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如同得了严重皮肤病的铁门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撞了出来。不是寻常的灰尘气,也不是简单的杂乱霉味,更像是某种东西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缓慢腐烂、发酵了经年累月后沉淀下来的气息,沉甸甸地糊在鼻腔和肺叶上,带着阴湿的恶意。张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搅。
他捏紧了手里那张写着地址和“社会实践帮扶对象:王朽”字样的硬纸卡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阳光在他身后明晃晃地照着,却被这扇门和门内黏稠的黑暗贪婪地吞噬了大半,只吝啬地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浅淡的光影。
玄关昏暗,堆满了辨不清原貌的杂物,几乎无处下脚。张诺的目光越过这片狼藉,被客厅墙壁上大片刺目的猩红牢牢攫住。那不是一个字,更像是一大滩早已干涸发黑的、用某种粘稠液体泼洒涂抹出的巨大“死”字。边缘淋漓,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恶意,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狠狠烙在剥落的墙皮上。
“怕了?”
一个沙哑的、带着明显戏谑和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侧前方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
张诺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客厅唯一还算干净的旧沙发里,陷着一个人影。王朽。他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篮球短裤,精瘦的上身赤着,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此刻他懒洋洋地陷在沙发深处,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面前堆满烟灰和空啤酒罐的矮几上,脚踝处能看到一点模糊的旧伤疤。他嘴里斜斜叼着一根点燃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隔着灰白的烟幕看过来,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了无生气的黑,像两口废弃的深井。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那笑容凉薄又锋利。
“好学生,”他吐出一口烟,声音被烟雾熏得更加沙哑难辨,“这种垃圾堆,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现在滚,还来得及。”
那“死”字带来的视觉冲击和空气中浓重的腐朽气味,混合着王朽话语里**裸的驱逐和自弃,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诺。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牙齿细微打颤的轻响。
可指尖那张硬卡片粗糙的边缘抵着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感。他想起了班主任老李拍着他肩膀时那殷切又沉重的目光:“张诺啊,全校就你有这个耐心和能力了,王朽那孩子……唉,拉他一把吧。”
拉他一把?眼前这潭深不见底、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沼,要怎么拉?
张诺深吸了一口气,那腐朽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强迫自己抬起脚,迈过门口一个倒伏的空酒瓶,发出轻微的“哐当”声。他走到沙发对面的一个小板凳前——那是这客厅里除了沙发外唯一能勉强坐人的地方,上面也蒙着一层薄灰。他拿出纸巾,沉默地擦了擦,然后坐了下去,动作有些僵硬,背脊却挺得笔直。
“王朽同学,”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摊开带来的练习册和试卷,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我是张诺。李老师让我来……帮你梳理一下这学期的重点和落下的功课。我们从数学开始,好吗?”
王朽没动,只是叼着烟,隔着烟雾,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带着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似乎想穿透张诺那层优等生平静的外壳,看清里面是不是也装满了恐惧和退缩。客厅里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咔哒”声,以及烟草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油脂,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张诺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无声的压迫感而起身逃离时,王朽才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慢悠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蒂,随意地按在早已堆满烟头的矮几上,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颓废。
“行啊,”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点刚才的尖锐,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漠然,“随你。”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张诺要做什么,与他毫无关系。
辅导的过程艰难得像在沼泽里跋涉。王朽的基础差得令人心惊,代数公式在他眼里如同天书,几何图形更是看得他一脸茫然烦躁。他很少主动提问,更多时候是张诺讲得口干舌燥,他却眼神放空,目光不知飘向何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的破洞。偶尔张诺停下来问他是否听懂,他便含糊地“嗯”一声,或者干脆不耐烦地拧起眉头。
时间在压抑和晦暗中艰难爬行。张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不是因为讲解费力,而是这环境、这氛围,还有眼前这个像随时会爆发的沉默火山一样的人,都让他神经紧绷。墙上的“死”字像一个巨大的嘲讽,无声地悬在那里。
直到傍晚的余晖挣扎着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布满污渍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张诺收起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喉咙干得发痛:“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消化一下。”
王朽依旧陷在沙发里,闻言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下眼皮,算是知道了。那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
走出那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铁门,重新呼吸到傍晚微凉而清新的空气时,张诺才感觉自己像是从深水里猛地冒出头来,肺部火辣辣地疼。他靠在爬满锈迹的楼道墙壁上,大口喘息,后背的校服衬衫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第二天下午放学,张诺没直接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他抱着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或许是逃避的心理,抱着书本,鬼使神差地拐到了学校后操场边缘的老旧篮球场。
夕阳熔金,给破旧的场地镀上一层暖色调的滤镜。几个男生正在场上跑动争抢,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在空旷的傍晚传得很远。张诺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场中那个最耀眼的身影攫住。
是王朽。
和昨天那个陷在沙发里、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颓废身影判若两人。此刻的他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猎豹,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惊人的爆发力。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有几缕粘在饱满的额角和冷白的皮肤上。他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飞舞的篮球,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
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王朽猛地拔地而起!夕阳的光线勾勒着他跃起在半空的剪影,短袖校服的下摆因他舒展的动作被高高掀起——
张诺的目光骤然凝固!
