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抱着魏九的脖颈,趴在他背上,十分难为情。
明明方才她还在义正言辞地指责他,而今又不得不接受他的帮助,倒显得她有些不是人了。
凉风吹拂,薄雨蒙蒙。
韩纪的手紧贴着魏九脖颈上的皮肤,胸紧贴着他宽阔结实的背。
她感觉得到他每一次脉搏,每一次心跳,甚至感受得到他喉结的每一次滑动。
她深知身下的这副躯体是如何的完美而健壮,却也心知这副躯体从头到尾想的念的人都不是自己。
魏九心中念着的那个女子是楚清妙,而今她已经顶了楚清妙的身份,又怎么能心安理得享受旁人对她的喜爱。
韩纪叹了口气,沉思良久,幽幽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魏九脚步不停:“没有为什么。”
韩纪手指摩挲着他肩上的剑带,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如果我不是你师妹呢?如果我不是,你还会帮我吗?”
魏九脚步一滞,似乎在思考韩纪的话。
良久,他低声道:“你不是说我太过心软么?就算你不是我师妹,见你伤得这样重,我还是会救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记住你最初的样子,那就够了。”
韩纪苦笑一声。
韩纪苦笑两声。
韩纪苦笑三声。
韩纪苦笑……韩纪苦笑不出来。
她在细雨中,看着天空,心中大喊:“什么叫做‘就算你不是我师妹,见你伤得这样重,我还是会救你’?什么叫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记住你最初的样子,那就够了’?”
苍天明鉴!
不是她要玩弄少男柔软的心啊!
是少男硬要让她玩弄!
她说得这样明白,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当然,韩纪无声的哀嚎是无人听得见的。
魏九与越明溪碰面的地方是一个客栈,他刚刚背着韩纪进房间,越明溪转头就出去了。
二人在门口说话,韩纪虚弱地躺在床上。
“我不治她。”
“明溪,她伤得很重,寻常的大夫治不好她的。”
“谁治得好找谁治,反正我不治。”
“你看你来都来了——”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来了我就得救她?我又不是自愿来的!我不是被你逼着来的吗?”
“算我求你。”
“什么叫算你求我,你搞清楚你本来就在求我。”
“我求你。”
“你……你求我做什么……你让她来求我!”
“那不可能,她不会求人。”
“……”
“绝对不可能。”
“那我不治,放开我,让我走!”
门嘎吱一声打开,魏九扛着越明溪走进来。
越明溪被魏九摁在床边,脸色阴沉地瞪着韩纪,良久扯过韩纪的手开始把脉,随后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丢给魏九,又随便扯来一张纸写了一剂药方,扔在床上,道:“看完了,我要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魏九捡起药方放在怀中,跟着他走出门。
说话声又传进屋中。
“她中的毒怎么办?”
“那是天生万苦,没得治。”
“顾山主能治好么?”
“散去修为的解毒方法就是我师父研制出来的,你就是送她到祈灵山,也只有散去修为这一种解法。”
“这个天生万苦是由魔主出世之时散发的魔气与其他成百上千、各色各样的妖气混合在一起炼化而成,中此毒者,一旦催动灵力,魔气和妖气不仅会在奔涌的灵力汇集攻击经脉,还会制造出魔主出世的假象,引来天雷加身。你能理解么?说是奇毒,其实根本不是毒,不是毒,怎么解?解不了的。”
韩纪低眉垂眼,斜靠着床榻,身影被架子床上垂落的朦朦胧胧的紫梅色纱幔罩住,任由天光昏暗,一言不发。
她心知自己体内的天生万苦只能散去浑身修为才能解开,如今听见越明溪的这番话,虽不惊讶,但还是有些落寞。
良久,房间外的魏九压低了声音问道:“那照你这么说,如果有东西能够遮挡住她身上的魔气与妖气,是不是——”
他的话被越明溪打断,越明溪不耐烦地说:“——不是我搞不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做什么?她是救过你的命么?不像吧,就她这冷心冷肺、铁石心肠的模样,她能杀你一百遍不带眨眼的,我劝你别管。”
魏九并不回答越明溪的问题,只是问:“你告诉我这种办法成不成?”
“成!”越明溪显然恼了,略微愤怒地说,“理论上没有问题,但是没有东西能够完全遮掩住那股魔气,她顶多可以调动她身上现有灵力的一小部分。”
魏九道:“一小部分也好,就先用一小部分。”
越明溪拂袖离去:“你没救了你!你彻底没救了!”
