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
江陵顺着月光俯视大地。
地上光照耀的地方无处遁形,没有光的地方,亦无法逃开。
某处参天的古木遮蔽了那月光。
江陵向下跃去,身影比风更快,如月光悄无声息,跃入那树下混沌的黑暗中。
这一片静谧的黑暗中,空气开始无声流动。
江陵轻嗅到血腥味,微微蹙眉。
此地生长苍木,支撑一界的树木。
平日苍木周围有阵法,苍木亦有灵,不应该有人能擅自进入。
然而,血腥味潜藏在空气里,大笑声亦突兀出现,回荡在黑暗中:“我要成功了!我要成功了!我一定会回到过去的!”
伴随着这声大笑,古树下亮起微光。那微光的来源是一个巨大的繁复错杂的阵法,阵法每一个纹路、每一笔一画都浸染了一层不详的红色。
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老人一屁股坐在阵法中央。
阵法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染上红色的是他凸起的颧骨,浸在黑暗里的是他深陷的脸颊。
而他疯狂大笑着,笑得撕心裂肺,宛若呕吐。到笑声停止他的嘴巴仍咧到了脸颊。
过了好一阵,老人僵硬的嘴角才下落,他看着阵法,喃喃:“琳儿,我会成功的。我们将一同长生……”
他会长生不老,修炼成仙,再掌握权势。
他会在最初相遇那个小镇,在那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再次和她相逢。
他们将成为神仙眷侣,他能与她一起实现那些未尽的心愿,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威胁他们。
老人眯起眼睛,看那些阵法,沉溺在自己的美梦。
那被堆积的皱纹遮掩的目光像一条扭曲的、不断攀爬的水蛭,而那目光中的眷恋与追悔深刻无比。
江陵眸光终于冷下来,走向他:“你不会成功的。”
已经疯癫的老者打了一个寒颤,几乎在一刹那从美梦中惊醒。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曾经听到过、并且绝不会变认错的声音。
他低着头,不敢侧身,只怕看见来客。
然而不速之客的影子仍落在地上。
老人目光落在那影子上,落在那被阵法反射的光照得明亮的月白色的长靴上。
玄色的衣袍遮住了靴子的上半边,衣袍上还带着龙纹。
月色何等纯净,龙纹衣袍又何等高贵。老人却怕得牙齿都在发抖。
江陵微笑:“不抬头看看是谁吗?”
江陵的话语在他耳中等同威胁,老人连吞了好几口唾沫,才鼓起胆子顺着月白色的长靴向上看。
世间过去多少载,对面的人还是他在皇宫中见到的模样——左脸覆盖着飞鸟展翅状的半张面具,唯有鎏金色的眼睛露出;可未被面具覆盖的右眼却是如墨的黑,吸走所有光亮。
他正目带嘲讽、似笑非笑地看着老人。
这就是江陵啊。
当年老人见过他一面,便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他情愿从没有见过对方。
江陵望着老人,微微拨了下手中的灯盏。灯盏中的光就明亮到足以穿透黑暗,将整个树下都照得不见任何黑暗。
树荫之下的阵法上,血肉分成片片,叠成小山,与白骨抽离;古木涂上鲜血,刻下纹路,在光中显得黯然。
原来那红色不是阵法花纹的颜色,仅仅是倒映出的周围环境的颜色。
不过,用作祭品的倒不是人。
即便如此,江陵也未收敛嘲讽之色:“我当是谁在这样的佳节打扰别人看花赏景呀,原来是您呀。以鸡鸭牛羊做祭品,亏您想得出来。您已经这么不行了吗?”
老人浸淫在阵法中许久,忘记了日月,看到江陵手上还有一盏花灯,又听到他的话,才反应过来,恐怕此刻人间正值上元节。
深入骨髓的恐惧反倒让他稍稍恢复了些理智,他鼓起勇气,在江陵面前开口:“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什么都没做……”
“这些牛羊鸭,都是我捡别人不要的东西捡出来的……”
江陵听着老人的话时,拨着花灯,抬头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就被钉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他微笑着问:“难道其中没有真的吗?”
“……十来个,至少十来个。”江陵的指尖划过花灯上面五光十色的人间壁景,他轻笑了下,“确切说是十五个……”
老人听到江陵的话,想要起身逃跑,却因为被定住,只能开口求饶:“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当初是我们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是吗?”江陵听到这话后,偏了偏头,目光冷漠地凝视着老人。
老人克制着恐惧和他对视,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心虚和一丝理直气壮。
江陵往前走了一步,老人立刻被压力压倒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手中的花灯微微前倾,照出了老人的姿势——他惨白的脸紧贴着地面,染着鲜血,双膝却跪在江陵面前,整个人呈现扭曲的“几”字状。
江陵在对方耳边轻声道:“你有对不起我吗?我忘了呢。我难道在意这些吗?”
然后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人:“更何况,你对不起的人啊……恐怕不应该只想起我吧。”
老人感觉到越来越重的压力如山般压在他的身上,他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咳出了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水。看到这血水,老人惊恐万分,他用力将五指成爪状,刨住地面,仿佛这样可以给他支撑。
老人的耳边传来嗡嗡声,他听不清江陵在说什么,只是断断续续地哀求道:“我知道……你一定懂我的……你也想改变过去……我们联手吧……我们可以无人能敌……我会长生不老……我会变成最厉害的人……”
“道听途说可不好。”江陵侧过脑袋,欣赏般地看着老人挣扎的情态。
“而且长生不老呀……”江陵轻笑了一声,“居然在我面前这么说吗?”
