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京城正南门。
正是天光微亮之时,连日的大雪几乎将路面掩埋。
临近过年,又逢严寒,百姓们都忙着在城内筹备年货,准备蒸糕和酿酒。
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小商贩也不再出城,越靠近城门,人烟越稀疏,积雪也越深。
一队人马在雪中艰难地跋涉着,最后,马匹终于走不动道,停了下来。
雪雾弥漫,为首之人坐在马上,寒风掠动他鸦青色的披风,比暗夜更深几分。
他垂眸瞥了身旁的官兵一眼,那人顿时谄媚地笑道:“晏大人稍候,属下马上叫人把雪铲干净。”
那人跳下马,转身时却换了一副凶恶嘴脸。
他猛地拍响了最近一家住户的门,门板上的雪粒纷纷抖落,老人家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却被来人的唾沫星子溅了一脸。
“起来!把这路上的雪扫干净!没看见都走不动道了吗?”
那老人家被他吓得一惊,却是敢怒不敢言,哆嗦着点头应了。
随后,其他几家住户的门也陆续被大力敲响,渐渐有十几个百姓不情不愿走出,拿着木铲和扫帚清理地上的积雪和冰碴。
那官兵这才满意地点头,又殷勤地凑到晏临霜眼前:“大人稍坐片刻,很快就好了。”
晏临霜唇角微勾,眼底却并无笑意:“你倒是会给自己省事。”
那官兵忖度片刻,以为晏临霜在夸奖自己,忙谦虚道:“不敢不敢,这群小民闲着也是闲着。”
“是么?”
晏临霜忽然下了马,靴尖狠狠踢中那人膝盖。
那人登时跪倒在地,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发出,后心又被猛踹了一脚,晏临霜的靴底用力抵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猛地踩进了雪里,一寸寸碾压下去。
积雪灌进他张大的口腔,淹没了声音,只剩喉管里艰难的呜咽声,似在极力求救。
晏临霜微微倾身,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手上的黑手套。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脚下那人浑身发抖,却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而晏临霜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如坠冰窖。
“趴着,直到雪化为止。”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周围死寂一片。
这么冷的天,在地上趴到雪化为止?怕是不死也废了半条命吧!
其余的官兵们见状,忍不住退后一步……传闻中,这位刑狱司指挥使暴虐残忍,喜怒无常,果然如此。
百姓们虽不知这位大人是谁,但他行事虽解气,却也暴虐,忍不住窃窃私语。
晏临霜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议论声一般,他转向其余人,淡漠道:“怎么?你们也想和他一样?”
被震得忘记自己要做什么的官兵们,连忙回过神来,接过百姓手中的铲子和推雪板,兢兢业业铲起了雪。
晏临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却没再看他们。
他望向马背上挂着的一个黑色布袋,那袋子圆滚滚的,隐隐发出腥臭味,昭示着他此行的目的。
那是沈巍的头颅。
朝廷命他今日辰时前,将沈巍的头颅带到南门悬首示众,并尽可能地将消息散布出去。
表面上是以儆效尤,震慑世人。但他知道,这不过是托辞,真正的目的是利用沈巍的头颅,诈出漏网之鱼。
看样子,陛下是一丝活口也不打算放过。
晏临霜忽然回想起数日以前,他亲眼看着坠崖的那人,眼眸暗了暗。
那人……还是死了好。
倘若活着,定然生不如死了。
晏临霜的目光从那黑色布袋上移开,望向远处仍然黯淡的天色。
只是,生不如死的人,又岂止他一个?
此时此刻,造纸坊内,寒刃引着沈慕安悄无声息地来到偏门处。
出了偏门右拐,便是宫中盲乐师队伍的必经之路。
如今他们尚未到来,唯一确定的,是队伍会在辰时从南门出城,因此他们才提前在这等候。
沈慕安已换上了宫中盲乐师的衣服,手中握着一支玉笛。
鹿朝辞将玉笛给他时,只让他做做样子便好,却不知他确实会吹笛……只因他母亲年少时,便是凭一曲悠扬婉转的笛音与父亲相识。
后来母亲隐入深闺,知晓此事的人便少了。
年幼时,母亲常抱着他坐在庭前,教他吹笛认音,那时他的笛子也吹得极好,任何曲子听一遍就信手拈来。
只是长大后,他便忙于其他事务,笛子也搁置在了一旁。
如今他手中又握着笛子,却已恍若隔世。
一阵寒风卷过,他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寒刃抬手拂过他的肩头,轻声道:“少主,你头顶有棵雪松。”
沈慕安微愣,他仰起头,一阵凉意果然落在他脸颊,他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雪在他指尖融化。
他轻轻笑了,仿佛已看到雪花从松树上飘落的画面。
寒刃见他笑了,原本一直沉着的心稍微宽慰了些,可宽慰过后又是一酸。
今日送少主出城,必须万无一失,否则……他对不起沈将军在天之灵。
沈慕安养伤的这段时日,寒刃早已查探过,沈家满门被灭,无一生还,那晚逃出去的人是唯一的活口。
朝廷不审而诛,根本没有给沈家辩驳的机会。
得知此事时,寒刃几乎怒极,恨不得提剑杀去皇宫。他从不知道当今圣上竟如此心狠,是非不分。
可他看到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少主,满腔怒火都似被一盆冷水浇熄,化为浓重的悲哀。
将军和夫人已经死了……他不能再白白送命,害了少主。
他必须保护好少主,只有少主活下去……沈家才有希望。到那时,无论是复仇还是翻案,他都甘愿赴汤蹈火!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亮了,万缕晨光如箭,穿破乌云,照亮整个圣京城。
这是连着几日大雪过后,第一次放晴。
离盲乐师们经过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外面也渐渐有了人声喧嚣,只是那喧嚣声比往常更大,似乎有很多人正聚在墙边看热闹。
只是寒刃无心关注这些,人多正好适合沈慕安趁乱混入其中。
远处隐约出现了盲乐师的队伍,他望向沈慕安:“少主,准备来了……属下会在暗处保护你,你要处处小心。”
沈慕安轻轻点头。
寒刃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那句话。
“少主……生辰快乐,一切都会变好的。”
今日是沈慕安的十六岁生辰,寒刃一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敢开口提,怕惹沈慕安难过。
可若是连他都不提,这世上……还有谁记得?
想到这里,寒刃心中骤然一酸。
沈慕安双眼蒙着红绸,看不出太多情绪,闻言,他似乎愣了愣,随后慢慢扯出一个笑容。
“好……”
片刻后,他听见领队冲人群喊着“散开”的声音,还有乐师队伍行走时齐整的脚步声。
在最后一个乐师经过巷口时,寒刃轻轻推了他的后背一下。
沈慕安顺着这股力量,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根宛若透明的绞雪丝以极轻的力度,缠上队伍前一人的腰间,帮助他辨别方向。
乐师们和他一样是盲人,根本察觉不到队伍后面多了一个人,百姓们也没有在意,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墙上贴着的告示上。
寒刃见沈慕安顺利混入队伍中,没有出其他岔子,松了一口气。
现在只剩下城门那一关,少主已经拿上了鹿朝辞给的腰牌,即便是要查验,也能过关,而寒刃只需装扮成寻常商贩,和他一起出城即可。
不远处的喧嚣声仍未停歇,寒刃原本只想尽快离开,正要抬步之时,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身后,一道尖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告示上的内容——“逆贼沈巍……将在辰时三刻,于南门悬首示众。”
寒刃猛地回头,揪住了说话之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那路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指向墙壁上的告示。
寒刃抬眸,看见告示上画着的头像,脑中轰然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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