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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指尖落血

听闻此言,景姝微微一怔只片刻便立刻回应乾夫人的话道:“虽说所救之人也有强人所难,但他绝非如此。”

“只要有一线生机,他绝不会这样坦然赴死的。”

乾夫人闻言,轻轻笑了。

“景姝,你为何会如此确信呢?你并非是他,自然无法理解他的感受。”

这近乎咄咄逼人的话问得景姝有些不知所措。

她垂眸思量片刻,乾夫人这话说的没错,她的确不是晋夏,与他相处的时间零零总总算起来也不过只有不到两年的时光,或许在旁人眼里她大概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但晋夏与她相处也不过只有短短半年,那时的他又是如何确定自己一定会有求生的想法呢?倘若在那种时刻他能完全确认她的求生之念,她又何需质疑他的生念。

“我会留在你身边,我会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会认真听你的话。”

他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那时他的语气那般真挚,拳拳真心悉数奉上,他不会骗她。

“因为我活着。”

思及此处,景姝抬眸看向乾夫人。认真复述一遍,“因为我还活着,所以他一定会想活下去的。”

“烦请夫人告知,究竟如何才能让长嬴君醒来?”景姝向乾夫人秉手微微躬身。

“景姝,倘若你愿意应我一约,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乾夫人面色变得平静。

利用彼此交换价值,景姝非常赞同她的说法。景姝不愿意欠别人的东西,倘若她愿意以物换物自是最好。这样的条件于她而言,很是公平。

“除过违背景姝底线之事,夫人想要什么我都能应下。”

“好。”乾夫人勾起唇角。

胥漪当年一梦,留下一封信以活死人之法留给了景姝,而后景姝死,晋夏血泪泣信,重生之法也因而得以重见天日。

而乾夫人之女枕晴,幼年起便天资聪颖,自生父死后便担负起母亲的殷切期盼。乾夫人改嫁小叔于枕晴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那时幼小的姑娘甚至将小叔视作弑父仇人。她对母亲的决定无从指摘,却只是觉得小叔强夺兄嫂悖逆人伦,格外大逆不道。

那时候的枕晴几乎是一夜之间变得多疑敏感,叛逆尖锐。直到枕溪出现在她身边,病弱的枕溪时而会给她带一本两本游记,似讨好又像是同病相怜,枕晴摸不清他。却将对小叔的恨也投射在他身上,一揽子发脾气,将他送来的书一遍一遍丢出门外,他却会不厌其烦地捡回来。

即便那样,她与枕溪也算不得有什么交情。只是宫宴上迫于母亲在场,偶尔会微微躬身唤他一句:“兄长。”

直到那时,枕晴做足准备要离开深宫,他送来的书她页页翻过,那自由的生活对她有致命吸引力。

隐匿姓名去过姜国、燕国,将所见所闻悉数投进笔页之间。枕晴忽而觉得,那些爱恨情仇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枕晴将自己的书投给书局时,斟酌良久还是将自己的姓名署了上去,宽慰自己此番行径是给母亲报平安,但她也心知肚明,母亲从不会看这些市井游记。

会看这些的另有其人。

再次回宫是被母亲寻到,但却并未得到想象中的责罚。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人为她求了个宫中女史的闲职,那人是谁,不言自明。

那时夏夜幽静,辰星疏朗,晚风习习。

她名义上的兄长已经病得站不起身,只推着轮椅在她身后不远处定住。

“哥哥。”那是枕晴第一次这样叫他,她并未回头,语气也没有多少温情,开口却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你明知我讨厌你。”

身后的枕溪温声笑了,那很轻的笑声一股脑从枕晴耳中窜入心口,让她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恨。

“你恨得太痛苦了,枕晴。”

“我只是不想看你痛苦。”

“哥哥。”枕晴突然转过身,她垂眸俯视着轮椅上的人,“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点都不适合活在这深宫之中。”

“我当然知道。”枕溪抬手望着自己血管凸显的手背,瘦削的几乎只剩骨节的手指在月光下格外骇人,“但我还是希望自己活久一点,这样,你也替我多自由几天。”

枕晴眸中有惊诧不解闪过。

次日,枕晴便又收拾行囊出发了。

月末,枕晴被乾夫人请回了赵王宫。原是枕溪死,乾夫人要强立枕晴为继承人,她刻意不去想枕溪的死亡缘由,不去顾虑赵王宫中勾心斗角繁琐复杂的一切,也不再想做乾夫人引以为傲的女儿。

