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擦擦汗。”
韩胥递来一方素白手帕,边缘绣着细小的星轨纹样。裴佑接过胡乱抹把脸,灰发间的犄角还晨露仍覆:“师兄,你这么会伺候人,以后谁嫁给你谁享福啊!”
青年轻扶滑落的单片眼镜:“我是独身主义者……”
“就是说——”他左手轻晃,银质尾戒在阳光下闪过冷光,“不谈恋爱、不结婚,做我的单身贵族。”
韩胥父母各自重组家庭,谁也不要他。小时候吃饭全靠蹭别人婚席——那对新人在敬酒时,甚至没发现席间多了个陌生少年。
裴佑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伸手弹了下他的眼镜。韩胥没躲,只是也轻轻回弹了她的犄角,没由头地冒出句:“有些时候……我感觉师父比我亲生父亲更像父亲。”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对了,今年椿萱节你还不打算回去看看你父母吗?”
裴佑笑容一僵:“没……我刚被抄家。”她扯了扯嘴角,“我爹在漠珂被凌迟,我娘……被分食。”
静。
李逸之站在廊下,闻言轻叹。
那年椿萱节,逸人庐破天荒挂了红灯笼。
李逸之素来讨厌这些俗礼,却在晨练时开口:“韩胥。”
“弟子在。”
“做我义子吗?”
韩胥的天球仪啪嗒掉地。镜片后的眼睛如闻谬论,眼睑上开难抑。
“师……师父?”
“不愿就算了。”
“不!”韩胥几近是扑过去抓住李逸之的衣袖,又慌忙松开,“我……弟子……”
李逸之伸手,在他发顶极轻地按了一下——就像当年千娘对那个浑身是伤的浪人做的那样。
“去换身衣服。”他转身时,素白袍角扫过地上的天球仪,“今日不必练功。”
裴佑蹲在枫树下,看着师兄同手同脚地往厢房走,雷公铃在她发间闷响。
“师父为什么只收师兄?……”她揪着枪穗子,“我不可爱吗?”
李逸之走到她身旁,淡淡道:“你师兄一眼就能看出来——没被爹娘疼爱过。”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家族长子,却因辰源呈阴性被当作废物。父亲冷眼,母亲漠视,弟弟们肆意欺辱。最终,他选择成为浪人,再不回头。
“至于你……你爹是敌土都称道的仁将,你娘……完全随她师父的性子。为师还真不信他们不疼你。”素白袖袍拂过石案:“你父母可匹‘椿萱’。”李逸之起身:“为师自知不比他们,故不能认你。”
雷公铃轻叮,像是附和。
“对了,符牌。”李逸之将一块刻着“常念山裴佑”的黑玉腰牌递给她,裴佑接过,嘴角微扬。
椿萱晨光踏碎枫隙,金影遍地。
李逸之的朱砂笔悬在韩胥眉心,忽然顿住:
“要跟为师一样姓‘萧’吗?”
韩胥呼吸瞬滞,他眼中映着师父难得柔和的眉眼。他原名韩十一,因在家族同辈中排行十一——这个名字承载的,只有漠视与冷落。至于“胥”,是入乡随俗。
“我……”他声音哑不成调,尾戒硌掌生疼。
李逸之的笔尖落下第一划:“萧胥。”朱砂浸入肌肤,烫得他浑身发抖,“萧十一。”
韩胥——现在该叫萧胥了。
裴佑蹲在旁边戳他小腿:“萧胥……这名字衬你!”
“衬……哪里衬?”萧十一声音还在发颤。
“像话本里那种……”裴佑比划着,“贵公子!”
李逸之收起朱砂笔,袖中飞出两样物件:一枚玄铁锻造的星纹戒指,替换了萧胥原先的银尾戒;另有一块黑玉腰牌,刻着“常念山萧胥”五字。
“入门时给的木牌该换了。”他语气平淡,“午后去祠堂上香。”
直到师父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萧胥才敢触碰眉心莲纹。
指尖刚触及,整座常念山的地形突然以立体影像呈现在脑海中——这是山主继承人才有的权限。
“师兄你脸好红。”裴佑凑近,“像偷喝了莫爷的烤酒!”
