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色更深,浓云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京城上空。晚风带着湿冷的潮气,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夜雨。
周府大门外,玄镜司的差役依旧严密把守。
萧以安与谢珏一前一后走出府门,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都显得异常凝重。
新发现的油膏痕迹和熏炉灰烬已被妥善封存带走,周府上下人等也初步盘问完毕,只等后续深入调查。
然而,笼罩在心头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因那诡异的冷香而更加浓厚。
王府那辆低调却难掩奢华的玄色四轮马车早已候在门前。
车身宽大,由两匹神骏的黑马拉着,车辕上悬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照亮了车前一小片湿漉漉的石板路。
萧以安脚步微顿,侧头看向身旁的谢珏。
谢珏正微微仰头,望着阴沉欲雨的天空,清俊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深青色的官袍也仿佛融入了夜色。
“咳,”萧以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随意,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关怀,“谢大人辛苦了。天色已晚,又恐有雨,本王顺路,送你一程。”
谢珏收回目光,看向萧以安。
夜风中,萧以安那身天水碧锦袍下摆被吹得微微拂动,玉带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和关照,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不敢劳烦王爷。”谢珏微微躬身,婉拒道,“下官家中不远,自行回去即可。”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不愿因私事劳烦这位心思难测的上司。
“诶,这算什么劳烦?”
萧以安立刻打断,语气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甚至搬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今日查案本就辛苦,又是本王让你一同来的,岂有让你独自夜归之理?再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寂静得有些过分的街道和远处深沉的黑暗,声音压低了些,带上几分凝重,“此案凶徒手段诡异,至今逍遥法外。京城夜路,未必安稳。上车吧。”
最后三个字,带着点不容置喙的意味。
谢珏沉默了一瞬。
萧以安的理由,无论是出于上官的体恤,还是对潜在危险的考量,都无可指摘。他抬眼,对上萧以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似乎并无戏谑,反而透着一丝真诚的关切?
“如此,”谢珏不再推辞,再次躬身,“下官多谢王爷。”
车帘被侍从恭敬地掀起。
车厢内极其宽敞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靠壁设有软榻,铺着上好的锦缎软垫。
角落固定着一个小巧的紫铜熏炉,正幽幽燃着清雅的沉水香,将车厢内熏染得温暖而馨香。壁角镶嵌的琉璃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萧以安率先矮身钻入,在软榻一侧坐下。
谢珏随后进入,在另一侧落座。两人之间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风声和光亮。狭小、密闭、温暖而幽香的空间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车轮滚动的声音辘辘响起,碾过湿冷的石板路,车身随之传来轻微的摇晃。
方才在周府发现线索时的短暂靠近和那瞬间的心悸,此刻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萧以安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又被这车厢内骤然拉近的距离无限放大。他鼻尖萦绕着身旁之人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干净的墨香与皂角气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袍光滑的料子,目光有些无处安放。
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刻意。
想看看谢珏,又怕目光太过直接被察觉。一时间,竟有些坐立难安。
谢珏上车后,便微微合上了眼,靠在软垫上,似乎是想趁着这短暂的行程小憩片刻,缓解连日来的疲惫。他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呼吸平稳悠长。
萧以安的目光,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谢珏脸上。看着他微蹙的眉心似乎因闭目而稍稍舒展,看着他几缕散落在额角的墨发随着车身的晃动而轻轻摇曳……
车厢内沉水香的暖意仿佛有了实体,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将两人包裹其中。
那清冽的气息与暖香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暧昧氛围。
萧以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喉咙有些发干,手指在袍下微微蜷紧。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谢珏,似乎感觉到了过于专注的视线,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萧以安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目光,迅速转头看向车窗外深沉的夜色,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他只觉得脸颊和耳根再次火烧火燎起来,心中暗骂自己:萧以安,你像个登徒子!
“王爷,”谢珏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开口,“那油膏与冷香,王爷可有头绪?”
