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眠是疾跑过来的,额发被风吹得凌乱,呼吸间呵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他的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和未曾褪去的焦急。
虞让仰着头,冻得发白的嘴唇微张,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你——”话卡在嘴边,他不知如何开口。
赫眠看着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兮兮模样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有些烦躁,或者,是他自己还没理好那股混杂着担忧后怕的复杂情绪,于是又下意识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虞让的头顶。
“闭嘴。”赫眠平复着呼吸,语气如释重负。
“……”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寒风卷过巷口,吹动着地上的废纸屑。
赫眠就那样站着,低头看着蜷缩在角落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的虞让。
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虞让哭泣。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躁地骂他“笨蛋”,只是皱着眉,目光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扫过,最终,不太自然地生硬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虞让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他浅色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
心底那片刚刚还在疯狂滋长的黑暗藤蔓,仿佛被这简单到近乎笨拙的几个字,骤然按下了暂停键。
他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不好。
一点也不好。
赫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沉住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朝着虞让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在冬日的空气里显得有些苍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走了,”他说,语气算不上温和,却是很耐心,“跟我回去,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告诉我。”
回去?
虞让眨眨眼。
回那个冰冷的,如同牢笼的赫家?
他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和抗拒。
他下意识地想撑着墙壁站起来,表明自己可以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然而,右脚踝却在起立的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赫眠反应迅速,立刻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撩起虞让的裤脚——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对方的脚踝已经肿起了一圈,泛着不自然的红。
“……”赫眠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他抬起头,瞪着虞让,刚想骂人,却又硬生生压了下去,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极度无语和无奈的咂舌,“……都说了让你不要跳窗,这跳窗的时候崴的?”
虞让抿着唇,算是默认了。
倔种。
赫眠看着他这副倔强又脆弱的模样,所有吐槽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觉得他的忍耐力真的有所上升。
半晌,他认命般的转过身,背对着虞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真是服了,上来。”
虞让看着眼前这个不算宽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可靠的背影,这下是真的惊呆在原地。
“快点!”赫眠不耐烦地催促,耳尖不知是因为冬日的寒冷还是害羞变得通红,“大晚上的干嘛呆在外面,冷死了。”
“……”
虞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慢的,小心翼翼地伏上了赫眠的背。
感受着对方的手臂穿过他的膝弯,稳稳地将他背起来。
虞让鼻尖一酸。
少年的脊背并不算特别厚实,却带着蓬勃的热意,瞬间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赫眠背着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在废矿区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朝着停放在远处的机车走去。
冬夜的月光清冷如水,静静洒落下来,勾勒出矿区嶙峋的剪影,也照亮了前行的路。
四周依旧荒凉寂静,寒风依旧刺骨。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还能不知道你在哪儿?”
“……”
虞让安静的伏在赫眠背上,清晰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透过相贴的背部传来,一声声,敲打在他的心间,漾开细微的涟漪。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难闻的油烟气息,而是赫眠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青苹果香气,混合着冬夜清冽。
“是来找妈妈的吗?”
“……不是。”
他悄悄将脸侧靠在赫眠的肩胛骨上,闭上眼睛。
……
赫眠感受着背上那人不算太沉的重量,以及对方逐渐放松下来,微凉的呼吸拂过自己颈侧,原本焦躁烦闷的心,奇异地也慢慢沉静下来。
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仿佛谁也分不开。
废矿区还是那个废矿区。
但回去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漫长了。
赫眠背着虞让,走在月光铺洒的路上。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交错。
最终,赫眠还是没忍住,柔声开口,打破寂静:“怎么回事?”
他问的是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背后的人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低哑的声音:“……赫钟言让我改姓。”
“你没同意。”
“嗯。”
赫眠轻哼,脚步却没有停顿。
他倒是没想到原因是因为这个。
他的父亲,似乎只会用这种强硬逼迫的手段。
“但就因为这事,你就敢从二楼跳下来?”
背后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久到赫眠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接着,他听到虞让用一种平静语气说“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
虞让把脸埋进赫眠的肩膀。
“什么时候到想法?”