萧胥下意识摸脸,却满手凉泪。他哽笑出声。
裴佑压声:“姓萧有什么讲究吗?”
“是师父本姓。”萧胥轻抚星纹戒,“他当浪人后就不用……”
话未说完,远处茶室忽传杯盏叩音——李逸之在提醒他们该去祠堂了。
山风拂过新挂的红绸,萧胥二字蹁跹。
世上少了个席外人,多了个山中人。
而常念山祠堂的族谱上,孤零零的“萧破妄”下方,终添一行新墨。
李逸之破天荒地给两个徒弟放了假,甩给萧胥一袋沉甸甸的银元子:“带你师妹去炜泽启方城见见世面。”
元子,原五州通行货币。形似锁子纹加厚半寸,有铜、银、金、琼玉四单位,满百进一。
裴佑踮脚偷瞄钱袋:“师父,这够买下半个集市了吧?”
“随意花。”李逸之头也不回地往茶室走,素白袍角扫过台阶时停顿片刻,“别惹事。”
炜泽·启方城
“师兄!这个糖人会喷火!”
“师兄!那家铺子在卖会唱歌的傀儡!”
启方城西市街口,裴佑发铃叮不停。
然而等日头西斜时,钱袋才瘪下去薄薄一层。
“才花了这么点?”裴佑掂量着钱袋不可置信,“师兄你也太会砍价了!”
萧胥正把第五个油纸包塞进袖里乾坤:“……咳,我老家特训技能。”突然拽住师妹,“等等!”
染坊街角的铺面前,七彩幌子迎风招展——焕然阁·改形易色。
“原来浩土还能染发……”他盯着橱窗里陈列的发色样本,声音轻同梦呓,
“师妹等我!”萧胥一个箭步冲进去,“师兄要去宴请年少时的自己!”
裴佑的"等等"还没出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兴奋的比划声:“对!这里要孔雀绿挑染……右边接发到锁骨……后面盘个道髻……”
四个时辰后,月上柳梢。
店门吱呀一声推开,走出来的青年左鬓挑染了一撮翠绿,右侧长发莫名垂至锁骨,后脑勺盘着个松松垮垮的团子。明明还是中长发,却硬生生被折腾出七分不羁三分荒唐的气质。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硬是撑住了这份诡异,在月光下竟有种荒诞的和谐。
“好看吧?”萧胥转了个圈,发梢扫过裴佑呆滞的脸,“理发师真把我所想全做出来了!”
裴佑的雷公铃炸出个小火花:“……你知道我很少对事情不评价。”
街角突然传来窃窃私语:
"哪家的公子哥......"
"伤风败俗......"
萧胥的笑容逐渐染霜。那些久违的、针扎般的议论声让他瞬间回到实验室走廊,回到被同学指点的少年时代。
“走!”裴佑猛地拽住他手腕冲进人群。
萧胥踉跄着跟上,褐眸微微睁大。
雷公铃爆发出刺目电光,吓得路人纷纷避让。她拉着他穿过重重街巷,直到喧嚣彻底甩在身后。
途中,与一摇扇男子擦肩而过,只见男子那对红流苏耳坠掠旋,金眸之下赤痕略艳,他轻轻嗤笑一声:“呦呵,这不我嫡亲亲的好大侄儿么?”
“惹不起至少躲得起!”少女喘着气松开手,灰发间犄角闪着微光,“我爹说过,烂话听多了折寿!”
她在城门口停下,喘着气重新打量师兄的新造型,月光把那缕绿毛照得发亮,像片误嵌黑缎的孔雀翎。
萧胥怔怔望着她。
月光下,师妹紫眸星芒雀应:“别管他们。”
“其实……挺耐看的。走了,回家!”
