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周死了。
他的死亡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因为历任国师都不长命,大家只说是窥天命而损人寿,只是温行周格外年轻一些,没人觉得他是死于一杯毒酒。
倒是萧秣没有给他什么以示追思的封号叫人有些意外,但又见四方楼被铲除,联系到旧事,便又觉得帝王允许他平平无奇地离开已经是另一种恩典。
这次清除四方楼是由他的禁卫军亲自去做的,搜查得来的物什也都分门别类地送进了帝王的私库。除去一些天材地宝和卦卜经法,只有一样值得他注意些,是一卷有些破旧的卷轴。
卷轴上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却被使用了许多次。
四方楼的众人们都被关押到牢房里,海安亲自带人提了周丛书来。
周丛书本不愿答,但是萧秣没有问他这卷卷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与温行周认识的?”
周丛书不知想到什么,沉默很久以后还是开口,“天丰三十三年,我从出生就在四方楼中了。”
萧秣想了想,那时候温行周八岁,应当还未同温彻进宫。
温行周应当也是在四方楼中出生的……萧秣忽然抬头,“你是他的什么人?”
周丛书面色一变,不说话了。
萧秣也不逼他,自己拿出四方楼的名录一一看来,心下有了猜想:“你是他……同母的弟弟。”
温行周。
周丛书。
周。
四方楼里只有一名姓周的女子周泉,当年是温彻的师妹,年岁正好能做他们的母亲,可惜几年前过世了。
同母……不同父?
温彻这种人,能够容忍这种事发生?还愿意接纳周丛书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这会不会是温彻不顾四方楼祖制要帮助萧垣夺位的原因?
萧秣心念急转,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其中一个真相的大门,只差临门一脚。他侧头吩咐海安,不一会海安便端了一本厚厚的起居录来,萧秣不假人手,亲自翻到他需要的地方……
他瞳孔倏地紧缩,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萧垣才是温彻的儿子,是不是?!”
周丛书面色灰白,瘫软在地。
温彻年轻游历时与一官家女子相识,后来官家女子被家里送去选秀入京进宫,二人不得已分开。回到四方楼中,温彻对这名女子始终念念不忘,终无所出。为了有人继承楼主,四方楼将天赋最高的周泉的大儿子抱给温彻做亲子,取名温行周。
当时国师身体渐衰,温彻入宫随行,与当年的官家女子——后来的静嫔再次见面。
情难自禁,有了萧垣。
萧垣越长大,模样与先帝越不相像,因而不为先帝所喜,温彻与生子升位的静妃决心铤而走险,为儿子萧垣谋得大位。
于是几番动作,先是在先帝出巡途中令他生恶疾,再搅得成年皇子捉对厮杀……宫变之后,萧垣成了最年长、最有能力的皇子。
到最后,不过还是一己私欲。
“……还有明纯皇后,”既已被猜出,周丛书也不再隐瞒这个四方楼上下天大的秘密,倒有一番拨云见日的轻松,他叹了口气,“或许是报应吧,明纯皇后怀的也不是萧垣的孩子。”
萧秣虽然最初有过这种猜测,但实在觉得明纯皇后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自己这般猜测反倒诋毁了她——却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周丛书幽幽道:“是贤王萧瑛的孩子。”
萧秣愣在原地。
“陛下或许不信我,但这是温行周‘观’出来的,只是怕陛下内疚没能救下明纯皇后和她的孩子,才不愿意告诉陛下。陛下也可以再去问贤王。”周丛书说,“萧垣有我师父一半血脉,也学了些观卜之术,他疑心为何只有明纯皇后能够生子,便借用绛珠双极图‘观’了生路,但毕竟是皇后,有损他的颜面,他便准备给皇后下了后母毒,想生产时叫她一尸两命。明纯皇后知道此事败露,又知陛下没有证据不能不顾宗亲的规矩杀死当时的废太子,愿意自己牺牲换贤王萧瑛的命。”
所以……明纯皇后是自己不愿意活。
所以她会对痴傻状态下的自己格外关照。
所以她失了孩子后刻意染了瘟疫,又要去沾染萧垣,为萧瑛报仇。
萧秣此刻却忽然想起来,他以前就见过明纯皇后,他的母亲昭皇贵妃曾召过一名年轻女子进宫几次,她会给自己带好多有趣的玩意儿……不过他那时候太小,记不真切了。
后来为什么没有指给萧瑛做太子妃?
为什么一直耽误到了指给萧垣做正妃?