这公事公办的问题,让萧以安清醒过来。
他定了定神,努力将注意力拉回案子上,声音也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暂时没有。此物太过诡异,那香气也闻所未闻。待仵作和药吏验过,或许能有线索。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凝重,“此物出现在笔洗边缘,位置隐蔽,用量极少,若非本王恰好看到那个角度……凶手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诡谲,远超想象。谢大人,此案……比我们预想的更为棘手。”
“是。”
谢珏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方才那片刻的疲惫似乎已被压下,“下官亦有同感。凶手不仅能制造密室,更能操控人心,令受害者毫无反抗,甘愿赴死。此等手段,闻所未闻。”
他微微侧头,看向萧以安,眼神锐利,“王爷,明日需加紧排查所有香料铺、药铺、乃至胭脂水粉作坊,寻找此奇异冷香的来源,此为关键。”
“嗯。”萧以安重重点头,迎上谢珏的目光。
“本王明日便下令,让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全力配合,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线索。还有那些受害者生前的活动轨迹、接触过的人,都要重新梳理,尤其是她们死前一日,是否去过相同的地方,见过相同的人。”
·
“吁——”
马车在永宁坊那条熟悉的、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稳稳停住。
“王爷,谢大人,到了。”车外传来护卫恭敬的声音。
车厢内的讨论戛然而止。
萧以安看着谢珏,心中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这短暂的同车共乘,这被案情和那奇异氛围填满的密闭空间,竟让他觉得格外珍贵。
“王爷,下官告退。”
谢珏起身,对着萧以安躬身一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疏离。
“嗯,谢大人慢走。今日辛苦,早些歇息。”
萧以安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微微颔首,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怀。
车帘掀起,清冷的夜风带着湿意瞬间涌入。
谢珏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中,消失在黑漆木门之后。
萧以安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车厢内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清冽的气息,与沉水香混合着。
他缓缓靠回软垫,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光滑的云锦料子,心头那点悸动和方才案情的凝重交织在一起,沉甸甸的。
“回府。”
车轮再次滚动,玄色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巷弄。
在那巷弄的拐角处,谢珏悄然踱出,立在微凉的夜风里,目送那辆马车碾过石路,渐行渐远。
车轮声碌碌作响,仿佛碾过心头,在寂静里敲出细碎的涟漪,又终于归于平寂。
·
推开熟悉的黑漆木门,一股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饭菜的余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谢珏身上沾染的夜寒和那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
小小的院落里,母亲沈棠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借着檐下灯笼的光亮缝补着一件旧衣。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专注而慈祥的侧脸,针线在她指间灵巧地穿梭。
听到门响,沈棠立刻抬起头,看到儿子,脸上瞬间绽开温暖的笑容:“珏儿回来了!累坏了吧?灶上温着汤,娘这就给你盛去。”
说着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就要往厨房走。
“娘,不急。”
谢珏心中一暖,连忙出声阻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儿子还不饿。瑜儿呢?睡下了?”
他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正房的方向。
“没呢!”
沈棠还未答话,一个欢快清脆的声音便从正房窗户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瑜像只活泼的小兔子般蹦了出来。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小袄,头发松散地挽着,显然已经洗漱准备就寝了。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蹦跳着跑到谢珏面前,献宝似的举起来。
“哥哥你看!好不好看?”
谢瑜的小脸在灯光下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这是隔壁张婶儿白日里教我的,用彩绢扎的绢花。我学了好久呢!”
谢珏的目光落在妹妹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朵用鲜艳的红色绸绢精心扎成的绢花。
花瓣层层叠叠,虽略显稚嫩,但形态颇为逼真,看得出小丫头是用了心思的。鲜红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跳跃的火焰,灼灼刺目。
谢珏脸上的温和笑意,在看到这朵鲜红绢花的瞬间,骤然凝固。
如同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
卷宗上那冰冷的文字,周府琴房里那悬着的三尺白绫,周家小姐颈间深紫色的索沟,无数画面碎片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柳氏女,自缢前一日。兴致颇佳,言及翌日慈云寺上香,侍女见其…簪了一朵新买的…大红绢花于鬓边…甚是喜爱…”
“…西城副指挥使千金。溺毙前,曾于街市购得…一对…鲜红绢花…戴于腕上…把玩良久…”
“…张侍郎庶女。炭盆窒息前,贴身丫鬟回忆,小姐那日心情甚好…独自在房中…对镜…簪了朵红绢花…还哼着小曲…”
鲜红的绢花。
死前愉悦。
甘愿赴死。
谢瑜手中那朵跳跃的、刺目的红,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小女孩天真的手工,而是化作了一个狰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符咒。
谢珏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哥哥?”谢瑜举着绢花,看着哥哥骤然剧变的脸色,那笑容僵在了脸上,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你…你怎么了?…是这花…不好看吗?”
沈棠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脸上的笑容敛去,担忧地上前一步:“珏儿?可是衙门里,又出什么事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冰冷的湿意,吹得檐下的灯笼剧烈摇晃。
二更嘿嘿嘿[星星眼]
谢珏:悄悄假寐试图引起老婆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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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红色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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