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马车停在街边半天,车夫高宾在前面御座坐等着,没有少主的吩咐,他不敢下去溜达,更不敢自己做主驱马回府。
一切,都只能等后面车轿内高叩翡的怒气消了。
高宾不知道高叩翡明明是出来游街的,刚刚才吩咐自己去街边买串糖花,怎么一个往返,他就和那书童往一家医馆去了。
并且,不知道那医馆内发生了何事,高叩翡回车的时候,脸色可不算好看。他想扶他一把,还受了一脚踹,连带原先买的糖花也掉在地上,沾了泥污,再也吃不了了。
高宾年龄尚且不大,除了红白事由需随其他马夫一起调用外,平时专门被指了给高家的年轻子侄们赶马车,负责接送他们往返学府,闲时还要随了一起出街、采办及跑腿。
高家长房年轻孙辈中,嫡庶子女共九名。高叩翡为嫡出的幼次子,除了一名大哥外,另外三名兄弟均是姨娘庶出。高叩翡在众兄弟中品貌居上,课业也比较用心,故而深得其母张氏的疼爱和惯纵。
但是高老侍郎却不待见长房嫡出的任何一位子女,包括高叩翡及他的长兄高行胥,仅仅只是日常用度不予苛待罢了,素日里但凡犯点小错,都要往重了罚,而且尤其喜欢连坐下人。
高老侍郎总觉得自己的长子高伯松不成器,是自小受了油钻刁仆撺掇教唆的缘故。
高老侍郎的规矩里,下人忠厚老实比机敏能干重要,子孙孝顺听话比灵巧机智可喜。在他眼里,什么长幼、嫡庶,都是自己的血脉,但凡能听从他的教导、恪守家规的,即便资质平庸、才学粗浅,混不出建树,也能守着家业过安生日子,不至于像高伯松这样耽于吃喝玩乐,亏空耗败家业。
如果不是云澜朝野注重君臣、父子、长幼等伦理正统,而高家也没其他更长进出息的儿子,他根本不想让他继承家业。
作为吏部一介元老,平时协助尚书选拔、考核与官员任免,清正严明的声誉极为重要,他却不得不暗地里多方周旋,高低给高伯松捐个监生。不然待他百年或告了老,这一大家子在定安当何去何从?
儿子指望不上,只能寄望孙子了,故而高老侍郎对高叩翡等嫡庶孙子共五人,管教极为严苛。
高府这些里外,高宾自然知晓一些。
此番若是回去晚了被高老侍郎发现,高叩翡和那书童定要免不了重罚,但他这个赶马的车夫也逃不了干系。
估摸着过了一刻钟,车帘后面仍一丝动静都无,高宾便壮起胆子试探问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接下来是否直接回府?”
轿子两边的帘子半掩,高叩翡居中坐着。
高旺跪在地上,垂着头,半点吱声都不敢,连呼吸都生屏着,唯恐惹烦了头上,直接劈头招来一顿打。他只能凭着观看高叩翡两脚的动作来揣摩他的心思,往时高叩翡若紧张焦虑,会两脚不停交替踩击地面、节奏紊乱不一,而若心情轻松愉悦,则会将右腿搁在左腿上,一边哼小曲,一边微微晃着脚尖。
但现在,这主子两只脚四平八稳落在地上,跟灌了铅水似的一动不动。
高叩翡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平时的喜怒都堆在脸上。但今天从那医馆出来后,他一丝表情都无,既不出声斥责质问,也不拿正眼瞧他。
以往他虽然脾气火爆,但他了解他的心性,故能应付自如,而如今这高叩翡,不言不语不骂不打,让他无从琢磨,只能无凭揣测,反而深感可怕。
若是他突质问自己为何故意引他去那医馆,他当如何回复?他心里不断思索这个问题。
轿子的木地板虽不生硬,顶不住跪得时间久了,两膝膝盖还是传来隐隐沉痛。高旺仍将身子跪得直直的,不敢往后软塌分毫。
高宾这一语打破了僵局,也解了高旺的急。
高旺忙两眼哀求地抬头唤了声:“公子……”
高叩翡向下抛过一寄冷眼,嘴角微微勾起:“你还当我是少主?”
高旺心中一虚,低下头去。
高叩翡再一声冷冷的自嘲:“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连你也算计我。”
“我……”高旺一时找不到话语为自己辩解,只能眼中一横,再将祸根往江芙头上栽,“小的非是存心要给公子惹祸,更没有想要算计公子,只怪小的思虑不周了!小的方才应当先自己采探清楚了再回禀公子。而这江芙着实可恶,她自己无端生了病,竟然还想攀扯我们高府,说是我们给她下了毒!”
他絮絮说了一堆,高叩翡听得烦躁,一口打断:“狡辩无益。”
他虽然冲动了些,但他不是傻子,他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做第二回傻子。
归根结底,怪他自己轻信下人,怪他自己鲁莽行事——今儿这颜面,是自己丢的,怨不了旁人,只怪自己!
只能怪自己!
只能怪自己!