最后她想,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恨枕溪。

自他第一次在她满腔怒火几欲自毁那刻握住她的手腕时;自他第一次将游记递给她时;自他在她泣不成声时待在门外寸步未离时;自他笑着对她问出第一声除夕安康时;自他说自己死亡将近要她替他自由地活时;她就已经不讨厌他了。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不讨厌他。

史书记载,十八岁时一场秋夜惊雨,赵国女史枕晴因意外离世。

雨夜坠湖,意外死亡。

乾夫人则开始搜寻这复活之法。

这世间有保存尸体的静尸丹在去世之人死后一月内服下便可保死者七年之内不腐不朽。那是传说中昆仑仙山才有的灵药,古籍中偶有不过两三行的记载,乾夫人亲自前往求取灵药,最终也得到了。

那以血供养生魂死魄系于一人的复活之法,乾夫人也有过尝试,那时她虽不信传言只是稍作尝试,却也将指尖以匕首划破,血滴落在枕晴身上,但多年未曾腐化的枕晴竟然在瞬间生出了尸斑。

枕晴以一种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之势腐化成白骨一具,多年谋划一夕之间顷刻破碎。

乾夫人几乎精神崩溃,她不住的想要握住那化作粉末的女儿,最终却只能看着风起将女儿扬起,枕晴离她那样远直到再也触之不及。

那以后,乾夫人便来到镐京城外的这座寺庙,想要探问缘由求得可否还有解救之法,却误打误撞从古寺僧人处知晓了那复活之法的全部事实。

相传古时有山鹤岳,山中有一精怪名云乔。此女心善志诚最终为救山民而死,鹤岳山中人听闻此事便以最初的祭祀之法祈求上苍。即以血供养云乔亡体,成百户村民坚持百日后,云乔竟当真复活并做了上清山的第一女仙。

然而这也只是传说,即使有巫祝胥漪的预言信作证,此前也从未有真正的活人尝试过这种方法。

那燕国的公子夏晋夏是世间第一个以血供养亡者并将其成功复活的人。虽成功达成目的,但总归是九百天每日都不间断的新鲜血液供养,甚至可以说是死者需要寄生于生者,这样的法子几乎耗尽了生者的心血。

所谓的“生魂死魄,系于一人”正是此故。

代价却是从那以后的每个冬月逢七的日子他都需要仔细将养才得以维系生命,尤其是不能再受伤见血损害心脉。

失去景姝的晋夏求生之念便是好好活着,以自己的身躯为容器,哪怕心痛如催、结局未知却依旧强忍着一切心绪认真吃饭,认真睡觉,认真护佑着自己的性命。

自那日开始,全心全意为景姝活着。

失去生命的景姝的求生之念是心又不甘,不甘心就这样随意失去性命。分明一切才刚刚开始,她的人生终于有了值得眷恋的人,终于有了值得珍惜的事,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生魂死魄,皆有生念,都想活下去。

乾夫人之所以没能救回枕晴,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愿再活下去,不想再继续做赵国的公主。

“你二人母女情缘已尽,夫人强求亦无用。”初来之时,古寺僧人是这样对乾夫人说的,“夫人此时该做的并非拯救女儿,而是拯救自己。”

乾夫人便收敛情绪,认认真真居于庙中开始思考那句拯救自己究竟是如何拯救。

却误打误撞在古寺里看到那些随风摇曳的木牌,乾夫人生出些兴趣,凑近一看却发现是页页片片的执念残影,乾夫人脚步顿了许久,将那道红绸系挂后整面墙上的木牌都认认真真驻足看了过去。

心头千思万绪翻涌而上,甚至有些许热浪滚过喉间,乾夫人微微后撤几步总览全局,震撼席卷着悲戚,她抬手抚上心口,痛意渐缓。

或许当真该让生者生,由死者死。

乾夫人在寺庙内待了半月有余,再后来便遇到了景姝。

晋夏昏睡不醒,正是因为昨日是冬月十七他却还在奔波。城楼一遭脖颈见血那抹生魂瞬间不稳,此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解法无他,只能让那抹生魂留在他身边。

“你是他的生念,只要你还留在他身边,他迟早会醒来。”乾夫人望向景姝,温声开口。

“就仅仅是这样吗?”景姝询问道。

“我很想告诉你更快的方式,但事实就只是这样而已。”乾夫人握着手掌走出几步,窗外日光渐盛,冬月枯风凛冽,一片萧条中有红绸木牌轻晃。

景姝得了答案,便扶起晋夏准备离开。房门被拉开前她温声道:“夫人,景姝言而有信,若您何时想好愿望尽管来镐京晋府寻我便是。”

“好,我会的。”

乾夫人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掩于唇齿。

然而在景姝提步出门时,乾夫人还是开口了:“景姝,你是如何想的呢?”

