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总想着慕然,高郁之终于咬牙切齿,做了个梦。
大概是因为栩栩和慕然都是江南人,他想起八年以前,他刚刚十八岁,下江南时的日子。
那时一个炽热的,热得人心慌的夏天。
高郁之放好包裹。
他环顾四周,灯火烧得整个屋子都旺了起来,屋里摆设极尽奢侈之能,连脚踏都是金丝楠木做的。
他推开门,江南便在眼前。
“今晚有庙会,你自己去玩吧。”
他没说话,没作声,中年男人带着便衣侍卫走了。
他与父亲一贯疏离,父子之间也说不上什么话。
等高疏舜离开,他才放松下来,靠在窗边。
他有些反胃。
护国公手段狠辣,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护国公世子高郁之,因着母亲的姐姐是皇后这层身份,十一岁的时候就被送进宫当太子伴读。
结果第一天高郁之就因为太子欺负出身不好的四皇子,与太子大打出手。
今年他十八岁,经历了被太子泼脏水,朝他扔蛇,借比武被围堵等一系列事情之后,和太子更是相看两厌。
半个月前,太子因为他的文章得了先生赞赏,把他的书都扔进池塘里,他拎着湿漉漉的书摔在太子脸上,又一脚踹在太子腰窝上,把他打得在地上求饶。
于是他被罚了四十个板子,停了一个月的课。
伤还没好全,高疏舜便命令道:“过几日下江南,郁之和我一起去。”
母亲皱了皱眉,声音轻且柔:“让安安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太不安全了。”
父亲笑了笑,他放下碗筷,看了母亲一眼,“燕宛,他已经十八了,一直没离开过你的身边,你把他娇纵坏了。”
他摸了摸母亲的脸,又拂过她的发丝:"宛娘,你听话,乖乖等着我们回来。"
“多进宫走动,郁之在宫里不是有个朋友吗,四皇子萧景容,对吧。”
高疏舜笑了笑。
“我们离开的这些天,估计那孩子又要被太子欺负了,不如你进宫几趟,看顾一二。”
他说完那句话,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缓缓往门口走去。
一把银色的匕首擦着高疏舜的侧脸划了过去。
高疏舜侧身躲过,回首,目光带着些冷意。
“安安。”母亲拉住了他,他总喜欢叫高郁之的字,那是她亲自取的。
高疏舜没计较,笑了两声,径直走了。
高郁之还是被迫来了江南。
他转着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从客栈的窗户里往下望。
客栈楼下的街角有个男生正在跟卖草药的小贩吵架,“多给几两钱的,我下个月一定还!”
小贩闭着嘴,憋的脸都红了几分,终于在萧木白又抓了一把边角料往袋子里塞之后爆发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你都在流云峰里当差了,你还给我抠搜这点?你简直比你那个姓慕的朋友还不要脸!”
萧木白充耳不闻,又抓了一把:“你这些边角料留着也没用,还不如给我。”
“我喂狗我也不给你!”
“喏,我用我剩的给你换行了吧,你不是说家里孩子最近病情又反复了吗?”
小贩拿出一袋子鼓鼓囊囊鸡零狗碎的边角料,扔给萧木白:“这还差不多,想从老子这白拿东西,你想得美。”
高郁之靠在窗边,哼笑了一声,权当看了场热闹。
他将匕首的刀刃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一道下去,痕迹很浅,血流淌到窗檐上,他静静地看了一会。
手腕隐隐的痛感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窗外满树的花随着他一齐摇曳,一枚花瓣落在他鼻梁上。
楼下那小贩又问:“今晚的庙会你去吗?”
傻白甜说:“我不想去,可是姓慕的非拖着我,我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那性子,你指东他一定往西。”
小贩又问:“峰主最近还好吗?”
萧木白答还好,话没说完,鼻尖落下一滴液体。
他以为下雨了,抬手一抹,是鲜红色。
抬头看,楼上客栈的木窗已经被关上了。
高郁之对楼下的对话不甚关心。
血液流失的感觉让他有点飘飘然,他本身便不是身体很好的类型,在失血和疼痛中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痛快。
他感受到一些幻觉,又觉得嘴里没有味道,他有点想念母亲做的莲藕粥。
庙会上会有吗。
夜色渐晚,高郁之换了身衣服,下了楼,客栈一楼全是人,正值年节,出来采买的、游玩的,红红火火,好不热闹。
高郁之还是穿着一身黑。
他提着他的黑剑,面无表情地离开客栈,不少人的视线紧紧跟随,有觊觎,又好奇。
有人嚼着花生米,和旁边人议论:“最近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全都聚集到一处了,流云峰这四年一度的盛会,可是热闹得很。”
另一个人回:“不是四年,这次错过,再无机会。”
“你说,朝廷要在这次盛会收编武林人士到底是真的假的?”
“护国公一行已经到江南了,你不知道?”
......
高郁之捏着一盏花灯,他精挑细选,也没决定究竟要哪个才好,老板娘在摊子前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人剑眉星眸,少年英姿。
她的手在灯上轻轻划过,声音里带上一种极浅且轻的柔,她指了指最贵最华丽的那一盏:“公子,你看这盏你可喜欢?”
“我们江南有个传说,只要将最贵最华丽的灯买下,就会在灯下遇到有缘人。”
高郁之看了那盏灯几眼,这盏灯居然是用纸做的,做工极为精巧,如同一座小小的琉璃盏,华美异常,却也脆弱,于是高郁之说:“谢谢,我不太喜欢。”
他提起一盏最便于携带的放进怀里。
老板娘看了一眼说:“四个铜板。”
“就这个了,谢谢。”
老板娘看着这人袖子上的金丝暗纹,不死心道:“不再考虑一下了?”