什么叫打落牙齿往里咽,他今日真是领教了!
高叩翡目中沁出些许泪光,又生生忍回去。
他扶着窗柩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将右手边的车帘拉开些,深深吸口气,对高宾说:“可以回府了。”
他没叫高旺起来,高旺便只能继续跪着。这一路崎岖跌宕,定叫他的膝盖好受,若是再几个不稳扑到高叩翡身上,更是免不了吃上几个巴掌。
高旺双手绞在一起,额角泌出几粒汗珠。
但高宾还没挥鞭起马,窗外冷不防砸进来一枚东西,速度极快,又准又狠地砸中了高叩翡的额头。
高叩翡猝不及防吃痛捂住额头,待放下手来瞧时,看到手掌上一抹血迹。
高旺望见他被砸破出血的额头,惊叫:“公子,你受伤了!”
高叩翡一脚把他踹到边上,扑到车窗往外张望,但举目附近街域,四下皆是顾自来往的路人,旁边商铺旁还趴着条打盹的黄狗,哪有什么扔暗器的可疑人物。
高旺被踢翻在地,手上硌到一物。他忍痛拾起看了,竟是一枚拇指大小但棱角极锋利的石子。
这车内日日打扫,连点泥斑都要擦拭干净,哪来这般粗砺的石子?
“公子,是枚石子!”他忙举了给高叩翡看。
高叩翡找不见人,面色铁青,但也无奈,只得坐回座位。他看到那石子,愈加气怒,一手夺了紧紧攥在手里。
攥在手心都嫌硌手疼痛,别说被人用力扔进来,砸了个又准又狠!
“定是哪个不长眼的顽童!”高旺怒道,再不顾高叩翡允许与否,一把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去找人。
他们扔了石子后会藏起来,但必然不会走远,必然会在某个地方等着看被砸人气怒交加、又苦于找寻不到祸主的丑态,窃窃得意。
这种顽劣刁钻的泼皮孩子,他打小见的多了。
只要被他看到,他定能一眼认出来,甭管他表面装得多平静、多无辜。
高宾听到车内骚动,又见高旺气冲冲地跳下马车,急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旺头也不回:“不知道哪来的死小子竟往轿内掷扔石子,正好砸中了公子。我若逮着了,定要给他好看!”
高宾也急忙跟着下车,两人先围着马车巡视一番,再扒拉周围三两簇着的人群翻找一遍,发现除了三两个被扶着骑在大人脖子上、流着口水的稚龄孩童,这街道上走动的都是耄耋青壮,哪来的顽劣童子?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疑惑。
忽地,高旺眼角余光捕捉到不远处人群中有个白色身影正朝这边瞧了几眼,他立刻追视过去,却看到是个身着白衣的纤瘦女子。
她左臂挽着个篮子,衣着极简,仅用一条青色布条将如瀑乌发绑在身后,再无其他头饰。但即便如此,粗布难掩荣色,身姿婉约,仍引得路过男女纷纷侧目观视,面露赞羡。
高旺看得呆了,浑然忘记自己需要将那砸伤主子的祸主找出来,直到高宾看不过去,重重拍了他几巴掌脸,他才愣愣回转心神。
高宾白了他一眼,顾自朝那女子走去,走近了方看清是个豆蔻年纪的青涩少女。
那少女见一个粗武车夫径直朝自己走来,手上还挽着根马鞭,吓得惊慌失色。
高宾见着这么一个窈窕柔弱的美貌少女,也不由得怔了一下,声量再也冷硬不起来:“这位姑娘,你方才……可有看到什么顽皮的孩童朝我家那车轿扔了石子么,我家少主的额头被砸出了血。”
白衣少女听到砸石子、出血等字眼,惊恐不已。她双手紧紧扣着篮子,身子绷得紧紧的,连连摇头。
高宾不由得叹了口气,再向四下看了看。这时间过去良久,人海茫茫,无人目击,那臭小子若是故意藏匿,可再不好找人了。
少主出趟街,被砸成这样,先不说高老侍郎,便是夫人张氏那里也交代不了。
少女见这个人倒不为难她,逐渐放松下来,不似方才紧绷。
她瞧瞧高宾,伸手指了指车轿相反方向。
“往那边跑了?几个人?”高宾眼里闪出一丝希冀。
白衣少女又怯怯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慢慢竖起三根手指,示意是三个人。而后跟碰了火似地,立马收回手指,转过身子,用袖子遮挡住自己的脸。
高宾往身后一望,见到高叩翡不是何时下了马车,正盯着这边。
他向那少女说了声“多谢”,随即拉着高旺返回,向高叩翡回禀情况。
高叩翡双眼仍死死锁着那少女,只是眸色一时难分。
高宾道:“公子,她还站在原处,要不要小的叫过来问话?”
