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拨了一笔银子。不过，办学是幌子，她没有将实话完全告诉他，她要的是养一支私兵。
建康这个地方，宗室，朝臣耳目众多，又是在临川王的眼皮子底下，此事必不可大张旗鼓。死士她也并不集中操练，平日里就让这些人混在市井之中做各自本分的活计，只有发号施令才会集结。
几日的功夫，她派去打听的沈粲却始终杳无音讯。
学馆这个表面功夫她原只是打算敷衍一下，后来却觉得学馆若能落成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掩护。只是新建太过耗时，不如盘下一处现成的，再将馆中儒生迁去别处。孟常侍卖了她一个面子，说可以搭关系将一同乡老儒的私学介绍给她，那老儒年近古稀，准备回南阳养老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桓玥掀开马车车帘，抬头看到匾额上漱石学馆四字。
她束起了长发，一身月白色锦袍，扮作一翩翩少年郎，侍从紧随其后。
学馆位置甚合她意，地处僻静的郊野，后院倚着大片山林，深邃幽静，倒是隐秘。
银钱由侍从跟他们商议。桓玥穿过学堂，打算四处转转。
学馆后院是一方池塘，清波映绿柳。耳畔传来几缕若有似无的琴音，如松间风过，涧水击石。
她循着琴音穿过竹林，一片开阔的草地，桓玥眼前出现一个青衫落拓的少年，他盘膝坐在一块巨石上，膝头横放着一把旧琴。
少年面庞清癯，额前几绺碎发随风轻扬。
桓玥心头一震，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寻了数日的沈粲竟栖身于此！
沈粲的琴音，桓玥曾在临川王府的宴席上听过，彼时他已是名动天下的沈先生，琴曲中多了运筹帷幄的从容，少了此刻这份未经雕琢的锋芒与孤高。
她并未立刻上前打扰，待一曲终了才由衷赞叹：“妙极！先生琴艺，令人忘俗。”
只是沈粲闻声并未抬眼，只淡淡地说：“琴艺疏陋，不值一哂。”
他理了理衣袂，抱起古琴就要离开，脊背挺拔如竹。
“可我听见了困龙浅滩之吟。”
沈粲猛地顿住了脚步回过头，他的瞳仁极黑极深，定定望向桓玥。
桓玥上前几步，对着沈粲郑重地作了一个揖：“在下……重明，冒昧打扰，见谅。”
“重明公子过誉了。”他缓缓还礼，“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袁夫子即将还乡，他打算将这学馆转给我，我正是来磋商此事，路过池塘，便被兄台的琴音吸引了。”
“既不是那群学生找来捉弄我的便好。”
“此话怎讲？”
沈粲沉吟片刻却并未详细说其中缘由，只道：“若公子不弃，寒舍陋室，可随我来喝杯茶。”
“好。”桓玥爽快答应。
他在前面引路，推开一扇吱嘎作响的木门，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提来茶壶为桓玥斟茶，沈粲语气淡淡的并无谄媚。水汽氤氲，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看兄台打扮并非常人，山野粗茶，请笑纳。”
“无妨。”桓玥点点头，她端茶轻啜，茶水微涩，却带着清气，目光扫过四壁，屋内一桌一榻，桌上除了一小碟笋干和几只粗陶碗再无其他。
闲谈中，桓玥才知这沈粲是出身寒门。
往后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沈先生，如今只是个窝在学馆中抄书赚取微薄银钱糊口的穷儒生。
“公子既要收购学馆，周边可都看过了？我屋后这片地也是学馆所有，公子觉得此地草木长势如何？”
桓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林地乍看草木丰茂，然一棵老槐遮天蔽日，其他树木纤细孱弱，难以为生。
“巨木参天，根系盘踞沃土，枝桠遮蔽四方。然其势过刚过满，一味争地夺角，内部却暗藏虚浮。”
她思忖片刻，放下茶碗，目光从槐树转向沈粲。
“天地生材，本无贵贱。若沃土之上，皆是这般盘踞不去的老根，不容新苗生长；或即使有新苗侥幸得隙，为求存而扭曲，不得其正位，难尽其才。久而久之，沃土之上，只余病木，看似蓊郁，实则根基已朽。一阵狂风，便可能摧折。此非一树之危，实乃一林之患。”
“此林之患，亦是楚国繁盛之下的沉疴。”他轻叹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盘踞高位却只知清谈玄学，寒门才俊难有出头之日，如此下去，朝廷不务实事政局将愈发不可收拾。”
沈粲的眼睛亮了亮，似乎被戳中了心中所想：“公子实乃知音。”
“哦？”桓玥用食指沾着茶水沿杯口转了半圈。“那兄台有何高见？”
