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黏腻得像化不开的糖。
秦宴亭躺在青竹坞的摇椅上，听着檐角雨滴答滴答，手搭在额间挡住晃眼的日头。他本就苍白的脸，被这日光一照，愈发没了血色，单薄的身子陷在藤椅里，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王爷，宫里来消息，说是陛下邀您进宫赏花。”老管家福伯弓着腰，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生怕惊着这位体弱多病的小王爷。
秦宴亭轻咳两声，缓缓放下手，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推了吧，这副身子，经不起折腾。”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
福伯应了声，刚要退下，院外却传来嘈杂声。秦宴亭皱了皱眉，这青竹坞向来清净，怎会有如此喧闹？
还没等他细想，一道身影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那人穿着月白锦袍，腰佩玉珏，跑得急了，发带都有些松散，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却衬得眉眼愈发灵动。
“哟，这就是传闻中体弱多病的秦小王爷？”盛许望大咧咧地站在廊下，笑嘻嘻地开口，“本世子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病秧子，连宫都懒得进。”
秦宴亭抬眼，看清来人是盛家那位无拘无束的小世子，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盛许望这号人物，他早有耳闻，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家世，在街头巷尾横冲直撞，没少惹人嫌。
“盛世子，青竹坞不欢迎你。”秦宴亭声音依旧淡淡的，却带着疏离。
盛许望却像没听见似的，大踏步走到摇椅旁，弯腰凑近秦宴亭：“你这身子，当真弱得连路都走不了？”说着，伸手就要去探秦宴亭的脉搏。
秦宴亭猛地偏过身，躲开那只手，剧烈的动作让他一阵咳嗽，帕子捂住嘴，再拿开时，帕角染上了一抹淡红。
盛许望瞬间僵住，没想到自己这一闹，竟让秦宴亭咳了血，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秦宴亭缓了缓，抬眸看他，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惫与厌烦：“盛世子若是玩闹，还请去别处，青竹坞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盛许望挠了挠头，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会儿全没了，喏喏道：“我就是听说秦小王爷才学过人，想来讨教讨教，没别的意思。”
讨教？秦宴亭只觉好笑，这盛家世子，整日里不是斗鸡走狗，就是惹是生非，何时关心过才学？不过是找个由头胡闹罢了。
“盛世子若有此闲心，不如多读些诗书，免得在外丢了盛家的脸。”秦宴亭合上眼，不想再理会。
盛许望却不死心，绕着摇椅转了两圈，眼睛骨碌碌转：“我听闻王爷府上有本失传的《南华集》，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秦宴亭终于睁开眼，目光凉凉地扫向他：“没有。”
“别这么小气嘛，看完我就还回来，保证不弄坏。”盛许望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秦宴亭身上。
秦宴亭忍无可忍，撑着扶手想起身，却因气力不足，一个踉跄。盛许望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胳膊，秦宴亭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甩开。
“盛世子请自重。”秦宴亭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盛许望看着秦宴亭防备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本意只是想逗逗这传闻中的病弱王爷，却没想到把人惹得如此反感。
“我……我这就走，你别生气。”盛许望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道，“那本《南华集》，你要是愿意借，就派人去盛府找我，我随时等着。”
秦宴亭没应声，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才重新靠回摇椅，闭上眼。
福伯在一旁看着，轻声道：“王爷，这盛世子看着是个混不吝的，您别往心里去。”
秦宴亭轻轻叹了口气：“无妨，不过是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可他没想到，这阵“风”，此后会频繁地刮进青竹坞。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青竹坞的门就被叩响。福伯打开门，就见盛许望扛着个大木箱，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我给王爷带了些补品，还有几本有趣的话本子，给王爷解解闷。”
福伯看着那小山般的木箱，无奈地看向秦宴亭。秦宴亭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由着盛许望把东西搬进院子。
盛许望把东西安置好，就凑到秦宴亭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街头新开了家点心铺子，糕点如何精致；说城外的桃花开得正好，漫山遍野像云霞……
秦宴亭起初不愿理会，可听着听着，竟也分出几分神。盛许望的声音像春日的暖阳，带着蓬勃的朝气，撞进他早已习惯寂静的世界。
“王爷，你也出去走走呗，总在这院子里，身子骨更要憋坏了。”盛许望晃了晃秦宴亭的胳膊。
秦宴亭犹豫了一下，看着盛许望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盛许望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地去安排。不多时，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青竹坞外，盛许望扶着秦宴亭上了车，一路往城外而去。
马车里，盛许望兴奋得像个孩子，不停地说着沿途的景致。秦宴亭靠在软垫上，听着他的声音，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竟生出一种久违的鲜活感。
到了桃林，盛许望小心翼翼地扶着秦宴亭下车。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白相间，像一幅绚丽的画。秦宴亭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竟让他的心肺都舒畅了几分。
“好看吧？”盛许望凑到他身边，笑问。
秦宴亭微微点头：“多谢。”
盛许望嘿嘿一笑：“谢什么，以后我常带王爷出来玩。”
秦宴亭没答话，却没再拒绝。
从桃林回来后，盛许望来得更勤了。有时带来几本古籍，说是在盛家藏书阁翻到的，想着秦宴亭或许会感兴趣；有时带来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秦宴亭开心。
秦宴亭发现，自己竟渐渐习惯了盛许望的存在。习惯了他闯进来时的喧闹，习惯了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习惯了他目光里不加掩饰的炽热。
这日，盛许望又带来一坛好酒，说是珍藏的佳酿。
“王爷，尝尝？”盛许望把酒坛打开，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秦宴亭本不善饮酒，却经不住盛许望的软磨硬泡，浅尝了一口。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醇厚，竟别有一番风味。
“如何？”盛许望期待地看着他。
秦宴亭微微笑了笑：“尚可。”
盛许望得了夸赞，更来劲了，说着就要给秦宴亭再满上。秦宴亭忙按住酒坛：“够了，再喝要醉了。”
“醉了才好，醉了就能忘却烦恼。”盛许望说着，自己猛灌了一口，“王爷你不知道，这世上太多烦心事，能醉一回，也是难得。”
秦宴亭看着他，忽觉这盛家世子，或许也不像表面那般没心没肺。他的洒脱肆意下，说不定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盛世子……”秦宴亭刚开口，就被盛许望打断。
“叫我许望吧，王爷，你总这么叫，生分。”盛许望眨着眼，看着他。
秦宴亭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许望。”
“哎！”盛许望应得欢快，“以后王爷就这么叫我，多亲切。”
夕阳渐渐西沉，洒在青竹坞的院子里，给两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秦宴亭靠在摇椅上，看着盛许望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温暖。
他知道，自己这颗早已习惯孤寂的心，正被这个无拘无束的小世子，一点点地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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