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少女发顶的刹那 ——
“且慢。”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不高,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处。
素青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伞下半张素净到极致的脸。
她并未看监斩官,也未看刽子手,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土坡上的灵耀身上,在无声质问:你,还不出手?
灵耀银具下的眉头紧锁。
这女子…… 方才的 “无能之辈” 是她,此刻这声 “且慢” 也是她。
她是谁?意欲何为?
太真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撑着伞,步履从容,分开泥泞中的人群,如分开浊浪的孤舟,一步步走向刑台。
湿冷的空气仿佛在她周身凝滞,所过之处,人群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通路,连那凶神恶煞的刽子手都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她走到刑台边缘,素手轻抬,指向台上形容枯槁的少女,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刑场上空:“此人,不能杀。”
监斩官一愣,随即勃然作色:“大胆!你是何人?竟敢阻挠法场行刑!”
太真看也不看他,目光依旧锁着灵耀,语气平淡:“杀一活口,污我清静。此地死人味已够浓,再添一个枉死冤魂的怨气,扰我安眠,甚烦。”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这女子,竟是因为嫌死人怨气吵她睡觉才出来阻止,何等荒谬,何等冷血。
胖妇人更是瞠目结舌,捏着珠钗的手都忘了收。这、这姑娘刚才还一副柔弱寻夫的模样,怎么转眼间…… 判若两人?
灵耀心中却是一凛。
这女子语出惊人,看似荒谬绝伦,却隐隐指向核心 —— 她认定了这女子是活口,且是冤屈的活口。这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可她凭什么如此笃定,难道……
太真终于将目光从灵耀身上移开,落在监斩官脸上,那眼神空茫淡漠,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你说她是妖孽,祸害满门。证据呢?”
监斩官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强自镇定道:“马家满门死绝,唯独她活!此乃铁证!更有灵耀道长途经此地,言明非妖邪所为,那自然就是这妖妇用了歹毒手段!”
“哦?” 太真轻轻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显冰冷道:“他说不是妖邪,你们便信了?那他说此女无辜,你们信是不信?”
她再次转向灵耀,伞沿微抬,毫不掩饰的挑衅:“剑仙大人,斩妖除魔,名动天下。如今活人蒙冤,就在眼前。你的剑,可斩得断这糊涂官府的糊涂刀?”
星遥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这女子好生无礼!竟敢如此逼迫师兄!他正要开口,却被灵耀抬手止住。
灵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女子言辞如刀,锋芒毕露,看似针对他,实则是在逼他出手,将这潭浑水彻底搅开。
但他已无暇深究。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血溅刑场。
银面微转,开口道:
“此案确有蹊跷,此女暂缓行刑。本座,需重验马家尸身。”
“重验尸身?” 监斩官脸色难看,“死者为大,且已下葬……”
“开棺。”
灵耀只吐出两个字。
他目光扫过监斩官,压得那监斩官冷汗涔涔,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再看灵耀,目光转向刑台上依旧死寂的少女,淡淡道:“既如此,那验尸一事,也算我一份。”
她抬步,竟要直接踏上那污秽的刑台。
“你?” 灵耀蹙眉。这女子身份不明,接近尸体意欲何为?
太真脚步未停,素青的身影已立于刑台边缘,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她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微微侧首,看向灵耀,居高临下,嘲讽道:
“怎么?剑仙大人斩得了妖魔,辨得了生死,却怕我一个弱女子…… 亵渎了你的‘正道’?”