就在那被掀起的衣摆下,王朽冷□□瘦的腰侧,一大片刺目的青紫色淤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暖金色的夕照里!那淤痕边缘肿胀发亮,中间颜色深得发黑,狰狞地盘踞在皮肤上,像一块丑陋的烙印,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显然,那是新伤。
“哐当!”一声巨响,王朽一个干脆利落的灌篮,双手抓住篮筐,身体因为惯性微微晃荡了一下。场边响起几声零星的喝彩。
王朽松开手落地,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那掀起的衣摆落了下来,重新遮住了那片可怕的淤青。他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可乐罐,手指用力,铝制的罐身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捏得扭曲变形。
张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场边,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他看着王朽直起身,看着他那张在运动后泛着红晕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那片淤青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灼烧。
“谁弄的?”张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王朽的动作顿住了。他侧过头,汗珠沿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滚落。夕阳的余晖落进他眼里,却没有丝毫暖意,反而让那片深黑显得更加幽冷。他看着张诺,那眼神里没有了球场上的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漠然。
他仰头,将捏扁的可乐罐里最后一点残余的液体倒进嘴里,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随手一抛,空罐划出一道抛物线,“哐啷”一声砸进远处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张诺,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老头子嫌我呼吸太吵。”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麻木,“用皮带抽的。”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
张诺猛地从书桌前惊醒,笔尖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不是清脆的叮咚,而是那种被按得又急又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恐慌的持续蜂鸣,尖锐地刺破了雨夜的嘈杂。
张诺心头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快步穿过客厅,一把拉开了家门。
门外楼道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人。浑身湿透,单薄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精瘦却微微发抖的轮廓。雨水顺着他湿透的、一缕缕贴在额角和脸颊的黑发不断淌下,滑过他苍白的脸颊、紧抿的薄唇,滴滴答答地砸在门口的地垫上,迅速晕开深色的水痕。是王朽。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湿漉漉的、破旧不堪的篮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没有看张诺,只是低着头,肩膀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穴、濒临冻僵的雏鸟。冰冷的水汽裹挟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进来!”张诺没有任何犹豫,侧身让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促。
王朽没有动。他依旧低着头,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睫毛往下滴落。
“进来!”张诺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伸手去拉他冰凉湿透的手臂。
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王朽像是被那一点温热惊醒了,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被张诺半拖半拽地拉进了温暖的玄关。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雨声和寒气。
张诺迅速从浴室拿来干燥的大浴巾塞进王朽怀里:“快擦擦!我去给你找衣服!”他转身跑进自己房间,翻出最宽松的T恤和运动裤。
等他出来时,王朽已经脱掉了湿透的上衣,正用浴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身体。昏黄的玄关灯光下,少年苍□□瘦的后背上,除了今天在篮球场上看到的那片狰狞的腰侧淤青,更添了几道新鲜的、泛着红肿的檩子!显然是皮带之类的东西留下的痕迹,横七竖八地叠加在旧伤之上,像一张无声控诉的网。
张诺的呼吸猛地一窒,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闷得发疼。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把干衣服递过去:“去浴室换上吧。”
王朽没说话,沉默地接过衣服,走进了浴室。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而柔和。王朽换上了张诺的T恤和运动裤,显得有些宽大,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更加单薄脆弱。他蜷在客厅那张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湿漉漉的篮球,像个溺水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张诺端了一杯热水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王朽没动。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声。空气安静得有些沉重。
过了很久,久到张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低低地从沙发角落里飘了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名字是诅咒。”王朽的声音很轻,像梦呓,空洞的眼神盯着对面墙壁上某处温暖的壁灯投下的光晕,“朽木不可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自嘲,“烂透了,没得救。”
那声音里浸透的灰暗和死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诺。他看着那个蜷缩在沙发里、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少年,看着他怀中那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破旧篮球——那也许是他仅存的一点与正常世界、与光亮和奔跑有关的联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一股冲动压过了所有的理智和距离感。
张诺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在王朽面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没有犹豫,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和温柔,轻轻握住了王朽紧紧抱着膝盖的手。