景姝扭过头看她,目光中带了些不解:“夫人问什么?”

“临死之前,你是怎么想的呢?”

景姝的思绪被这样一句话牵引到临死之前坠湖那日,剧痛遍布全身时她的想法是什么呢?

景姝稍加思量,不过片刻就坦率带着笑意开口道:“好不容易得到这样平静的幸福日子,没过几日就死了真让人不甘心。如果可以,真想继续安安稳稳活下去。”

“只是这样吗?”

“还有不舍得。”景姝垂眸开口,眼神里带了些温柔缱绻,“我那时还在想,如果我死了,那长嬴君要怎么办啊?”

“我明白了,谢谢你,景姝。”

“夫人再会。”

傍晚时分,再回到阔别重逢的镐京城,景姝看着晋府内一切如旧的装潢,内心却早已大不相同。

将晋夏安置好后,景姝看着一路随她而来的蔚琼,她不明白蔚琼为何不直接随乾夫人留在古庙,而是随她来到镐京。

蔚琼向她率先解释道:“我知道你有些困惑,我也明白对你来说现在最首要的任务是留在你夫君身边。只是你我离开后,寒山营也跟着我们来了镐京。预言中的伐姜一战不过一个月,我们认定你一定是那个止战之人,所以我才愿意留在这里。你不必有压力,你的能力有目共睹,跟着你能学到东西。”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的景姝有些惭愧,她温声开口道,“但我现在无法回军营。”

“景姝,你是自由的。寒山营诸人都明白自己入伍缘由,从一无所有不也走到了今日,甚至还在狭幽谷大获全胜。”蔚琼开口道,“我们最终目的是希望每个女子都能随心自由。女史大人也是终生被困于种种束缚之中最后才落得个如此结果,所以景姝,你不必致歉,你只要从心做出选择便好。”

“我明白了。”景姝抿唇笑了,“待他醒来,我一定立刻返归军队。”

“好。”蔚琼笑笑。

景姝向她颔首后摆摆手,晋府大门又一次合上。

晋府的仆从似乎较从前多了些许,景姝驾轻就熟地走回卧房,晋夏床边依旧没有几个侍从,这是他当年就有的习惯。

烛火一阵轻跳,景姝转身合上房门。她坐在床侧看着榻上依旧未曾转醒的人,暖黄烛火映衬下,他的模样那般俊郎,一如多年前初见时,让她惊艳万分。

那时她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淡漠疏离的人,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当时的想法简直错得一塌糊涂,怎么会觉得晋夏淡漠呢?

他分明是她见过最温暖又最独一无二的。

可他此刻躺在这里脉搏微弱。景姝有些难过,握着他搭在被褥上布满薄茧的手指。这双往日会回牵她的手此刻一动不动,好冷,那么温暖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寒冷的温度。想让他变得暖和点,就像他往日做过的那样,景姝干脆利落地踢掉鞋袜,翻身钻入被中,将他拥入怀中。身体的温暖一点一点让渡给身边人,景姝缓缓嗅到了他怀里清淡的茉莉花香。

他当时也是这样拥着自己吗?

他那时抱着怎样的想法在身上划下伤口的呢?

他那时也会如她此刻这般害怕吗?

“晋长嬴,我好想你。”

景姝没由来觉得委屈,她的眼泪砸在他的衣衫上,透过中衣落在他泛着冷意的身躯上。

“说话为什么不算话?”

景姝死死揪着他的衣衫,将脑袋蹭着他的颈窝,哽咽声细碎又克制:“你言而无信,真的很讨厌。”

此话一出,景姝忽而感觉身侧传来有些重的呼吸声。

随后便是少年喑哑的声音,似是冬日湖际浓雾渐散,带了些恳求与讨好:“别……”

“慕娘,你别讨厌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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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所谓兄长(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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