良久,高叩翡说道:“不用了,就按她说的追过去看看。”而后,顾自先回去车轿,两仆从继后尾随。
高宾调转马头,转身驾车朝西市追人而去。
高家马车与白衣少女交错而过之际,隔着窄窄一条车道,高叩翡透过车帘看到随着一个回首,几缕青丝掠过,一双流涟生辉的眼睛轻轻瞥过自己。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眼神除了阴冷外,还带些嘲讽,哪有半点方才的柔弱羞怯。
他蓦地回神,再从窗中探出回望时,随着车辆渐远,那白色纤细身影已如白鹭投了水般,在人群中隐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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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芸将江芙抱回马车后,将车子四面的帘子都捂了个严实,而后坐到江禄身旁。
江禄口中“去去”有声,路边行人一时旁散,待出了定春医馆的巷子,进入东御街主干道后,再轻轻抽了抽马鞭,枣栗色大马嘚嘚嘚加速跑了进来。
只是没跑出多远,江禄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猛得一个回拉,拉停了马车。
灵芸稳住差点歪倒的身子,还没等她问话,就听江禄喊了声“月儿”!
果真,街旁有个左臂挽着竹篮的白色身影,颇为眼熟。她正迈着轻快的步伐走着,拖在腰臀处的乌发和青色布条左右摆动,像跳跃的音符。
“月儿!”江禄见她没有回应,忙要急着跳下去认人。
灵芸拦住江禄,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方大声招呼道:“那位可是江监卿家的黛月姑娘?”
这样的黛月,比在府里闷声不响、低眉顺眼的样子可鲜活多啦!
白色身影一滞,低着头,慢慢转回身子,看到下车走来的灵芸,低低唤了声“灵芸姐姐”,看到驾马车的是江禄,又叫了声“阿爷”,重新恢复了低柔内敛的模样。
江禄见果然是自己的孙女,宽慰地“诶诶”应了两声,问:“你怎个独自一个人上街来,有没有跟夫人、总管报备过?”停顿了一会,语中带了些埋怨:“孩子,你的帷帽呢,出门为何不戴帷帽呢?”
黛月被问得低下头,轻轻答了句:“阿爷,我……忘了。”
灵芸笑道:“禄爷爷为黛月操碎了心,不过黛月最是懂事守规矩了。往时我们姐妹休沐出街,她都不肯一起随了来!今儿定是得了夫人的吩咐上街的罢!终于挨过了冬,日色正好,谁喜欢戴个纱幔斗笠遮脸啊!”
黛月见江禄仍哀愁不已,说道:“我记下了,阿爷,以后会戴好帷帽再出门。”
灵芸望爷孙俩一眼,向黛月招手道:“好了好了,一顶帽子,又不是大不了的事。你办完夫人交代的事了么?办完了的话,正巧随我们一起走罢,小姐正坐车里呢!”
江禄只能作罢:“罢了罢了,今天先回去罢,快上车来!”
黛月两眼有神地望着那掩盖着门帘的车轿,雀跃往前迈了两步,继而又脚下踟蹰起来。
灵芸责备江禄道:“你看你,禄爷爷,她本来就胆子小,你还为一顶帽子责备她,她连一起坐车回府都不敢了。不就出门没戴帽子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江禄无奈解释道:“芸丫头,你不懂,你不懂。月儿这相貌,对她不是好事情。”
灵芸闻言,撅起嘴巴“啧啧”两声嘲讽,再不管他,对黛月说:“我拉你上车,你挨着我坐吧,别理禄爷爷这老顽固!”
“唔……和阿爷无关……”黛月低声支吾了说道。
此时,后方已经传来其他车马的催促声:“占着道还走不走了?不走让边上去些!”
江芙闻言探出半只眼睛:“快叫那位姐姐上车吧!后面催促的紧!”
黛月眼中闪出丝喜色,接住灵芸伸出的双手只一个轻轻的跳跃,便轻稳落在了马车前座上。
灵芸摊着自己的手,震惊看着她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
自己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力就将她轻轻捞了上来?她竟然比江芙都轻些?
黛月被车帘后的眼睛瞧得脸上热热的,正要行礼,又听江芙赞道:“这位姐姐真好看。”
“小姐长大了定然也好看”江禄笑着回了句,接着用马鞭拍了拍马屁股,拉起缰绳,驾车往东城方向驶去。
青石板路上,马车些微颠簸了几下,灵芸见江芙仍隔着帘子缝露着眼睛往外瞧,丝毫没有遮蔽的意思,担心她等下直接扑出来,将缝隙重新捂好,再告诫她:“小姐!好好在里面呆着,到了府上才能出来!”
江芙坐在里面嘟囔:“为什么同样不戴帷帽,你对这位姐姐、对我,竟是两番说辞?方才谁说来着,终于挨过了冬,日色正好,谁喜欢戴个纱幔斗笠遮脸啊!我虽然生了病,面上落了些斑,却连半口透气的自由都没了么?成日不是被要求用帷帽遮蔽严实,就是紧闭在车轿内,露只眼睛都不行?”
灵芸不想自己帮黛月说的话,被她听了去竟成了反驳自己约束她的说辞?
灵芸两眼望天,她家这小姐,小小年纪,真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修修又改改[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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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哪个不长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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