那双手冰凉,僵硬,还在微微颤抖着,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王朽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
张诺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那份刺骨的冰凉。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地看向王朽低垂的眼帘,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冰壳。
“我叫张诺,”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阴霾的力量,“是承诺的诺。”
王朽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睫。
那双总是被阴霾笼罩、沉如死水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入了张诺的脸。张诺看到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碎裂开了一条缝隙。
客厅里,落地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沙发的一角。王朽蜷缩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僵硬如铁,怀里的篮球被他轻轻放在了旁边。他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只有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未能摆脱那些沉重的枷锁。额前几缕半干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在暖黄的灯光下,难得显出一丝少年人应有的柔和轮廓。
张诺坐在旁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手里摊着一本物理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时不时飘向身边沉睡的人,看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心头涌上一股混杂着酸涩和微暖的奇异情绪。空气里只剩下窗外渐渐沥沥的细雨声和王朽平稳的呼吸。
突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粗暴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不是雷声,而是沉重物体狠狠撞击防盗门的声音!整扇门都在剧烈震动!
张诺吓得浑身一抖,书“啪”地掉在地上。
“王朽!你个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躲?我看你能躲到哪个耗子洞里去!” 一个狂暴的、带着浓重醉意的男人嘶吼声穿透门板,像砂纸一样刮着人的耳膜。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加疯狂的拳打脚踢砸在门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咚咚”闷响,伴随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蜷在沙发上的王朽猛地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像受惊的豹子。他眼中的睡意瞬间被冰冷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应激反应取代,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像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跳起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自己缩进更深的角落,或者夺路而逃。
“别动!”张诺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步。他一把按住王朽冰凉发抖的手臂,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不容置疑,“待在这儿!我去!”
“你疯了?!”王朽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那是……”
“我知道是谁!”张诺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恐惧,快步走向疯狂震动的入户门。
门外的咆哮和砸门声越来越癫狂。张诺的手指搭上冰冷的门把手,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发麻。他猛地拉开了门锁。
门刚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汗臭和雨水的湿冷腥气就猛地灌了进来!一个高大壮硕、浑身湿透的男人像失控的火车头一样撞了进来!正是王朽的父亲,王强。
他满脸横肉涨得通红,眼白里布满骇人的血丝,浑浊的眼球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和酒精带来的混沌。雨水顺着他油腻打绺的头发往下淌,浸透了皱巴巴的廉价衬衫。他手里,赫然拎着一个还剩小半瓶的廉价白酒瓶!
“王朽!老子弄死你……”王强嘶吼着,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球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客厅沙发上那个僵硬的身影。
“王叔叔!”张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试图拦住他,“您冷静点!王朽他……”
“滚开!小兔崽子!”王强看都没看张诺一眼,像驱赶苍蝇一样猛地挥动手臂,巨大的力量带着酒瓶狠狠撞在张诺的肩膀上!
“呃!”张诺痛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向后猛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膀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他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
王强看也不看被撞开的张诺,所有的暴虐都集中在沙发上的王朽身上。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疯牛,喘着粗气,双眼赤红,高高举起了手中那个沉重的绿色玻璃酒瓶!瓶口残留的劣质白酒溅出几滴,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没用的废物!老子今天就……”
酒瓶裹挟着风声,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朝着沙发上僵硬的王朽狠狠砸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就在那绿色的玻璃瓶即将砸在王朽头上的千分之一秒——
一道黑影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是王朽!
他脸上所有的惊恐、瑟缩、逆来顺受在刹那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凶兽护崽般的暴怒彻底取代!那双总是死气沉沉的黑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烈焰!那不是恐惧的反扑,而是某种深藏的东西被彻底点燃、引爆!
他冲得比闪电还快!没有一丝犹豫!用自己的身体,像一堵骤然竖起的墙,硬生生地、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张诺和那砸落的酒瓶之间!
“砰——哗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玻璃瞬间爆裂的刺耳脆响,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玄关炸开!