萧秣已经无从查证,只道是世间的阳错阴差,从来由天不由人。
……
大启的秘辛叫周丛书说得越来越松快,话题说完了,眼神飘回那卷轴上,他又不言语了。
萧秣看了他一眼,他自觉这一眼轻飘飘的,不带什么威慑,只是一点……对于他说得痛快的狐疑。
谁料周丛书顿了顿,说,“是师兄同我说,如果他没机会同您亲口说,就让我把这些事都告诉您。”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最后举着酒杯,从他臂弯中穿过来喝酒。
喝得不算顺畅,酒刚入口就听他咳嗽,他却要硬往下咽,最后不知是本就虚弱失了气力还是他给的毒酒起了作用,温行周端不稳酒杯,也忍不住咳血,最后酒与血和着,淌了满身。
实在不雅观,也令他又多生些无用的不忍。
萧秣几乎是无知无觉地伸手到他胸前,妄图帮他顺气,温行周却忽地抓着他的手心,颤抖着,用冰凉的指尖只留下一个“玉”字。
又或许是个“王”字。
最后一点是他气绝脱力的垂下。
萧秣想,温行周是有话同他说的。
只是温行周原来不说,能说的时候已失了说话的能力。
周丛书比起温行周来更加善于谈判,他说如果要他回答与四方楼相关的问题,陛下需放掉四方楼中与十二年前宫变无关的弟子们。
他的双眼红通通的,警惕非常。
萧秣说,“不知道那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要海安将周丛书送回牢里。
原是如此,他犯不着非要弄清楚这件事,将他们照旧与四方楼一样付之一炬,大启仍然四平八稳,他这个皇帝仍能千秋万代。
他还要与漆仁再谈,谋算着把武林的几大势力也收归,至少半收归。
大启千疮百孔,成文德与边嘉玉缝上了西北防线上的窟窿,他也得帮着缝上其他地方的破洞。
史逸春已成了他名副其实的重臣,陪着他见了漆仁,御书房里,又小心翼翼地同他提出来,说朝野上下都在劝他广开后宫——准确来说,是先开后宫,再谈广不广的。
萧秣睨他,“你是想让你妹子做皇后?”
史逸春能分辨出帝王是真心还是说笑,也笑道:“小妹貌若无盐,脾气也被我们惯坏了,没这个福气侍奉陛下。”
于是又说起史逸春妹子的婚事。
史逸春说她妹妹貌若无盐、脾气大,或许有半分真,但除此之外,他妹妹史明夏实在冰雪聪明,在史逸春背后指导他许多,才有升官飞快的左丞相史逸春。
谁料他那妹子不爱别人,就喜欢边嘉玉,现在为了史逸春不准她追去西北,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萧秣挺爱看他家的热闹,时刻关心两句,关心完了终于开恩,说等西北通商稳定了,就将边嘉玉调回京。
他说到做到,年底除夕夜宴前,边嘉玉奉旨回京。
还带回来一名女子。
史明夏这回要气炸了,史逸春忙去解救自家学生,等到了边嘉玉府上一看,哑火了。
这女子长得美若天仙,美得令边嘉玉与史逸春惊心动魄——她长得三分像温行周。
“老师不是说托我寻几名绝色女子为陛下充盈后宫?”边嘉玉低眉顺眼,“我瞧着阿蛮姑娘便好。”
史逸春骂他:“你看不出来吗——你有几个脑袋能掉?!”
边嘉玉是个剑走偏锋的性子,只是有真才实学确能做些事实,在西北又被成文德等人受上命捧着哄着做了番算是大事,才想再在这事上赌一把。
被史逸春劈头盖脸骂一顿,也觉得此事不妥,便偃旗息鼓了。
谁知道史逸春说漏了嘴,萧秣还是知道了这事。
他倒没想着要砍边嘉玉的头。萧秣说,把那姑娘带进宫里让我瞧瞧。
边嘉玉战战兢兢地带了阿蛮姑娘进宫,自己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身边跪着他的老师史逸春。
其实不太像,萧秣看着阿蛮的脸,她比温行周好看多了。
只是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有半分神似。
但温行周看他总是有感情的,于是半分也不像了。
萧秣失了兴趣,看向一旁瑟瑟的史逸春,“左相,既是你学生的孝心,不如指给你吧。”
史逸春哪敢接这号烫手山芋,磕头如捣蒜,边在心里把边嘉玉骂了百八十遍。
萧秣见他俩怕成这个模样,也觉好笑,为了宽他二人的心,索性留了阿蛮在宫里,又给了个“贵人”的称号。
这消息不胫而走。各方人士都想打探一番这“阿蛮”到底是何方神圣。
连萧瑛都意外了,叫萧秣有空带过来给他瞧瞧。
萧秣于是把实情说了,又看向萧瑛怀中的小皇子,“哥,我说的是认真的,等孩子进了宫,他就养在阿蛮宫里,也算是过了明路,不必与他们再分辩什么。”
萧瑛动容,“陛下,您不必……”
“我不全是为你。”萧秣摇摇头,“我想抱这孩子进宫里,也有我的私心。”
萧瑛更加意外,半晌品出味来,试着劝他,“陛下,你还年轻。我曾经也有……心仪的姑娘,但她走了,日子总要往下过。我不是也走出来了吗?”
他这是想哪去了。
萧秣哭笑不得。
应付完忧心忡忡的萧瑛,海安来报,说周丛书在牢里,求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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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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