后脑勺猛抡了过去——
“砰——”
沉重的书包带着巨大的惯性,结结实实地砸中了目标。
光头青年猝不及防,被砸得向前一个趔趄,痛呼出声,那致命的一拳自然也落空。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赫眠在拳头落空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惊愕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虞让单薄的身影。
机会稍纵即逝!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脚踹开身前一个因愣神而松懈混混,如同猎豹般从那人身边窜出,冲到虞让身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跑!”
虞让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几乎是本能地跟着他狂奔起来。
身后是那群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风在耳边呼啸,赫眠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手腕,拉着他穿过狭窄的巷道。“我靠,这人谁啊?”
“快追啊,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声音气急败坏,渐渐由远及近。
这样迟早会被追上的,虞让皱眉思索,他并不想以为帮忙而被波及。
幸亏,两人跑出巷口时,他眼尖的发现路旁歪倒着一辆看起来半新不旧的黑色摩托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显然是刚才这群人匆忙围堵赫眠时随意扔在一旁的。
虞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赫眠因为对方呼喊而稍微分神的刹那,他猛地挣脱开赫眠的手,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力扶起那辆沉重的摩托车,长腿一跨就坐上去,双手迅速握住车把。
“你……”赫眠被他这一连串流畅的动作惊得一愣,下意识追问,“你他妈会骑吗?!”
“……”虞让握着车把,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抿紧了唇,在一片混乱的叫骂和逼近的脚步声背景音中,陷入了致命的沉默。
“……操!”赫眠瞬间就明白了,他简直要被这呆子临时上阵的勇气和拉胯的现实气死。
眼看那几个混混已经极速冲到几步开外,他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低骂一声,一个利落的翻身,几乎是贴着虞让的后背坐上了后座,双臂迅速从虞让身侧穿过,紧紧抓住他前面的车把,将虞让半圈在怀里。
虞让:“!”
“松手!笨死了!”赫眠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虞让的耳后。
虞让下意识地松开握着车把的手。
也就是下一秒,赫眠猛地拧动油门——
“轰——!”
摩托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车身猛地向前一窜,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个扑上来的混混,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虞让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直到后背紧紧贴住赫眠坚实滚烫的胸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起伏的心跳。
风声在耳边咆哮,混杂着身后远远传来的、气急败坏的咒骂。
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虞让僵硬地坐在前面,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终只能死死抓住身下冰凉的金属坐垫边缘。
这种过于亲密的、被迫的依赖,让他心跳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赫眠一路将油门拧到了底,专挑小路和岔道钻,七拐八绕,直到确认身后彻底没有了追兵,车速才渐渐慢了下来。
最终,摩托车停在了一处僻静无人的海岸边。
赫眠熄了火,长腿一支,稳住了车身。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哗哗声,以及两人尚未平复的、粗重的喘息。
咸腥而冰凉的海风迎面吹来,卷起赫眠汗湿的额发,也吹动了虞让略显凌乱的衣角。
远处,灰蓝色的海面辽阔无边,与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在天际线相接。
眼前豁然开朗。灰蓝色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浪花,一遍遍冲刷着砂石岸,发出永恒的、舒缓的哗哗声。
天空是高远的穹庐,几缕薄云被夕阳染上了淡淡的橘粉色。
赫眠慢慢直起身,转过头,看向身旁因为奔跑和刚才那番冲动之举而显得有些狼狈的虞让。
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虞让身上,又移到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此刻因喘息而氤氲着水汽、却依旧沉静的黑眸。
半晌,赫眠才喘着气,哑声开口,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劲不小啊。”
“……”
海边的风带着咸湿的凉意,吹散了奔跑后的燥热,也仿佛吹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
“以后在学校,还有外面,我罩你。”
虞让微微一怔,抬起眼看向他。
赫眠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但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起伏的海平面。
赫眠见他没说话,也不强求,只是烦躁地抓了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掏出手机:“手机号。”
居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么久,两人还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这次虞让没有犹豫,低声报了一串数字。
赫眠低头在手机上一顿捣鼓,直到听见虞让口袋里传来震动声,才挂断。
“我的号,存好,”他言简意赅,转头一想,又说道“哎,要不微信也加一下?”
“……好。”
夕阳正缓缓沉向海平线,将整片天空与大海染成暖金色。
暮色里,海鸥的剪影渐渐远去,而海浪依然不知疲倦地千万年不变的拍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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