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问雪跟着祁珩,两人一前一后下楼。
宽敞的楼梯间只余他们二人,脚踩地板发出的吱呀轻响清晰可辨。
千问雪猜测祁珩会问她如何能模仿出他的声音,于是在心中提前打着腹稿。
行至楼梯转角时,走在前面的祁珩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廊道转角处的烛光在他身后晕开一团暖黄,而他的半张面庞隐在深深的暗影里,平添几分诡谲与神秘。
“千君齐,我有一问,想听听你的解。”
千君齐。
千问雪愣住了。
她没听错,对方喊的是,曾经的太子,如今的锐王,千君齐。
她明明做好了易容和拟声,一切可谓天衣无缝,祁珩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看穿她锐王身份的?
千问雪面上仍竭力维持着平湖无波的淡定,脑中则万念瞬转。
再有,她想不通祁珩为何没在泊夜墟时戳穿自己的身份,却偏偏在此时摊牌。
眼下祁珩既已知晓她的身份,左元辰自然不会不知。
既然伪装已被识破,再矫饰便是落了下乘。
她抬眼迎上祁珩的目光,深邃的眸子比夜色还要深沉。
“天命?”
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声音已恢复了原本的清泠,不再刻意隐藏。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众生敌我,皆在其中煎熬,信与不信,该来的风雨都不会少半分,该走的路也须得自己一步步踏过。”
“比起信天命,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掌中能握住的东西,信因果,不信鬼神,信造化,不信注定,信每一步棋背后的代价与馈赠。”
她语速平稳,不卑不亢,既未承认也未否认身份,言语间更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心志。
祁珩静静听着,心底闪过一阵极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讶异,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与感慨。
但他很快将那丝异样的情绪掩去,再次换上一副略带疏离与玩味的表情。
“好一个‘信自己掌中能握住的东西’。”他重复道,语气微妙。
“只是这世间,人力有时尽。纵有擎天之志,也难敌星轨早定,世事如棋。”
他边说边转身,示意她继续前行,仿佛方才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
千问雪迈步跟上,心念电转。
她觉得祁珩不像是无的放矢之人,此言看似玄虚,实则机锋暗藏。
祁珩对她的身份到底了解多少,仅仅止于“锐王”这一层么?他与天京那边是否有故?在这江左棋局中,他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还有,他与左元辰那般亲近,是谋士,是盟友,还是……
“星轨虽浩渺,但行棋之人,却非提线木偶。”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又坚定,随着铿锵的足音,一字字敲在寂静的廊道里。
“棋局再精妙,也看执子之手能否承接其重。更何况,世事看似天命所归,实则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罗网,等着愿者入瓮罢了。祁先生以为呢?”
祁珩侧头看她一眼,廊道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罗网也好,天命也罢,入局者,谁又真能独善其身?不过是各凭手段,求一个问心无愧,或者……挣一个功德圆满。”
说罢他轻笑一声,又换上了漫不经心的毒舌口吻:
“譬如有些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知是勇气可嘉,还是……蠢得别致。”
彼时的千问雪尚不知晓祁珩的真实身份,她只是想不通,眼前这个与自己一面之缘的人,为何会有这般苍凉之问。
两人一路走着,穿过尚未完全散尽的人群。
拍卖场的繁华与嘈杂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在二人身边流淌而过。
珍宝异玩、财色权位、阴谋算计……如同走马灯,好似映照着天家与世家权势中那迷人眼、乱人心的一生。
千问雪目光扫过那些或贪婪、或失落、或得意的面孔,心中却是一片澄明冷寂。