“多么可笑啊。”江陵垂下眼帘,注视着老人。
“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老人的神志已经模糊不清了,口中却还在喃喃着。
这是执念,也是魔障。
江陵神色冰冷,声音却是与之截然不同的温柔,他好奇似得问道:“你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了,还要见人。那么,你要见谁呢?”
他的声音近乎蛊惑般的在老人耳边响起,如同玉石轻敲、清水流过松间。
他走近,那双即使在鲜血中也不染纤尘、弯出一轮弯月的长靴停留在老人眼前。月色与血色竟然也能模糊了界限。
老人看着眼前的长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姑娘粉色的、缀着花的绣鞋。
他吃力地抬起头仰视着江陵,竟把他认作了十八岁常含笑的姑娘。
他最爱的姑娘笑着,将手递到他的手中,侧过身,轻轻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他们站在天地面前许下誓言,承诺终生不变。
这是他多年前的诺言,是他从未做到的事情。
他一时间呆住了,面上浮起初恋少年似的红晕,他痴痴地念道:“琳儿,我好想你。”
仿佛在这一瞬间,从前念念不忘的权势和力量都化为了乌有,只有少年时辜负的少女面容模糊却又无比清晰。
“我好想你,我好后悔……我对不起你呀……”眼泪从老人的眼眶夺出,他颤抖地伸出手,试图抓住江陵的衣袍。
江陵后退一步,避开了老人的手,冷漠地注视着老人。
老人眼前却仍是梦中的少女。
那个少女避开了他,眼神失望甚至带着怨恨。
他想她不愿再见到他,一切都是他的错,一切已无法挽回……
老人苦笑一声,手无力地垂下,落在地上。他一瞬间觉得累极了、困极了,也后悔极了,他轻轻阖上眼,想在梦中追寻那个人,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呼吸消散了。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唯有梦中少女面容依旧。
*
江陵闭眼,用手触碰了一下心口,然后讥讽地笑出了声。
他自言自语着:“看来人死的时候,执念未消,出现幻觉也不好。”
江陵放下了手,然后睁开眼。
在一瞬间,所有的血肉与尸骨都幻化做耀眼的白光,消失在这茫茫无际的黑暗之中,犹如蝴蝶飞往远方。
他看着这片景色,又撇见自己用力紧攥着花灯已经发白了的指尖,耳边回响起老人刚才的质问,眼中闪过一道近乎凝成实质的戾气。
江陵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回到过去,谁又不想呢?”
然而,万般事情,唯有已经发生的过去难以更改。
江陵的目光越过指尖,越过花灯,最终落到繁复得看不出纹路的阵法上,他早已看穿了它的虚假,收回了所有表情,神色漠然而倦怠。
只有落到苍木上那被锐利的器具划开的树皮上留下的鲜血时,眼中才有一丝愤怒。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苍木上刻下的纹路,用手抹去上面的血痕,轻轻询问:“你没有事情吧?”
他释放灵力,想要治愈苍木上的伤痕。
然而就在江陵灵力释放的瞬间,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立刻收回了手。
但已经迟了。
本该废弃的阵法在灵力触碰的一瞬间光芒大作,照亮了这片没有光明的混沌之地。阵法也在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它的光芒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要将江陵连皮带骨吞入腹中。
那是充满着攻击性的光芒,绝非老人能布置出来的。
“谁?”短短一瞬间,江陵意识到不对劲,猜出了这是一个局,设局之人利用或许自己也不知情的老者,目的是引他到此处。
江陵凝神看向阵法,依照阵法的纹路进行推演,没有得出阵法的目的。
能瞒过他的人……
江陵垂眸复抬眸,掩盖所有情绪后,他毫不犹豫顺着阵法设置者的心意,攻向阵法的薄弱处。
就在攻击的刹那,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天地初开般的景象,苍木郁郁葱葱,自种子开始生长,其树叶反射出的光芒刺眼无比,化作片片流光,刺向他。
江陵的神念有一瞬间的恍惚和阻隔,身躯像断了线的风筝往后坠,连手中握紧的花灯也要跌落在地上。
但神念彻底模糊的前一秒,身体落入了一个带有草药清香的怀抱中。
*
苍木处,黑暗中潜藏的人现出了身形,轻轻地抱住江陵。
他指尖微动,落在地上的花灯主动飞起,浮在半空中。
花灯的火光微微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望着花灯灯火中的阴影看了会儿,收回目光,微微俯身,向苍木致谢:“多谢阁下的帮助了。”
苍木的枝桠微微颤动,仿佛在说“没有关系”。
他后退几步,苍木上的阵法纹路消失,一直掩盖着真面目的阵法终于恢复了原状,散发出强烈光芒。那光芒明亮得将黑夜照成了白昼,苍木也被着照得熠熠生辉,使得各地的人们都抬起了头,望向天空。
他抬头,见到光芒终于到达天空,露出了一个笑容,也不顾因天道终于觉察而来的铺天盖地威压,抱着那具空荡的躯体,走威压下,仿佛无所觉。
他握着花灯,在白夜中,花灯的光已经不再显眼。他看着那具空空如也的躯壳,轻声道:“不必担心,我们终会相遇的。”
他笑着,再度重申:“我们必将相遇。”
*
启明历九千四百年。史书曰:天降异象。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出自宋代词人秦观的代表词作之一《满庭芳·山抹微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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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其实是线索章,目前基本看不懂、可跳过。后期可供回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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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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