屋外说话声渐渐弱了,过了许久,一名女使推门而入,手中木托盘上摆着纱布,药膏针线,以及一套干净的衣物。
她将木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圆桌上,点燃烛火,盈盈一拜道:“姑娘,你的同伴请我帮你处理伤口。”
韩纪褪下衣裳,将沉甸甸的头发挽到前肩,背过身去,道:“有劳了。”
女使闻言伸手拨开床幔,瞧清韩纪肩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后吃了一惊。
她将床幔放下,取来纱布擦拭溢出的鲜血。
魏九眉头紧锁地站在门外看着来往的店小二与客人,一颗心却全挂在门后的人身上。
他握住手中长剑,静静听着房内的声音。
客栈外,旌旗飘风,青天落雨。
在女使温柔的低语声中,她的呼吸好像是夏季莲塘中沉重的风,乌云密布,暴雨将至。
烧得通红的针穿过沁出细密汗珠的肌肤,碎米一般的雨点撞破闷塞的水面。
雪白细腻的线连起裂成一枝红梅的伤口,仿若流星的雨线打斜碧绿的莲叶。
忽听得一声疾呼,芙蓉茎干在暴雨击打中折断。
魏九心中一急,闯入房中,正撞上女使抬着木托盘掀开床幔缓步而出。
见那木托盘中纱布被血染透,魏九十分担忧往床幔后瞥了一眼便见紫梅色的床幔里露出一截肌肤,一道如蜈蚣般可怖的伤口在那肌肤上横行。
魏九心头一跳,忙挪开眼。
女使淡淡一笑,道:“这位公子,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药膏也已经上过,病人需要静养些时日。”
魏九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放在托盘里,再抬头看向床幔中,便见朦朦胧胧的纱幔后,青衫如荷叶一般包裹住裸露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从前肩扫落。
韩纪偏过头,正透着纱幔注视着他。
魏九一颗心提到喉咙,结巴道:“我……不是故意……”
未待他讲完话,修长有力、指节分明的手指挽开层层纱幔。
她眉头微蹙、细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把小扇子般的阴影。
因着疼痛沁出的汗珠点缀在她脸上,被屋内灿灿烛光一照,好似日出之际的高山雪莲、傍晚时分的雨后孤荷一般莹莹生辉,不染尘埃。
魏九望着她,呆愣出神。
他知晓她不算貌美,单论容貌,她在仙门百家的女弟子中排不上号,若在妖族中比,更是普普通通。
可为什么……
为什么夜深人静之时,他闭上眼睛,看见的总是这样普普通通、冷冷冰冰的一张脸。
这是一张很薄情的脸,在他的梦里,很多时候甚至是绝情的,但他还是无法自拔地梦见。
纱幔浮动,红烛摇曳,韩纪跌下床来。
魏九回过神来赶忙将她扶起,不解地问:“你受这样重的伤,不好好休息下地做什么?”
韩纪斜靠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笑笑,道:“三师兄,请你倒杯茶水……你直直地望着我……动也不动……”
魏九眸色一暗,只觉脸颊手臂甚至是大腿都火辣辣的难受,连忙将韩纪扶到床上,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倒了杯茶递给她,讪讪道:“刚刚我走神了,没听见你喊我。”
韩纪喝了口茶,有了些力气,问:“走神?想什么呢?”
魏九接回茶杯,又倒了一杯递给韩纪,含糊道:“想……想一些从前的事情。”
韩纪没有接话。
她喝完这杯茶,只觉身体十分疲惫,正想休息,瞥见魏九低垂的眼眸,心中一动,出声问道:“你天资不俗,悟性非凡,父母想必也绝非等闲之辈。”
顿了一顿,她蹙眉道:“你叫魏九,这个魏不会是冀州卫氏的卫吧?”
魏九怔愣一瞬,低声答道:“冀州卫氏乃名门望族,我哪里能有这么好的出身。”
韩纪本也是随口一问,见他否认了,便也没放在心上,接道:“好奇怪,我记得大家好像都是‘魏九魏九’的叫你,魏九是你的名字么?还是你在家里排行第九?”