栎渊·燕雾道
回山的路上,萧胥把那撮绿毛别到耳后。星光映清他迟归的答复:“……谢谢。”
常念山的瀑布声渐近时,两人同时僵住了——
李逸之正立在逸人庐门前,素白佑君袍月浸流蓝。目光落在萧胥头上那撮绿毛时,瞳孔猛地收缩。
“萧十一。”他一字一顿,“老子才认你当儿子……就给老子搞这死出是吧?”
裴佑嗖地躲到枫树后,雷公铃自觉噤声。
“师父冷静!这是艺术!”萧胥边退后边护住脑袋,“您看这绿色多显生机勃勃……疼!”
裴佑蹲在枫树下啃糖画,看着师兄被追得满山跑。雷公铃欢响,给这场追逐战配乐。
最后萧胥以抄写《辰源纲目》百遍为代价,勉强保住了他那头桀骜不驯的绿毛。
夜深人静时,裴佑发现厢房门缝下塞了张字条。上面画着个笑脸,旁边写着:
“谢师妹今日相救。——时尚的萧十一”
她叹笑,把字条收进装雷公铃的抽屉。
四年后。
“突破辰阶,需焚毁器官,以辰源重塑。”李逸之指尖的黑莲绽放,莲心浮现出一截指骨被烈焰吞噬的虚影,“再生后形貌如旧,本质已蜕。”
裴佑嘴角抽动:“那岂不是疼死?”
“在浩土,”李逸之的袍角扫过玉阶,莲纹蔓延,“强大必伴痛苦。”
“我能直接焚全身吗?直接一步到位。”裴佑眼睛发亮。
“胡闹。”李逸之袖中突然窜出黑雾,化作锁链将跃跃欲试的徒弟捆住,“你现下的辰源,”锁链收紧,“连条胳膊都再生不全。”
黑莲转向廊下:“萧胥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萧胥心虚地推了推银丝眼镜,镜框闪过一道蓝光:“我当年突破辰咎品时……”
还在幻想龙傲天剧本。
他声音渐低,“没听劝,焚了眼睛。”
莲心画面骤变——萧胥跪在血泊中,双目空洞流血。千瑜的白衣掠过,俦器青不夜凝出药雾。
“若非千娘娘相救,”萧胥的镜片蒙雾,“怕是连这只都保不住。”他指了指右眼,“后来辰八品焚双脚,辰七品重铸左眼……”左手无意识抚过镜片,“若不是师父为我造了眼镜,这只眼,永远只能看清一成。”
裴佑的犄角微动:“那……师父建议我焚什么?”
“十指。”
“十……十根全焚?!”裴佑栗道。
李逸之颔首:“初入辰门,仅提升基础。”他扳过裴佑的手,指腹划过她虎口的茧,“灵敏度增两成,疲劳减半,不易生茧。”
“高投入低反馈??”
“嗯。小指对于兵修而言最关键,焚小指时为师会辅助你。”黑莲收拢,“焚毕……”李逸之转身时漏下半句,“为师予你俦器。”
第一根手指焚毁那日,裴佑跪在辰源阵中,雷公铃被摘下来悬在头顶。李逸之并指如刀,漆焰自她右手小指燃起。皮肉消融的焦臭味里,萧胥的天球仪疯狂运转,实时监测着她的辰源波动。
“啊——!!!”
惨叫惊飞山鸟。裴佑的左手生抠石板,指甲翻裂。萧胥一惊——那是他当年自己咬断舌根时流的血量三倍。
半年后,她才勉强再生完第一根手指。新生的指尖莹白如玉,微微用力一叩就能在铁板上留下凹痕。但代价是——
“手抖,拿不了筷子。”裴佑满头冷汗地盯着滚落的肉丸。
萧胥默默递来勺子,镜框上的符文发亮:“我焚脚后,爬了两年。”
第二年焚到第三根手指时,裴佑已经能边惨叫边背《辰源经络谱》。萧胥在旁记录数据,发现她再生速度提升了两成。
“师妹,”他笔尖一顿,“你在偷偷用雷公铃刺激再生?”
被拆穿的裴佑咧嘴一笑,露出带血的牙:“师兄当年……咳……不也往眼球里灌辰息?”