这些,从来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行至泊夜墟船舱出口,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舱内浑浊的气息。
夜色深沉,河面渔火点点,与天际疏星遥相呼应。
“不像玹凌那般一步三算,我说话做事都是百无禁忌,方才的疑问虽然唐突了些,但确实是我汲汲所求。望殿下莫怪。”
“祁某不送,殿下,后会有期了。”
祁珩驻足,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意味深长。他转头看向千问雪,淡淡的灯光偏巧落在她下颌的血痕上,那血痕并不狰狞,在柔光下,反倒有种极凄艳、极凌厉的美。
祁珩知道那伤痕是左元辰的白虹箭所致。
千问雪对着他礼貌颔首,未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步入浓夜。
离开祁珩视线后,她并未走向泊夜墟靠岸的跳板,而是迅速闪入船舷一侧的阴影里。
确认四下无人,她一点点撕下覆在脸上的易容膏,露出原本清俊的面容。
她迅速扯下外袍,露出底下早已穿好的夜行衣,整个人仿佛瞬间融进夜色之中。
她需要折返泊夜墟,一是确保冯观林暂时不被发现,二是要找到月娘所在。
与此同时,泊夜墟二楼一间最为隐蔽的雅室内烛火通明。
左元辰坐在上首,张远卿、冯观烨、秦月临分坐两侧。
“各位可知,方才那位执刃闯入的人,不是什么北地商贾,也并非寻常探子。
“而是……锐王,千君齐。”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冯观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秦月临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张远卿虽早有猜测,但此刻得到左元辰亲口揭晓,神色依旧凝重了几分。
“锐王?那个被废……被贬出京的太子?他怎会在此?还这般神神秘秘……”
左元辰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静色。
“天京那位陛下,早已不似昔年那般宽和,自六年前那场毒宴后,无论是世家还是宗亲,都不可能再得到陛下的信任了。如今在陛下眼里,所有人都是觊觎他帝王宝座的乱臣贼子。”
“含元殿那场大戏,一箭双雕,当真是妙极。皇帝一面是废储为幼子铺路,一面则是将一把最锋利的刀,挂到了我江左的门前,只盼着我等与锐王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利。”
“而这位锐王殿下,六年储君做下来,一朝鸟尽弓藏,哪能不怨不恨?所以,锐王这把刀,皇帝倒真不一定握得住。”
张远卿沉吟道:“那玹凌之意是?”
左元辰目光扫过在场三人,声音渐沉。
“为今之计,唯有四家接续同心,不乱于方寸。无论对面执棋者是谁、观棋者几何,只有守住自己的棋,才好吃掉对方的子。”
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划,仿佛划开一道无形的沟壑:
“若能寻得契机,动摇淮南根基,将这池水彻底搅浑,自然能先发制人。”
冯观烨深知此事关乎家族存亡,立时坚定道:“左兄思虑精明,冯氏自当追随。”
秦月临亦轻轻颔首:“秦氏愿与江左诸家共进退。”
张远卿看着左元辰,目光深邃,最终缓缓道:“张氏亦然。”
左元辰朗声一笑,举杯道:“如此,以茶代酒,预祝我们,谋胜通途,夙愿得偿。”
四人共同饮尽杯中茶,又议定些许细节后,冯、秦两人相继告辞离去。
最后一位张远卿告辞后,左元辰并未立刻起身,他独坐片刻,望着跳动的烛火,眼中似星河流转,似在推演着无数可能。
直到杯中叶沉茶冷,他才缓缓放下茶盏,整理了一下衣袍,向雅室更深处走去。
卸去伪装后,千问雪悄无声息地潜行在泊夜墟巨大的船舱内。
她对路径的记忆极为精准,避开几拨巡视的护卫和匆匆行走的仆役,很快接近了之前打晕冯观林并藏匿他的那个角落。
正要拐过一道舱壁,前方隐约传来交谈声和脚步声。她立刻贴壁匿形,屏息凝神。
是两名冯府的家丁,提着灯笼,面露焦灼,正低声交谈着:
“六公子到底能跑哪儿去?这都快把船翻过来了!”
“唉,听说搂了个舞姬就没影了,别是醉死在哪个温柔乡里了吧……”
千问雪心念一动,趁两人走过拐角之时,她故意弄出一点轻微的响动,仿佛是从另一条通道传来。那两家丁立刻警觉起来:“谁?那边有动静!”
千问雪压低声线,模仿着一个粗哑焦急的男声:“我刚好像看见冯六公子了,搂着个姑娘,跌跌撞撞往底舱货仓那边去了。”
那两家丁不疑有他,闻言精神一振,立刻道谢着,急匆匆朝着她指示的错误方向追去。
“多谢兄弟!回头冯家必有重谢!”