“……”虞让不答。
赫眠也没有迫切的询问。
他只是想起自己翻墙回来撞见虞让开窗的那晚。
“我翻墙回来那天晚上?”赫眠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试图验证自己的猜测。
“……”
“是不是?”
“嗯。”虞让的回答很轻,却像一滴水珠,滚落到赫眠心里。
还真是那天晚上——
荒谬至极,甚至带着戏剧的事情,还真被他碰上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真有你的,当时还骗我是吹风。”
“不会了。”
“什么?”
“下次不会骗你了。”
“下次不会,那下下次呢?”
“……以后都不会了。”
赫眠这下是真的笑出声,而在笑过之后,心中更多的是无奈。
他调整了一下背着虞让的姿势,继续往前走。
脑中回想起虞让刚才蹲在那破旧筒子楼下的样子,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你就是来找妈妈的吧?”他语气随意的问。
“……她不在家,”虞让的声音更低了,“也可能是搬走了。”
赫眠“嗯”了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望着前方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矿坑边缘,眼神有些飘远。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也仿佛卷起了他心底某些尘封的,不愿触及的画面。
在他的记忆里,所谓的家,也总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
他的母亲,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总是很忙。
印象里,她美丽像是精致的瓷器,带着一种易碎而疏离的气质。
她会在某些重要的场合出现,穿着昂贵的礼服,挽着赫钟言的手臂,笑容得体,是人人称羡的赫太太。
但大多数时候,她不在家。
其实赫眠和自己的母亲,也没有那么亲。
他记得小时候,曾经抱着一本得到“优”的图画本,兴冲冲地跑到她的房门口,想给她看。
佣人却拦住他,轻声说:“夫人还在休息,少爷晚点再来吧。”
他坐在楼梯上等到晚上,等她出门参加晚宴,女人疾步匆匆,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楼梯上的他。
她似乎一直在忙着。
难得有些午后她在家,赫眠有时听到琴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
他曾经悄悄推开门,看到她坐在琴凳上,侧影单薄,手指落在琴键上,却没有弹出完整的曲子,只是几个零散,低沉的音符。
她察觉到他的存在,回过头,脸上是温柔的笑容:“小眠,你来啦,要过来坐吗,如果出去把门关上。”
她的房间总是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好闻却冷清的香水味,和他身上那种属于少年人蓬勃的气息格格不入。
对方似乎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他能看见她,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
后来,她离开得更加彻底,从那场彻底斩断联系的车祸中……
两人加在一起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或许是时光作祟,将那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点滴逐渐放大,以至于赫眠到现在还很感慨。
他的母亲应该是温柔的。
寒风一吹,赫眠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为自己可笑的想法无声叹息。
他背上的虞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赫眠喉结滚动了一下,望着前方无尽的荒凉:“你们从前的生活怎么样?”
“……很好。”虞让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没那么有底气。
但其实虞让对好的定义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缠绕。
废矿区见证过城市鼎盛与衰败,此刻,似乎也在悄然见证着两颗孤独星球,在浩瀚宇宙中,第一次以微弱而笨拙的引力而相互呼应着。
回程的路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漫长而煎熬。
“她不会不要你的。”
“……”
“她希望你过得更好。”
“真的吗?”
“真的,她努力把你带大,很了不起。”
“……”
“你们两个都很了不起。”
“嗯。”
虞让趴在赫眠的背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波动让他意识逐渐模糊。
寒冷被身前的体温驱散,沉稳的心跳和脚步,如安定的催眠曲。
在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边界,他仿佛回到了以前那些可以依赖,卸下所有防备的无数个瞬间。
于是,他无意识地,极其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哥。”
这声呼唤很轻,带着睡意的黏糊,像羽毛一样搔过赫眠的耳廓。
赫眠也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诶。”
“谢谢你。”
“没事……你可别睡了啊,待会骑车倒了我可不拉你。”
虞让没说话,搂着他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脸颊在他后颈的衣料上依赖地蹭了蹭,无赖的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彻底陷入了沉睡。
“……”
没大没小的。
赫眠感受着脖颈间加重的力道和那全然信任的贴近,酸涩与柔软的情绪在他心间弥漫开来。
虽然很肉麻……
排除杂念,他呼出一口白气,稳了稳心神,将背上的人往上一托。
跳窗风波和兄弟二人的激烈反应,似乎让赫钟言意识到某些界限的存在。
改名的事情最终以一种微妙的方式翻篇。
赫钟言将虞让叫到书房,依旧是那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但话中的内容变了:“名字,你可以留着。”
他看着虞让,眼神锐利:“但也有条件,从今以后,在外面,你代表的是赫家。除了姓氏,其他该守的规矩,该做的事,必须听从安排。”
他着重强调:“听我的安排。”
“嗯。”虞让同意了,在他看来,不改姓名已经足够。
“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出格的行为,明白吗?”