预想中砸在张诺身上的剧痛没有传来。
张诺被巨大的声响震得耳鸣,只看到王朽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挡在他面前,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山。碎裂的绿色玻璃渣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有几片擦着王朽的额角和手臂划过,留下瞬间渗血的细痕。冰凉的、带着浓烈酒精味的液体溅了王朽满头满脸,也溅到了张诺的衣襟上。
王强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和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也晃了一下,握着破碎的瓶颈,愣了一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玻璃碎片落在地板上清脆的滚动声,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
王朽挡在张诺身前,微微低着头。额角被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不算深、却不断渗出血珠的口子,鲜血混着冰凉的酒液,沿着他冷白的脸颊缓缓滑下,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几缕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伤口边。他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火山喷发般的喘息。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举着破碎酒瓶、一脸凶相却带着一丝惊愕的父亲王强。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恐惧或者自暴自弃,只剩下一种烧尽一切的冰冷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血性的轻蔑。
“他……”王朽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死寂的空气里。他抬起手,沾着血和酒的手指,决绝地指向身后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张诺。
“他比你们……”王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愤怒和一种痛彻心扉的控诉,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化作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响彻了整个房间:
“干净一万倍——!!!”
这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抽空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吼声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颤,王朽的身体就像一座耗尽了最后根基的沙塔,晃了晃,然后朝着前方,朝着那个他刚刚用身体和嘶吼筑起屏障去保护的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王朽!”张诺魂飞魄散,心脏骤停!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张开双臂,向前扑去!
王朽倒下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重重地撞进了张诺的怀里。张诺被他撞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再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闷哼一声,却死死地抱紧了怀里彻底失去意识的人。
好沉。
王朽的身体冰冷,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他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温热的液体蹭在张诺的颈窝和脸颊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铁锈味。他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眉头依旧紧紧锁着,仿佛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那些重负。
张诺紧紧地抱着他,手臂因为承受的重量和他自己无法抑制的颤抖而酸痛不堪。他抬起头,越过王朽毫无知觉的肩膀,看向门口。
王强还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破碎的、只剩下锋利锯齿边缘的酒瓶瓶颈。他脸上的狂暴和醉意似乎被儿子那声泣血的嘶吼和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惊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茫然的表情,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戳破某种不堪后的狼狈和惊愕。他看着倒在张诺怀里、额头淌血、人事不省的儿子,又看看自己手中狰狞的凶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那副凶神恶煞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停歇。
一缕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又挤过狭窄的楼道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玄关这混乱而惨烈的一角。
金色的光斑跳跃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上,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光也落在了王朽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上,落在他额角那道蜿蜒的血痕上,将那刺目的红映得更加惊心。
在这片狼藉和血腥中,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在这片初生的、带着凉意的晨曦里——
王朽那只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冰凉的手,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似乎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模糊的本能,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指,在张诺环抱着他的臂弯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摸索着,向上。
冰冷的指尖,最终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轻轻勾住了张诺校服衬衫的袖口。
然后,他彻底地、安静地垂落下去,再无一丝力气。
张诺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在晨曦映照下依旧苍白如纸、却意外地褪去了所有戾气与阴霾的脸。额角的血痕触目惊心,紧闭的眼睫在眼睑下投着两小片深色的阴影。王朽的呼吸微弱而均匀,身体在张诺的臂弯里沉甸甸地,像个终于卸下所有重负的孩子。
楼道里死寂无声。那个举着破碎酒瓶、如同凶神般的男人,王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有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无声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张诺抱着王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不到肩膀的疼痛,也感觉不到手臂的酸麻。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悸和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酸楚,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王朽微凉的前额上,闭上了眼睛。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怀中这具冰冷沉重的躯体捂热,要将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和绝望都挡在外面。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盖过了窗外飘来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惨白的墙壁,单调的仪器低鸣,一切都提醒着张诺,这里是医院。他坐在病床边的塑料椅上,背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人。
王朽睡着了。额角那道缝了几针的伤口被纱布覆盖着,边缘渗出一点淡黄色的药渍。失血加上巨大的精神冲击带来的疲惫,让他睡得异常深沉。苍白的脸在枕头上陷下去一小块,平日里总是紧锁的眉头难得地舒展开,呼吸绵长而均匀。只有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偶尔无意识攥紧的手,泄露了深植于骨髓的不安。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被单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缓慢地移动着。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缓。