魏九默然半晌,低声道:“我没有家,也没见过我母亲。在我长大之后,我母亲的朋友找到了我,他告诉我我母亲在家中排行第九,旁人都唤她落九。我想永永远远地记得我母亲,因此给自己取了一个魏九的名字。”
韩纪听完他的话,蹙眉道:“你父母难道没有给你取其他的名字么?魏九魏九,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魏九迟疑一瞬,道:“我母亲未生下我前,有人给我取过一个表字,叫寻川。”
寻川,倒是一个好名字,但这个有人?是谁?
“你一直说你母亲,那你父亲呢?”
魏九苦涩一笑,摇摇头道:“我没有父亲,只是我母亲遇见了一个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的男人。那个男人恨我,恨我毁了他的旷世佳缘,因而对我母亲拔剑相向。我母亲也因着我父亲的恨,几番求死,最后终于在生下我后得偿所愿。”
旷世佳缘?看来又是一个一朝得势、抛妻弃子的故事。
韩纪见他意志低沉,安慰道:“你虽然不是卫氏子弟,但我看你的天资甚至可以和百年前卫氏一族的卫长风相提并论了。”
韩纪本是安慰开解他,却不曾想他听见卫长风的名字并没有高兴一些。
他看向门外摇晃的灯笼,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熬药,你休息会吧。”说罢,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魏九抬着药碗走进房间。
“这是按照越明溪开的方子熬的药,你喝了,就能快点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榻上,调羹在药碗中搅拌,一股苦涩的药香味在韩纪身侧盘旋。
韩纪从床上坐起,叹了口气,伸手接过药碗,取出调羹便准备一饮而尽。
魏九出声制止:“小心烫!”
眼看那碗药要翻倒在被褥上,魏九连忙接回。
韩纪一边吐气吹着手指,一边给自己的舌头扇风,模样有些滑稽。
魏九眼神一暗,抽出手帕仔细将她嘴角的药渍擦干,道:“小心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吃药毛毛躁躁的。”
韩纪很是不服,反驳道:“从前我喝药都不烫的。”
她这句话说完,便知道问题所在了。
她从前灵力充沛,莫说吃药,便是滚烫的沸油经过她的手都要降下温度。
但她还是偏过头去,心中把魏九翻来覆去的骂了三四遍。
“明明知道我不能调转灵力,还把药熬这么烫!”
“他肯定是故意的!”
“什么叫做‘这么大个人了,毛毛躁躁的’,他用什么口吻说我呢?”
“我可是韩纪,我活了两辈子了,虽然这一辈子才活了不到一年,但也轮不着他这个黄毛小子说我吧!”
魏九的声音将她的注意拉了回来:“是我的错,我应该把药冷冷再给你的。”
调羹刮擦药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纪看着递到嘴边的调羹,正要拒绝,但抬眼时看见魏九恳切的眼神,低头就着调羹将苦涩的汤药喝了。
魏九问:“烫不烫?”
韩纪摇头:“不烫。”
魏九用调羹舀出一勺汤药,低头吹了几下,照例递到韩纪嘴边。
韩纪有些不习惯这样周到的伺候,推却道:“我不是小孩子,小孩子吃药才这么吃的。”
魏九依旧将汤药递到韩纪嘴边,道:“不是只有小孩子需要这样吃药,你受了伤,我作为你的同伴,我有责任照顾你,免得你冒冒失失的再把自己烫到。”
韩纪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不习惯,从来没有人这样喂过我吃药,我从前受伤都是自己给自己包扎——”
她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抬眼看向魏九,却不曾想,往日那双墨黑的眼睛此刻雾沉沉的,像是蕴满了海水。
韩纪心道:“我不喝也不用哭吧?该不会伤到了他柔软的心?让少男为我卖命也就罢了,还让少男为我流泪,真是罪过大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别掉眼泪,不就是一碗药,我喝就是了。”
韩纪为了避免玉苍派众多弟子心中唯一的希望在她眼前落泪,就着调羹将一碗汤药慢慢地喝完了。
魏九看着空空的药碗,轻笑一声,道:“没想到‘苦肉计’对你这么有用。”
韩纪喝完了药,周身的疼痛减少,困意便席卷全身。
她趴在床上,白了魏九一眼,长叹道:“是啊,我这个人,最怕眼泪。”
“我不掉眼泪,但我害怕别人的眼泪。”
“所以,你绝对不要在我面前掉眼泪,我会不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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