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响起重物拖拽之声。
暮色四合,天与地的分界并不明晰。
昏暗无光的树林之中,一个女子双手拉着软柴搓成的绳子,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
韩纪睁开眼,万千树木的黑影如坟墓一般高耸着扎向布满星辰的夜空。
察觉到身下的土地在移动,她起身回头便看见一道纤细的背影。
崔燕子费力地拉起硬柴扎就的木床,身形微晃,夜风吹动她的衣裳,宛如一棵随风摇曳的小树,脚步坚定,坚韧无比。
一只柔软的小手也扶着木床,尚不及韩纪腿高的小豆丁满头大汗,嘴里嘿呦嘿呦地替姐姐加油。
韩纪心中一软,出声道:“我可以自己走了。”
崔燕子回过头,惊喜道:“恩公醒了自是最好,方才你口吐鲜血晕了过去,着实吓了我一跳。”
说罢,她停下脚步,松开柴绳,上前要扶韩纪。
韩纪忙躲开她的手,独自起身:“好啦好啦,我好得很,倒是你拉我走了许久肯定累着了,快快歇息吧。”
崔燕子闻言似是想到什么,眼帘低垂:“恩公比我父母要轻上许多,算不得累。”
此时林中昏暗,韩纪看不清她面上神色,伸手抚过柴绳,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知晓她手掌被柴绳磨破。
沉吟片刻,韩纪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跟我走吧。”
崔燕子一颗心砰砰乱跳,喜道:“恩公不赶我走了么?”
韩纪见她这番喜悦,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只是不赶你走,又不是让你做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这般高兴作甚。”
崔燕子牵过幼弟的手,跟在韩纪身后,忙道:“恩公,我做饭洗衣这些都会,用不着做夫人小姐,便是做个洒扫丫鬟能够自食其力,养活弟弟便很好了。”
韩纪无奈至极:“跟着我怕是没办法让你做洒扫丫鬟自食其力,你做好三天饿九顿的准备。”
崔燕子低下头,甚是知足地看着脚下的路,轻轻一笑,答道:“三天饿九顿也好过姐弟分离,朝不保夕。”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韩纪才看见白日那间茅舍。
她推门而入,生起火来。崔燕子抱着幼弟在一旁坐下,韩纪问:“他叫什么?”
崔燕子摆弄着弟弟的小手,道:“他叫崔旺财,今年四岁。”
韩纪点点头,道:“你们家这名字还真是取得好,你叫燕子,他是小狗,贱名好养活。”
崔燕子叹息一声,目光落在崔旺财的脸上,苦笑道:“是啊,贱名好养活,但贱民难活。”
崔旺财见火光闪耀,抬头看向崔燕子,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是要吃饭了么?我饿得很。”
崔燕子闻言从包袱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韩纪抬眼看去正是白日里自己丢过去的那个菜包子。
崔燕子取了根木柴将包子串在火上烤,待到香甜的味道散开,她将包子取下,掰作两半,一半递给弟弟,一半递给韩纪,道:“恩公,你从午时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快吃些吧。”
崔旺财小手捧着半个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说:“姐姐,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了。”
韩纪将目光从崔燕子那张枯瘦的脸上移开,转而凝视着闪烁的火焰。
火舌雀跃间,她低眉垂目,神情沉静,淡淡道:“你自己吃罢,明日卯时启程。”
桐花镇距此地不远不近,若是她一人赶路,两日便能到。
带上崔燕子姐弟,怕是得走三日。
韩纪摸索着怀中银子,心中想着:“一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租下一辆马车,若是能租,快上许多不说,也省得这姐弟跟着我遭罪。”
她正这样想着,耳朵微动,霍地站起,对小口小口吃着包子的崔燕子与崔旺财道:“有人来了,你们两个躲起来。”
崔燕子忙牵起弟弟躲到茅舍的杂物堆中,她刚刚藏好,便听得一声巨响,木门被撞开,四五个人影冲进屋中,为首的赫然是白日宫家那恶霸。
宫长寿见舍内只有不识好歹的臭叫花,当即冷笑道:“臭叫花,我劝你将那贱人交给我,不然我今天就让你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他身后的五个护卫抽出刀剑,剑光映着火光,照得破落的茅舍光影重重。
韩纪道:“宫……公子,你如果想买燕子,只要答应允许她带着弟弟,她自然同意卖给你了。”
宫长寿一脚将旁边的烂桌子踹开,神情阴狠地说:“老子凭什么养她弟弟?老子就是要看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谁料你多管闲事,横插一脚。”
韩纪脸一沉,问:“不知这小女子做了什么事情,令宫公子如此厌恶她?”