张诺的目光落在王朽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搭在床边的手上。指关节处有几道细小的擦伤,是昨晚玻璃碎片划破的,已经涂了碘伏,呈现出暗沉的褐色。他犹豫了一下,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试探的微颤,轻轻覆在王朽冰凉的手背上。
没有惊醒他。
张诺稍稍松了口气,手指收拢,将那冰凉的手掌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他还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制服的民警走了进来,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张诺立刻站起身,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王朽。
“张诺同学?”民警压低声音。
张诺点点头,示意到外面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王朽,才跟着民警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带上了门。
走廊里光线明亮。民警拿出记录本:“关于昨晚的情况,我们需要再跟你详细确认一下。王朽同学的父亲王强,目前还没有找到。我们走访了邻居和社区,也联系了他可能的落脚点,暂时没有消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谨,“王朽同学的伤势鉴定报告出来了,除了额角的开放性伤口和轻微脑震荡,后背和腰侧有多处陈旧性和新鲜软组织挫伤,符合长期遭受外力击打的特征。结合现场目击者——也就是你——的证词,以及现场遗留的带血酒瓶碎片等物证,我们已经正式立案,对王强进行追查。”
张诺安静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立案,追查。这些冰冷的词汇背后,是王朽身上那些刺目的伤痕和昨夜那声撕裂般的嘶吼。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配合。”
“另外,”民警合上记录本,语气缓和了些,“王朽同学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没有其他直系亲属,社会福利院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但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以及即将面临的高考,院方的意见是,如果他本人有明确的意愿,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可以考虑……暂时寄养在有监护能力的个人或家庭。”民警的目光落在张诺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当然,这需要非常严格的审核程序和担保。我们了解到,你父亲是本地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
“我爸妈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张诺立刻接口,眼神坚定,“他们……他们会愿意的。”昨晚的惊魂甫定后,他第一时间给父母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瞬间哽咽的声音和父亲强压愤怒的保证,让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块。
民警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会按程序跟进。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也多注意休息。”他拍了拍张诺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张诺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立案、追查、寄养……这些生硬的词汇构筑起一道屏障,将那个充斥着腐朽、暴力和绝望的世界暂时挡在了外面。虽然前路依然充满未知,但至少,不再是孤立无援地坠向深渊。
他重新推开病房门。病床上,王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脸朝着窗户的方向。阳光勾勒着他安静的侧脸轮廓,额角的纱布在光线下白得有些晃眼。听到门响,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门口的张诺。
那双眼睛,不再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也没有了昨夜燃烧般的暴怒。里面盛着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像暴风雨肆虐后一片狼藉的海面,只剩下缓慢起伏的余波。他看着张诺,眼神空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张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他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润湿王朽有些干裂的嘴唇。
“警察来过了。”张诺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跑了。但立案了,在找他。”
王朽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张诺的动作。
“伤……鉴定结果出来了。警察都记录了。”张诺继续说着,动作轻柔,“还有……福利院那边,警察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先……暂时去我家。”他说完,小心地观察着王朽的反应。
王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张诺的脸上,那片空茫的平静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挣扎、涌动。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张诺放下水杯,在床边坐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王朽。”
病床上的人眼睫又颤动了一下,目光依旧锁在张诺脸上。
“名字不是诅咒。”张诺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朽木逢春,听过吗?”他顿了顿,似乎在给王朽理解的时间,“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有一点光,一点雨,也能发出芽来。再……再被嫌弃的木头,只要遇到了对的春天,也能活过来。”他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你……你不是朽木。”
王朽依旧沉默着,那双空茫的眼睛里,却清晰地倒映着张诺的脸。那里面似乎有冰层在缓慢地、艰难地融化。他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张诺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他伸出手,没有去握王朽的手,而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稳稳地递到王朽面前。那是一个邀请,一个等待,更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窗外的阳光正好,带着初春特有的暖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温柔地落在张诺摊开的掌心,也落在他干净坚定的眉眼上。那光,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
王朽的目光,从张诺的眼睛,缓缓移向他摊开的、沐浴在晨光中的手掌。他看了很久,久到张诺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中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仪器平稳的低鸣。
终于。
王朽那只搭在被子外面、带着细小擦伤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一种深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他那只冰凉的手,微微颤抖着,带着迟疑,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落进了张诺摊开的、温暖的掌心里。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
张诺立刻收拢五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凉的手包裹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它。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
王朽的指尖在张诺温热的掌心里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份真实的暖意。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一滴微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乌黑的发丝里。紧绷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像冰封的河面,被初春的阳光,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窗外,阳光正好。一株新生的嫩芽,在窗台边缘的花盆里,怯生生地探出了头,迎着光,舒展着稚嫩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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