“不了。”
他垂下眼,提起那盏小小的木制花灯,觉得这物件送给娘亲她一定喜欢,他打量了两下,转身刚要走,一股巨大的力气把他撞倒,浓烈的过了头的香水味笼罩了他。
他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位兄台放着大路不走和他来一场命中注定,看到对方的脸,愣住了。
怎么有人长成这样。
芙蓉面,眸若寒星,一身梨花白的绣衣绸缎,嘴唇红似樱桃,大概是涂了点脂粉。
太惊艳,不似人间客,倒像是天上来的仙女。
高郁之半晌未动,对方也是。
过了很久,两个人才像反应过来一般,双双移开视线。
白衣女子对着身后说:“白白,你干嘛伸脚绊我?”
对方似乎没有立刻起来的打算,墨一般的发丝扫在他脸上,热气喷在他颈侧,那人还忍不住一直在笑,气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脖子。
他躺在地上,手下意识掐了一把对方的腰。
“哈哈哈哈哈!”对方爆发出一阵大笑,“兄台,你捏到我痒痒肉了,哎呦,我真受不了。”
两个人又对视了,高郁之感觉对方的身体绷得很紧,他习武,能清楚看到对方浑身都处于紧张状态。
其实他也一样。
高郁之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嘲笑:“姓慕的,你活该!”
高郁之微微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慕然正好回头,唇齿擦过,气息纠缠。
仙女愣愣,几秒后才出声:“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哥,没有受伤吧,我赔你个花灯你说好不好?”
高郁之缓缓看了对方一眼。
他的手腕被人攥住了,刚刚割开的伤口被有些发烫的手攥住,带出点疼来。
他被按着伤口拎了起来。
高郁之呼吸了几下,视线聚焦。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手上怎么有伤?”
白衣仙女的手放开了,他这才发现,仙女比他还高,高整整一个头。
他收了收手,把遍布刀痕的手腕藏起来,说了声不小心划的。
仙女握了握手,比划出一个手腕的姿势。
高郁之的手腕很匀称,腕骨很突出,能感觉到清晰的脉搏跳动。
卖花灯的女人看到两人之间的举动,又对着白衣女子开口。
“姑娘,江南有个传说……”
“我知道。”仙女说,“你讲几年了也不嫌累。”
女人定睛一看,像是认出些什么,诧异又不算惊讶地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今天穿成……”
“行了行了,最大最漂亮那个花灯递给我。”仙女匆匆打岔,笑了笑,低下头靠得离高郁之近了一些,视线凝在高郁之脸上。
纸灯燃烧着,琉璃般的灯光折射出来,笼罩着两个人。
“这位小公子,花灯,送给你。”
高郁之看了看那盏花灯,摇了摇头:“我已经有一盏了。”
姑娘轻声问:
“你那一盏,也是要送人吗?”
“对。”
慕然挑了挑眉,忽然说:“不要送了。”
“……”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瞬,高郁之看见对方认真的双眼,似乎对刚遇到的陌生人说出这种话也无甚不妥。
萧木白站在旁边,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又发什么疯?”
又转过头,对高郁之说:“不好意思啊,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是中午买药材的男人。
高郁之看他身上也穿着女装。
挑了挑眉。
姑娘素色的衣衫,在烟花和灯影里被染得旖旎。
高郁之视线下移,看到仙女脖子上凸起的一块。
“没关系。”高郁之说,他收回视线,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微点了点头,彼此擦肩而过。
仙女忽然又撩闲似的伸出手,捏住高郁之的下巴,半强硬地把对方往回拖,又往上抬了抬高郁之的头:“花灯不要,名字还是要的,我叫慕栩,要找我的话,去江南湖心最大的那间画舫,你知道吧,绣鸢楼。”
“放手。”
高郁之这句话还没说完,回头一看,慕然已经不见了。
高郁之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客栈的。
他还是面无表情。
父亲回来了,看到他手里拎着的纸质花灯,发出一声嗤笑。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东西了。”
高郁之也笑了。
慕栩离开以后,他去问摊主有没有多余的花灯,把剩下的灯全买了。
他雇了个人,找了片池子,命人将花灯一盏一盏推进池子里。
烛火摇曳,他伸出手,摸了摸池水,水面一圈圈摇晃开。
他想,花灯这东西多么脆弱啊。
明明他随手一扔,灯芯的火就会剧烈地燃烧起来,火舌摇摇晃晃,顷刻便能吞噬掉花灯的边缘。
高郁之想象那团火,最后冒出几个星子,把花灯吞噬殆尽。
他站在湖边,看花灯们越飘越远,奇怪的是,所有的花灯都完好无损。
“这次来江南,是要参加武林大会,你要好好看看,这是最后一届,也是最盛大的一届。”高疏舜的话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
高郁之不解,既然盛大,为何以后不再办,他便又问:“朝廷是要收编他们吗?”
“收编?”高疏舜笑了一声,摸了摸高郁之的头,没再说话。
高疏舜走了。
高郁之皱了皱眉,他直觉高疏舜隐瞒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现在,他心中那团混乱的密密麻麻的线还无从说起。
他只是有点想念江燕宛了,他想,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在京城怎么样。
他想等他回去,就把花灯带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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