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第二次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丧钟，在顾珩死寂的心湖里连涟漪都未能激起。他维持着俯身撑住案台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唯有微微颤抖的肩线泄露着那平静表象下正在发生的、无声的崩塌。
世界在他周围褪色、失声，只剩下胸腔里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的轰鸣。凌曜那些剜心刺骨的话语，一字一句，反复回放，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对过往温情的可笑留恋，也彻底斩断。
原来，信任从未存在过。原来，他在他心中，始终是那个需要被侧写、被剖析、被怀疑的“对象”。原来，五年前的离开，不是误会，而是注定。
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冰冷，如同深海的寒流，席卷了他每一寸神经。他甚至感觉不到愤怒，感觉不到悲伤，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作呕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修复室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接着，是小心翼翼的、带着迟疑的敲门声。
“顾老师？您在里面吗？”是叶蓁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我刚刚好像听到很大的动静...您没事吧？”
顾珩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冰冷虚无强行压回心底深处。他不能倒在这里，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
他缓缓直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修复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当他转过身时，脸上已经重新覆上了一层薄冰般的平静。
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叶蓁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关切和不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顾珩异常的脸色和屋内似乎并无异样的陈设，小心翼翼地问：“顾老师，您...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我刚才好像看到凌警官他...”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凌曜方才那副煞气冲天、去而复返又再次离开的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绝没好事。
“我没事。”顾珩打断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疏离，“只是和凌警官在一些专业问题上有些分歧，争论了几句。已经解决了。”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但语气里的冰冷成功地让叶蓁把更多的疑问咽了回去。她虽然担心，却也不敢再多问。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更加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陈锋一脸焦头烂额地快步走来，显然也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或者已经联系过了凌曜。
“顾老师！”陈锋看到顾珩和叶蓁站在门口，脚步更快了几分，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试图打圆场，“哎呀，刚才老凌是不是过来了？他那狗脾气，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办案压力太大，轴劲儿上来了，逮着谁都像审犯人...”
陈锋的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字字句句都透着对凌曜行为的了解和对顾珩的安抚，显然，他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全然不知情，甚至可能已经知晓了那份“铁证”的存在。
顾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陈锋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走廊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队，你来得正好。”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陈锋，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请你正式转告凌曜警官，以及专案组。”
“从即刻起，我正式退出《坤舆格物考》失窃案及关联案件的所有调查工作。”
“后续所有需要我提供的技术支持、鉴定意见，或者任何形式的配合，请通过博物院官方渠道，按照规定流程正式发函。我会视情况，在我的本职工作范围内，予以有限的、符合规定的协助。”
“至于那本核心账本，”他侧身，示意了一下修复室内那个特制的恒温恒湿保存箱，“目前预处理已完成大半，但后续更精细的分离和修复，需要绝对安静、不受干扰的环境。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认为它不再适合留在修复院。请你们尽快派人来，履行手续，将它转移至更安全、更合适的地方保管。”
一番话，条理清晰，语气冷静，却像一道道冰冷的程序指令，将他与凌曜、与专案组、与这个耗费了他无数心力甚至险些付出生命代价的案件，彻底割裂开来！
退出？正式发函？按规定流程？转移证物？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陈锋和叶蓁的心头！
这不再是赌气，这是最彻底、最公事公办的决裂！是要将所有的私人交集、所有因共同目标而产生的脆弱联系，连根斩断！
“顾老师！这...这使不得啊！”陈锋彻底急了，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案子正在最关键的时候！‘影子’还没抓到！那本账本只有您最有把握处理！您这个时候退出，不是正好中了‘影子’的下怀吗？！老凌他混蛋！他说的话您就当放屁！我替他给您道歉！您千万别...”
“陈队。”顾珩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冰冷，“这是我的决定，与凌警官无关。我能力有限，无法同时应对复杂的案件调查和更复杂的人际关系。为了避免给调查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风险，这是最合适的选择。”
“至于是否中了谁的下怀，”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那是你们警方的工作。”
他的话音刚落，走廊另一端，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般刺来：
“说得好！”
三人猛地转头，只见凌曜去而复返的凌曜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那里！他显然听到了顾珩最后那几句话，脸色阴鸷得能滴出水来，眼底是尚未平息的红血丝和更加深沉的、被彻底激怒的寒冰。
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空气上，发出令人心窒的回响。陈锋暗道一声不好，刚要开口缓和，却被凌曜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
凌曜走到顾珩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不过数步的距离，目光在空中碰撞，再无往日任何一丝复杂的情愫，只剩下兵刃般的冰冷和尖锐的敌意。
“退出？求之不得。”凌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刻骨的寒意，他盯着顾珩，仿佛要将他那层冰冷的伪装彻底撕碎，“顾专家终于做出最符合你自身利益的选择了？是怕继续下去，露出更多马脚？还是发现‘影子’给你的价码，不如预期？”
“凌曜！你他妈给老子闭嘴！”陈锋忍无可忍，猛地吼了一声，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凌曜根本不理他，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顾珩，继续用言语挥砍着：“转移证物？可以。现在就可以办手续！少了你顾珩，这案子难道就破不了了吗？！地球离了谁照样转！”
顾珩静静地听着，面对凌曜这近乎羞辱的指控和讽刺，他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升起。直到凌曜说完，他才极其平淡地回应道：“那就好。麻烦凌警官尽快安排交接。叶蓁，”
他忽然转向一旁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的叶蓁，“去请王主任过来一趟，协助警方办理账本的移交手续。”
“顾老师...”叶蓁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看顾珩，又看看煞神般的凌曜，急得快要掉眼泪。
“快去。”顾珩的语气不容置疑。
叶蓁只得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走廊里，只剩下三个男人，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凌曜看着顾珩这副油盐不进、冷静得近乎漠然的样子，胸腔里的怒火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灼烧得更加猛烈。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顾珩这种仿佛永远能置身事外的冷漠！这让他所有的愤怒和质疑都像打在了空处，显得可笑而失控。
“顾珩，”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哑，却带着最后的、不甘的审问，“你就没有什么...最后想说的？哪怕一句解释？”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给自己最后的一个台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听到什么。
顾珩终于抬起眼，正视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绝望，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毫无情绪的空白。
他看了凌曜几秒钟，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
“凌警官，我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彻底为一切画上了休止符。
凌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底最后一丝难以察觉的希冀彻底熄灭，化为更加深沉的黑暗和暴戾。他猛地点头，连连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冰冷的笑。
“好！好得很！顾珩！你真是好样的！”
他不再看顾珩，猛地转向陈锋，声音恢复了刑警队长的冷硬和决断：“陈锋！立刻办理证物移交手续！通知技术队派人过来接收！全程录像！严格按程序办！”
“老凌！”
“执行命令！”凌曜厉声喝道，不容任何置疑。
说完，他决然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站在修复室门口、面色苍白、仿佛随时会碎裂消失的身影。
陈锋看着凌曜决绝的背影，又看看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顾珩，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的挫败和无奈。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合作彻底中断。信任荡然无存。这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固执、同样被过往和现实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终于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彼此推向了彻底的决裂。
调查，因核心技术专家的退出和主导警官的极端不信任，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停滞和僵局。
而阴影，依旧在暗处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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