宫长寿哈哈一笑,他此番前来带的护卫都是家中好手,便是十余个身手敏捷的叫花也不是这些侍卫的对手,自然是气焰嚣张,有恃无恐。
他目光在韩纪身上转了一转,动了杀心,道:“我也不怕告诉你,这贱人几次三番勾引于我,我便叫伙计去她家和他爹他娘商量将这贱人卖给我,他们不同意便算了,还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宫长寿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继续说道:“我一怒之下,便找人将他们二人摁在河里溺死了,你以为我是真想买那贱人么?”
韩纪心中已猜出最残忍的真相,眉目低沉,不自觉地往角落里扫了一眼。
“我将她买回来,就要好好地折磨她,让她整日为了自己弟弟的生计哀求我,待到玩腻了,我就把她的手脚都砍下来,煮给她弟弟吃!我让她爹她妈看看,这天鹅肉究竟被哪只癞蛤蟆吃了。”
宫长寿仰天长笑着,角落里崔燕子按捺不住举着木棍冲了出来。
“我杀了你!”崔燕子双目圆睁,满面泪水。
她举起木棍砸向宫长寿,却因过于瘦弱脚步杂乱,被宫长寿灵巧地躲开。
宫长寿退回护卫身后,厉声高叫道:“先把这叫花子杀了,再将崔燕子舌头割了带走!”
他话音刚落,身后护卫长剑弯刀便如雨线般落下。
韩纪翻身避开,抽出青木杖架开劈来的弯刀,手腕轻抖,青木杖在弯刀上转起圈重重击在护卫手臂上。
那护卫手腕一松,弯刀便被韩纪夺在手中。
韩纪一脚将他踹翻,挥刀挡开后背攻来的长剑,寒光闪动间,护卫慌忙撒开长剑,但三根指头已被斩落。
韩纪冷然一笑,发出最后通牒:“如果现在走,我就当做没见过你们。”
可五名护卫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又冲上来。
韩纪与五人动手之际,朝满眼红丝的崔燕子道:“瞧好了,对待敌人该怎么做。”
说话间,青木杖旋舞成风,毫不留情地击向那五名护卫面中与后脑。
宫长寿见情形不对,转身要跑,却被冲上来的崔燕子抱住腿脚。
他一时站立不定,摔在地上,刚欲起身,崔燕子又扑上来,双手扯着他的头发,口齿咬住他的脖颈。
尖锐痛苦的惨叫响起,宫长寿又惊又怒,又痛又怕,凭着力气甩飞崔燕子,爬起身来时脖颈上一大块皮肉被撕咬下来,汩汩的流着血。
此时那五名护卫的尸体翻倒在地,宫长寿踉踉跄跄想逃,弯刀已横在喉头。
韩纪眼光冷冷,如刀如剑一般迫视着宫长寿。
宫长寿当即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只道:“莫要杀我!我可以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你,我家很有钱,我给你一百两——不!五百两!只求你不要杀我,放我一条生路!”
韩纪尚未答话,崔燕子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捡过护卫的剑,毫无章法地刺向宫长寿,狠狠道:“那你有没有给我爹妈生路!”