李逸之站在阴影里,看着两个徒弟互揭。黑莲中的仙子虚影轻轻抬手,抚摸他紧蹙的眉间。
第五年深冬,裴佑焚毁了第七根手指。这次她没惨叫,而是突然抓住萧胥的手腕:“师兄……你当年,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天球仪停转。萧胥的镜片后,那只重铸的左眼泛起幽蓝:“想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再疼……也比不上无端被害的那刻。”
第八年秋,两根手指同时焚毁。
火焰中的裴佑突然大笑:“师父!我悟了!”她举起白骨森森的右手,“焚指不是折磨——”焦指突然泛起雷光,“是让辰源……记住骨骼最真实的形态!”
李逸之露出一丝笑意。黑莲绽放,莲心浮现一杆长枪的虚影——但转瞬即逝。
九年光阴如瀑,常念山后崖的石台被雷光磨出镜面般的光泽。裴佑盘坐其上,十指间辰源之力凝成一线银芒——终于,辰咎品成!
“哈,我裴命谋成了!”
她一个鹞翻跃下石台,灰发间的犄角都闪着喜色。雷公铃叮当一片。裴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逸人庐,一脚踹开李逸之的房门——
“嗖!”
金光破空而来。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掌心沉甸甸地多了只龙鳞金镯。鳞片细密如生,在阳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
“戴上。”
李逸之头也不抬,手中刻刀正在一块辰晶上细细雕琢。
裴佑狐疑地套上金镯,鳞片突然收缩,严丝合缝地贴住腕骨。她心念微动,金镯骤然延展变形,眨眼化作一柄丈二长枪。枪尖银芒吞吐如龙息,柄上鳞纹随辰源流动,雷光缠绕处竟浮现出细小的铭文。
“好高级……”她紫眸瞪圆,枪尖指向李逸之鼻尖,“师父,你今天格外的……像个好人!”
其实是想说今天格外不像变态。
李逸之两指捏住枪尖,黑影顺着指尖缠绕而上。金枪咔咔作响,转眼缩回镯形。他掀了掀眼皮:“再拿武器指我,就把你扔进九绝涧喂凶兽。”
萧胥斜倚门框闷笑,月白长衫上沾着些许辰晶粉末:“师妹,这枪叫‘催玉龙’,能随辰源属性变化形态。”他推了推眼镜,“师父用湣海的龙渊玄金打了七年,每片鳞都是亲手雕的。”
裴佑摩挲着金鳞,罕见地没怼人。雷公铃在她发间轻晃,与金镯共鸣出细微铮鸣。
“师父,”她突然抬头,“我也想像师兄一样学旌械术。”
刻刀在辰晶上划出刺耳声响。李逸之动作微顿:“你或许不大合适。”
“为什么?”裴佑的犄角不满地抖动,“我辰源控制比师兄当年强多了!”
李逸之终于放下刻刀,漆黑莲花自掌心浮现。莲蕊中升起两道光影:左侧是萧胥的天球仪,结构精密如星盘;右侧是裴佑的雷公铃,电弧狂放不羁。
“旌械术需极端冷静。”他指尖轻点,天球仪影像分解出数百个规整模块,“而你——”雷公铃突然炸开一团乱麻似的电光,“适合直来直往。”
萧胥适时补充:“就像让爆竹去当绣花针。”
裴佑的紫眸眯起,凶色微泄:“师兄,你最近是不是皮痒……”
萧胥耸肩:“你打不过我。”
裴佑:“……”
对了,关于年龄唛……
自己写着都心虚的找补:……关于年龄这个呢?……(根本原因:作者理不动各个角色时间线,群像嘛,原是打算搞108个角色的,虽然存稿到现在也就零散整了26个,每搞一个都得找补,我们就脑子一丢,开开心心地看叭……)
几万岁的年龄差大部分人都能接受吧……
那我这个也就几十几百岁……外加全成年……
这个……
啧,勇敢一次吧
目前剧情:
裴佑:36
萧胥:99(玻璃心小老头)
李逸之:641
莫句:631
千瑜:578(已定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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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椿萱沐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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