她俯身,伸出手指,毫不在意地拂开少女脸上黏连的乱发,指尖轻轻搭上那冰凉死寂的颈侧脉搏。
片刻。
伞下,那抹淡色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死的。”
太真指尖并未离开少女的颈侧,那触感冰凉滑腻,皮肤下脉管沉寂,确然是死物无疑。但方才…… 她目光扫过少女微微颤抖的身躯,那枯叶般的战栗绝非尸僵所能模仿。
疑惑未消,太真的指尖却顺势下滑,状似不经意地拂过少女沾满泥泞的袖口。
这一拂,指尖触感更异 —— 那袖口下的手臂肌肤,竟带着一种湿冷的僵硬,全然不似活人皮肉应有的弹韧温热。
她心头微动,伞沿不着痕迹地又抬高些许,冰冷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向台下。
胖妇人还攥着那几块碎银子,脸上盘算的神情凝固着,眼珠依旧在乱转,只是那转动显得过分灵活。
雨水顺着她油腻的脸颊滑落,流过那过分鲜红的颧骨,竟未留下丝毫晕染的痕迹 —— 仿佛那层皮肉,是浸透了朱砂的油纸。
太真目扫过前排几个伸长脖子、屏息凝神的看客。
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与兴奋,喉结却不见吞咽的动作,胸膛更是死水一潭,不见丝毫起伏。雨水打在他们身上,衣料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的轮廓僵硬而缺乏生气。
“夫人,” 太真声音陡然拔高,她看向胖妇人,说道:“劳驾近前一步,这姑娘…… 似还有话未说尽。”
胖妇人被她一叫,似乎愣了一下,脸上堆起的笑容略显僵硬道:“哎?哦哦,姑娘你说……” 她下意识地往前挪动肥硕的身子。
就在她靠近刑台边缘的刹那,太真那只沾着少女颈间湿冷泥水的手,精准地搭上了胖妇人伸过来想要搀扶(或者说,想要接过更多银钱)的手腕。
触手冰凉,那手腕的皮肤下,没有活人应有的脉动,只有一种沉甸甸、死寂的硬实感,如同摸到了浸透水的朽木。
更可怖的是,太真指尖用力,指甲几乎嵌入那层皮肉 —— 没有痛呼,没有挣扎,胖妇人只是困惑地眨着眼,脸上那僵硬的笑容纹丝未动。
“你……” 太真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甩开胖妇人的手,那手软软垂下,毫无生气。
4
太真霍然转身。
雨丝冰冷。
刑场死寂。
方才还喧嚣压抑的人群,此刻在太真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那些 “看客” 脸上的表情凝固着,如同画上去的面具。雨水冲刷着他们灰败的皮肤,洗不掉那层笼罩的死气。
他们的眼珠转动缓慢,带着一种空洞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呆滞。
没有呼吸的白雾在寒冷的雨中逸散,没有活人应有的体温蒸腾水汽。
“呵……” 太真冷笑,带着洞察真相后的嘲弄与…… 被愚弄的薄怒道:“好一个‘活口’…… 好一场‘法场行刑’……”
她抬眸,目光越过死寂的 “人群”,直直刺向土坡上那道身影 —— 灵耀。
此刻,饶是这位剑仙定力非凡,银面具下的下颚线条也已绷紧如弦。
他身侧的星遥更是脸色煞白,手已按在了剑柄之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台下这诡异的一幕。
“剑仙大人,” 太真的声音在雨幕中清晰地响起,“你斩妖除魔,可曾斩过这……‘活死人’的戏台?” 她素手一扬,指向台下那密密麻麻、如同提线木偶般的 “人群”,“瞧瞧吧,你的‘活口’,你的‘看客’,你的‘法场’…… 尽皆是泥潭里爬出来的行尸。此地,早已是尸傀盘踞的鬼域。”
“尸傀?” 星遥失声低呼。
灵耀的神识无声扫过整个刑场。那无形的探查之力掠过之处,反馈回来的不再是活人纷杂的气息,而是一片空洞、冰冷、被邪异力量强行驱动的死物。
那胖妇人、那监斩官、那刽子手…… 甚至包括刑台上那具微微颤抖的少女尸体。
他们的生机,不过是附着其上的阴魂在拙劣模仿,其本质,早已是腐朽的躯壳。
“时辰到 —— !” 那监斩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尖利刺耳。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刻板的官威,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只是按着预设的指令在发声。
刽子手猛地举起鬼头刀,寒光在雨水中一闪,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就要朝那早已死透的少女颈项砍落!