宫长寿恐惧至极,起身要逃,长剑嗤啦一声刺穿手掌,他惨叫一声,长剑又刺穿了他的肩膀。
待到最后一剑刺下,宫长寿已生机断绝。
他双眼因疼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屋顶,手脚皆流出鲜血,心口正插着一把利剑。
崔燕子踉跄倒地,后知后觉地捂着口鼻小声啜泣起来。
韩纪将弯刀丢在地上,走到杂物堆前低头看去,崔旺财双眼被一块布遮着,双耳也被杂草堵住,呆呆地坐在杂草堆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崔燕子啜泣着说:“恩公,你带着旺财走吧。”
韩纪回过身来,便见她枯瘦蜡黄的脸被火光照得十分明亮,两行清泪自她脸上滑落。
这张脸上并无恐惧、慌乱、与害怕,只有无尽的决绝。
韩纪走到她身侧,为她擦去眼泪,轻笑道:“说什么废话,人都是我杀的,留你在这做什么。”
崔燕子眼泪一滴滴溢出眼眶,哽咽道:“我爹妈……居然是被这个混蛋杀死的……是因为我死的……我现在才知晓……”
“宫家在这里权势滔天……我杀了他……官府一定会来捉拿……一切都因我而起……你带着旺财走……我去认罪……”
韩纪扶住她的肩,她身子一歪,脸埋在韩纪的肩膀上,忍不住放声大哭。
韩纪轻拍着她的背,道:“你是我的人,你杀了他便是我杀了他。况且你才杀了一个,我杀了五个,怎么算都是我的罪比较重。咱们走吧,把尸体埋了,买辆马车走,能活几日是几日。”
崔燕子哭了许久,韩纪也不催她,任她哭着。
直到将韩纪小半个肩膀都哭得湿漉漉,她才慢慢抬起头来,擦干眼泪,抽泣着拖动地上的尸身。
韩纪从宫长寿的尸身上翻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入怀中,与崔燕子一道将六具尸身掩埋在林中,又在湖水中擦干净自己的脸,换了件干净衣裳,出钱买了辆马车往桐花镇去了。
马车轮咕噜咕噜地响了许久,太阳才从东方升起。
韩纪戴着斗笠坐在车外掌着缰绳,眼见前方有一个集市,便停下马车,掀开车帘问:“燕子,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崔燕子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含含糊糊道:“恩公,我不饿,你给旺财买个包子就行。”
她说完这句话便完全醒了,见韩纪放下车帘,准备下车,当即掀开车帘,抢先一步下地,道:“恩公,你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韩纪乐得清闲,便道:“十个肉包,十个菜包,五个大饼,其他缺什么你看着买。”
说罢,便从怀中摸出钱袋子递给崔燕子,让她之后保管。
崔燕子受宠若惊,忙道:“恩公,这些钱财都给我不合适,你给我一两银子就已经很多了。”
韩纪把钱袋子塞到他手中,道:“我不管钱,你管钱。”说罢将斗笠盖在脸上,靠着马车车厢休息。
崔燕子见韩纪态度坚决,只好接过钱袋,低声道:“恩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钱,绝对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说完又朝着韩纪鞠了个躬,这才往集市上去了。
韩纪听见她脚步声走远了,捏了捏崔旺财嫩滑的小脸,掀开车帘探出身去看小镇的风貌,余光却瞥见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面色一沉,当即钻回马车车厢,心中暗叫不好:“哪个妖怪犯事了把魏九这尊大佛给我请来了。”
估摸着魏九走远了,韩纪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张望,却见魏九一身黑色劲装,手拿长剑,头戴斗笠,正站在不远处的肉包子铺前询问。
韩纪屏气凝神去听,听见他问:“店家,近日有没有女子来买过大量的包子或者是烧饼。”
店家伸手朝刚刚买完包子的崔燕子指来,答道:“喏,刚刚那女子买了十个肉包,十个菜包,五张大饼。”
眼见魏九朝马车奔来,韩纪缩回身,急忙思索着逃脱之策。
马车外,崔燕子刚刚掀开车帘便被人叫住。
“姑娘,你一个人吃得完这些包子吗?”
崔燕子收回手来,见是一名身姿颀长,手拿长剑的男子,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油皮纸,道:“这位公子,包子是买给我相公与孩子吃的,有什么问题么?”
相公?
韩纪神色一喜,侧耳去听车外的动静。
魏九的目光落在马车车帘上,意味深长道:“你相公怎么舍得让你这个小娘子出来买东西。”
崔燕子见他手扶剑柄,强装镇定道:“公子还没娶亲生子自是不知,孩子有时缠着母亲,父亲便要做些针线活;若是孩子缠着父亲,那我这当妈的也得做些抛头露面的事情。”
恰好崔旺财悠悠转醒,睁眼看见韩纪,发出些孩童的嬉笑之声。
魏九不再问询,转头往集市上走去。
韩纪透过车窗见他走远了,当即松了一口气,待到崔燕子掀开车帘坐定,她急忙钻出车厢赶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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