虞让垂着眼睫,沉默片刻,还是点点头:“……明白。”
生活再次被强行按回了“正轨”。
上学,放学,在沉默中一起用餐,在各自的房间里度过夜晚。
但赫眠虞让的关系彻底扭转,那个冬夜废矿区的月光下,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早已破土,长成参天大树。
彼时,属于虞让少年时期的鸥鸟,刚开始学着如何第一次展翅飞翔,翅膀切开铅灰色的天,是那么自由,又那么仓皇
他那时还不明白,虞知微也好,赫眠也好,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鲜活,如夏日的烟火,绚烂夺目却又转瞬即逝。
也更不懂,命运给予的所谓方寸温暖,有时并非归宿,而是为了教会自我,如何在更大的荒芜中,独自成长,直至能分辨灵魂的形状。
时光无声流淌,从青涩少年到沉稳青年,仿佛也只是倏忽间的事。
——思绪被从遥远潮湿的冬夜猛然拽回。
眼前是菲尔夏红酒庄园宁静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大片葡萄园染成温暖的金棕色,远处的仿巴洛克建筑在光影中显得静谧而优雅。
露台上,几人闲适地坐着,手边放着醒酒器,里面是庄园自产的色泽醇厚的红酒。
虞让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羊绒衫,身形比少年时挺拔了许多,曾经略带阴郁与脆弱的眉眼被岁月打磨得沉静而疏离。
他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酒杯杯脚上,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象,落在了那些不可言说的过往。
“说回正题,市场估测,未来的十年,新能源的渗透率只会越来越高,尤其是光伏和储能这一块……”宋时雁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将话题拉回商业讨论。
坐在他身旁的段一渊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把玩观摩着对方白皙纤长的手,接口道:“是啊,现在全世界都在谈环保,谈可持续发展。”
“大势所趋呗~”裴介作为庄园主人,姿态最为闲散,他几乎是半躺着,慵懒地概括。
虞让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在话题涉及到他时,才会言简意赅地发表看法。
“说起来,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时候了,今年想去哪里放松?总不能又找个海岛躺着吧?”宫承宥打着哈欠,成功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方向。
他们这群朋友,每年都会抽时间一起旅行一次。
“南极看极光如何?”他提议。
“附议,我也想去。”段一渊来了兴致。
“我都行。”裴介笑眯眯地摸了摸宫承宥的头。
几人热切地讨论着,暂时没有定论。
“哎,话说你们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正经旅游是去哪儿?我说的不是那种跟着家人串门,而是真正意义上自己计划出去玩儿的那种。”段一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扫视一圈。
“那当然——记不得,”宫承宥率先开口,带着点欠揍的炫耀,“我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太多,第一次?早没印象了。”
“这个问题你禁止回答,毫无参考价值。”裴介笑着驳回。
“我高中毕业,独自去了藏区,牛不牛逼?”段一渊挑眉,似乎聊到这个就是为了炫耀这件事。
“幼不幼稚,这也要争个高低?”
“那不说我了,”段一渊目光一转,落在安静旁听的虞让身上,“小鱼儿,你呢?”
虞让没有料到话题会忽然抛到自己身上,握着杯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第一次”。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词。
那些被夕阳和红酒氤氲气氛所模糊的记忆,带着冬日凛冽的风,猝不及防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他张了张嘴,一个模糊的地名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最终还是化为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轻飘飘的否认:“……不记得了。”
“骗人的吧,神童就这记性?”
“我是真不记得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