太真看也不看那落下的屠刀,她撑着伞,转身,素青的身影决绝地朝着刑场外走去,步履从容依旧,所过之处,那些僵立的尸傀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此地污秽已极,死人味熏得人头疼。” 她清冷的声音随风飘来,是对灵耀,也似在自语,“这桩‘马家惨案’,根子怕不在阳间,而在那阴气汇聚、百鬼夜行之处 —— 鬼市。”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融入雨幕深处,朝着云梦泽鬼市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只留下刑场之上,一片死寂,以及神色凝重的灵耀与星遥。
5
鬼市边缘的灯火,在雨雾中摇曳。
太真撑着那把素青油纸伞,步履从容,径直踏入这片光怪陆离之地。
“百年怨骨,炼器上品……”
“刚出炉的‘续魂香’,保你七日神智不散……”
“新鲜出炉的‘心头血’,剑修破境圣品,童叟无欺……”
摊主们大多隐在阴影里,或是兜帽遮脸,或是干脆非人形貌。
一只枯爪般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来,掌心托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珠子。
太真目不斜视,衣角拂过泥泞,所过之处,那些低语竟诡异地静了一瞬,她身上那股纯粹的、对生死的漠然,比鬼市本身更令人忌惮。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与探究,牢牢钉在她背后。
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灵耀跟来了。
她没有转身,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道:“剑仙大人斩妖除魔,日理万机,竟也有闲情逸致尾随一个弱女子逛鬼市?”她微微侧首,伞沿下露出小半张脸,“还是说,方才刑场上那‘无能之辈’四字,戳中了大人那点可怜的、属于活人的自尊心?”
“姑娘对尸身敏锐,对鬼市熟稔,绝非寻常。”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马家惨案,尸傀作祟,线索指向此地。姑娘既言此地乃‘根子’所在,想必知晓更多。灵耀此来,只为查案。”
“查案?”太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终于转过身来。“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剑仙大人,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尚有婚约在身?”
她向前逼近一步:“一个有婚约在身的男子,这般不管不顾地追着另一个陌生女子跑,从刑场追到这腌臜鬼市……传出去,不知世人会如何评说?是赞剑仙大人心系苍生、不避嫌疑呢?还是叹那位与你指腹为婚的姑娘……所托非人,遇人不淑?”
灵耀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面具下的眉头深深蹙起。婚约……又是婚约,那纸庚帖带来的麻烦。
他几乎能想象到星遥那小子若在此地,会露出怎样促狭又八卦的表情。
“婚约一事,”灵耀的声音依旧平稳,“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灵耀此前毫不知情。今日方由师弟提及。”他顿了顿,强调道,“此乃旧事,与灵耀此行无关,更与姑娘无关。”
“毫不知情?”太真像是抓住了什么有趣的把柄,唇角的讥讽更深了,“好一个‘毫不知情’!一句轻飘飘的‘父母之命’,就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剑仙大人,你斩妖的剑那般利落,斩断尘缘时,倒显得优柔寡断了。”
“你口口声声说与‘姑娘’无关,”太真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玩味道,“那若是我告诉你……”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对面玄衣身影因她话语中的转折而流露出的瞬间凝滞。然后,朱唇轻启,一字一句:“我,就是那个被你‘毫不知情’、又觉得‘无关紧要’的……未婚妻呢?”
灵耀整个人彻底僵住!
“看来剑仙大人很惊讶?”她轻笑一声,“也对,毕竟在大人眼中,我这个‘只救死人’的鬼医,恐怕比刑场上那些尸傀,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何配得上您这高高在上的仙门未来仙尊?”
“婚约已退,庚帖已还。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灵耀,你我再无瓜葛。”
“查你的案,斩你的妖。莫要再跟着我。”
“否则……我不介意让你这位剑仙大人,也体验一回……‘死人’的清静。”
他需要她的鬼魅医术,堪破生死迷雾。
她需要他的无双剑术,斩尽魑魅魍魉。
只差一人先开口。
“姑娘请留步,在有一事相求。”
“哦,帮。”
灵耀在原地鞠躬道谢道:“多谢姑娘,若姑娘在意婚约一事,即可取消。”
“哦,不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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