“需林地主人有移山填海之志，或另辟新圃或移石换土，使良材各得其所，则病木可医，新林可期！此非一日之功，需水滴石穿之韧，更需慧眼识才、破格任用之胆魄，楚国亦是同理。”
桓玥觉得沈粲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亦不缺胆识，若能驾驭，无论抵挡胡人，还是制衡士族都将是一把利器。
“若我说，现如今，‘林地主人’正有整顿之意呢？”
“学馆能有您这样的一个新主人，也是此地之幸了。”
“沈兄，我说的不光是这片地，兄台才学卓绝，胸藏韬略，困守于此，明珠蒙尘实乃憾事。”桓玥试探性地说。
沈粲的笑意僵在脸上，他摇摇头望向窗外那棵老槐：“寒门难登高，纵有报国之心，也无仕途门路。”
“不，兄台的门路就在眼前。”
沈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的意思是······”
“桓某不才，可代为举荐，引兄台一展抱负。”
待日影西斜，桓玥告辞离去，沈粲将其送至学馆门口。
回到小室，他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锭银两，下压着一张素笺，只有一行小字：“聊解燃眉，以待鹏程。重明顿首。”
自这日起，各种珍品便源源不断以重明公子的名头送来。松烟墨锭，嵌金漆匣，甚至还有几匹锦缎。学馆里的其他学子看着流水一般的珍宝被送入沈粲的寒室，在他身上投去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不过沈粲并不在意。
沈粲拂过触手生凉的锦缎，这些东西虽大抵都是第一次见，但他深知，绝非寻常富贵人家拿得出的，他心生疑窦，觉得这个重明公子的身份愈发神秘莫测了。
沈粲决心下次相见，必要问个清楚。
他仍旧与往常一样，每日打一碗白粥就馒头，早早便去书阁抄书。
只是自从那位“重明公子”开始给他送东西，沈粲感觉到，他每每路过其他儒生时，空气中黏稠的恶意愈加沸腾。
“沈兄，都攀上高枝了，还这么清简。”穿过回廊时，身侧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揶揄，有几个儒生聚在回廊一侧。
沈粲端着碗的手指微微发白，平日里那些背后的闲话他就早习以为常，不欲多加争辩，他侧身就想绕过。
“瞧他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样子。”
嘲讽钻进沈粲的耳朵。
“人家早找好了通天梯，不日就要青云直上，更看不上我们了，你趁着现在去和他打好关系，日后没准还能得提携。”
“切～我才不去，阿谀奉承那事儿做不来。”
“光这点你就不如人家了，瞧瞧，沈粲在我们面前装得多清高，在贵女的榻上还不知谄媚到何种地步呢，哈哈哈。”
沈粲猛地顿住脚步，忍无可忍，转身一把揪住讲话那人的衣领：“同为读书人，何故出言毁人清誉。”
“还装？”那人面不改色，笑得依旧猖狂，“这几日往你那破屋子的那堆东西，哪一件不是宫中御品，那件青瓷我看见了，与我祖父督造的贡品一模一样，当世能将此物轻易赠予他人的，除圣上与那位昌乐公主，不作第三人想！”
“什么昌乐公主？”
“建康城中谁人不知，如今的宗室贵女早将礼教纲常抛诸脑后，无一例外都喜欢养些清客面首，尤其那昌乐公主，还未出阁便已经与她老师谢衍暗通款曲，整个建康无人不知，什么才学韬略，什么寒窗苦读，到头来都比不上一张沈兄……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和一身伺候人的好手段。哈哈哈”
那人吐出最后一句话时，脸上满是促狭与猥琐。
“你！”
沈粲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色铁青。愤怒，屈辱涌上来，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沈粲端的一副傲骨，原来也不过是待价而沽。”
沈粲羞愤至极，甩袖而去，身后的讥讽嘲笑撵着他加快了脚步。
回到屋里，他将桓玥所赠一应物件悉数扔进了池塘，然后“嘭——”地闭上大门。
台城，含章殿。
桓玥握着私兵名册，已募了近半数。
这时，她派出去给沈粲送东西的侍从匆匆赶回来，跪在殿上。
桓玥微微皱了皱眉，将名册放在了案上：“出什么事了？”
“沈粲这厮忒无礼！将我们全都轰了出来，还将殿下所赠物件全都扔了！”
“什么？”桓玥揉了揉太阳穴。她想不通，之前明明好好的，他为何会突然翻脸。男人的心思变得也是比建康的天还快。但既然她下定决心要招徕，便不会中途放弃。
“我亲自去看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