千问雪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调虎离山,成功。
她迅速来到原先藏匿冯观林的地方,果然人还昏迷着。
她将之前从他身上取走、用以进入内场的那块玉牌,仔细地塞回他腰间锦囊。
然后又费力地将这沉甸甸的人拖拽起来,转移到附近一个堆放废弃缆绳和帆布的狭窄隔间里,这里更为隐蔽,不易被发现。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此举至少能再拖延一段时间,为她寻找月娘争取机会。
她不敢耽搁,立刻转身,身手灵巧地沿原路退出船舱,来到船舷外侧。
夜风更疾,吹动她额前碎发。
她仰望了一眼高耸的船楼,深吸一口气,手足并用,抓住船体外壁,如壁虎游墙般,悄无声息地向二楼雅间区域攀去。
左元辰推开内室的门。
月娘独自坐在桌边,身上已披了一件素色外衫,遮掩了先前那身勾人的舞姬装扮。
她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听到开门声,受惊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惶惑与不安,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鹿。
左元辰反手轻轻合上门,动作从容。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目光并未立刻落在她身上,而是抬手执起桌上的紫砂壶,缓缓斟了两杯温茶。
一股恬淡的桂花香韵随着水汽弥漫开来。
“姑娘,受惊了。”他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声音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
“泊夜墟规矩繁多,方才委屈姑娘了。其实,区区灯烛的价钱不足挂齿,姑娘不必担忧。”
左元辰态度闲适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友人间的夜谈,而非审问或诘难。
月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但仍不敢完全松懈,低声道:
“多谢……多谢公子体谅。”
“听口音,姑娘是岳安人士?”
左元辰看似随意地问道。
“岳安邻着湘水,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岳安秦氏的祖地便是在那里”
月娘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是……是吗?奴家孤陋寡闻,不甚清楚那些高门大族之事。”
“哦?”
左元辰微微挑眉,唇角仍含着笑意。
“秦氏诗礼传家,名满江南,说起来,秦家早年似乎发生过一桩令人扼腕之事……”
他语速放缓,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月娘的面庞,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们家一位极受宠爱的嫡出次女,名唤月怀。可惜幼年时于上元灯节不慎走失。秦家寻了许久都没有音信。”
他轻轻叹息一声,随后话锋一转:
“听闻那位走失的二小姐,颈侧似有一枚独特的胎记,形如蝴蝶展翅。”
“三年前,凭着这胎记,秦家人终于寻回了走失的小女。如今的月怀小姐,已是到及笄的年岁了。”
“啪嗒”一声轻响,月娘手中的茶杯盖子滑落桌面,撞出清脆的声响。
她慌乱地蹲下去捡那杯盖,手指却颤抖得不听使唤。
左元辰的目光在她骤然失色的脸和缩回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并未逼问,反而体贴地转移了话题,聊起了岳安的风物与诗词,语气依旧温和舒缓。
然而月娘却明显心不在焉,应答间时常迟滞,眼神飘忽,似是有心事。
另一边,千问雪悄无声息地自窗口翻入内场二楼走廊。
廊内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投下长长短短的光影。
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各个雅室隔音甚好,只隐约能听到一些模糊的谈笑丝竹声。
她必须尽快找到月娘被扣押的房间。
她贴着墙根,一步步向前挪动,逐一探查。
经过一扇雕花木门时,她忽然捕捉到一个耳熟的嗓音,如果她没听错,那应当就是左元辰了。
声音正是从这间房内传出。左元辰果然在此审问月娘。
千问雪的心提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近门缝,试图听清里面的对话。
但那对话声音太过模糊,她只断续听到“岳安”等零星字眼。
正当她全神贯注侧耳听时,不远处的走廊拐角,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
千问雪浑身一凛,瞬间撤离门边,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入侧后方一架巨大的屏风之后,将自己彻底隐藏于黑暗之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疾不徐,在空寂的廊道里回响,一步步,仿佛结实地踏在人的心口上。
千问雪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所有的感官好似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极致。
那脚步声在左元辰所在雅室的门口,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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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昔时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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