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音乐结束,齐望楠的动作定格,看见跳舞机屏幕上显示的分数后才松了劲。
垂在后颈的稍长的头发被汗水微微润湿,他撩起发尾,用手腕上的黑色皮筋随手扎了个揪。
他用手勾起银色镂空六角星形项链,粗糙的合金饰品在电玩城绚丽的灯光照耀下反着光。
宽大的白色T恤只有前摆被扎进裤子里,露出了宽松的黑色破洞牛仔裤侧腰上挂着的细链,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
而每当他抬手时,T恤的后摆便若有若无地勾勒出他的腰肢,劣质的布料透出他细瘦的躯体。
工作日的黄昏,电玩城里的人比周末少很多。齐望楠像是泄愤一般,连跳了三支大幅度动作的舞,这才关掉了跳舞机。
他看了一眼收银台方向的挂钟,稍微超过了原本计划的时间,不过没关系。
他正打算离开,一回头却发现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正盯着他看。
对方上身是蓝白配色的校服短袖,每一颗纽扣都规规矩矩地扣上了,下身是配套的蓝色校裤,还乖乖地背着书包,一副优等生的模样。
齐望楠的眼尾上挑,平日里总给人一种勾人的感觉。此时眯着眼看人,居然还带了些凶狠尖锐的意味。
电玩城附近的学校并不多,他见这校服有些眼熟,正打算开口询问,那男生却在自己回头的那一刻慌了神,还没等齐望楠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齐望楠饶有兴趣地倚靠在柱子上看着高中生逃跑的背影,突然想起现在好像是暑假。
齐望楠迈着悠闲的步伐回美容院,斜照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温度却照样不减。
佳期美容院的招牌整体是浅粉色,纤细的字体周围用金色镀上了边。
他推开美容院的玻璃门,挂在门边的风铃便清脆地响起来,吸引了柜台后正笑着聊天的两个年轻店员的目光。
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的店员名叫简娜,另一个店员任漫漫则将齐肩的直发染成了棕色。
店里开了空调,凉爽的风混着护肤品淡淡的香味一下子包裹住了齐望楠疲惫的身体。
简娜率先抬起头来:“小望楠回来啦?吃过晚饭没有?听说附近新开了家自助火锅,味道还不错,我和漫漫打算下班了就去尝尝味道。”
齐望楠笑了笑,轻轻靠在柜台边缘,和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谢了,娜姐,我最近减肥,不吃晚饭。”
“你都这么瘦了还减肥啊。”任漫漫闻言也探过头来,“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哦。”
齐望楠仍然笑着:“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漫姐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们……下班时间到了哦?”
任漫漫看了眼手机:“啊,真的下班了,聊天太入迷都没注意!”
趁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齐望楠把玻璃门上挂着的营业牌翻到了“休息”的一面。
“对了,今晚老板要回来看一眼,听她说大概**点到这里吧。”简娜背着包站在门口时,突然想起这件事。
“好,我冲个澡就下来守着,会帮她开门的。”齐望楠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虽然身为美容院里的纹身师,但平时来纹身的客人屈指可数,齐望楠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每天开门锁门。
等简娜和任漫漫背着包往购物中心走去,齐望楠把门锁好,然后关上灯,借着夕阳往二楼走去。
二楼是美容院的仓库,也是齐望楠睡觉的地方。
白炽灯把纸箱上飘飞的灰尘都照亮,齐望楠从布袋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
二楼逼仄,他衣服也不算多,便直接拿一个大袋子,袋口盖一块布遮灰,用来充当衣柜了。
齐望楠简单冲了个澡,用干毛巾随便擦了一下头发,夏季炎热的高温会让他的头发很快就干。
然后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等待窗外的夕阳再也不往屋里施舍任何一丝光明。
他一向如此。
生活简单到可以背诵下每一个转身的幅度,描写出阳光照进了地面的几厘几毫,躺在床上默数下多少颗星星才能沉沉入睡。
当然,今天他还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进床铺里,老板还等着他去开门。
齐望楠又拖着身体下楼去,没有开灯。
他把身体隐在柜台后,远处的商业街亮起灯来,模糊地勾勒出店内的装潢。
老板叫宋怀瑛,三十几岁,平时基本都在外地出差或旅游,偶尔才回自己一时兴起开的美容院看看。
如果要齐望楠介绍她,他只会说两个字:恩人。
其中的细节,齐望楠只会笑笑,但不再谈下去,就连简娜都不知道具体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响了很多下,或许比他数的星星还多。
这时,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走近,隔着玻璃门朝齐望楠挥了挥手。
齐望楠噌地一下站起来,开了灯,又急忙把锁门打开。
“小望楠久等了吧。”宋怀瑛把皮包放下,笑吟吟地说。
“老板……”齐望楠拉开凳子让她坐下,“今晚怎么突然想来店里?要了解情况的话,让娜姐把资料发给你不就好了。”
“这不是想你了吗。”宋怀瑛坐下后拿出随身的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口红有没有掉,“你一个人每天在店里守着多无聊。”
“嗯……”齐望楠低着头坐在旁边。
宋怀瑛把镜子放回皮包,说:“你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齐望楠反应过来:“啊,我是想问问附近有哪些学校。”
“学校啊……”宋怀瑛想了想,“离这里最近的应该是明德高中吧,还是所重点高中,最近几年是发展得越来越好了,还有‘进入明德就是半只脚踏进名校’的说法。”
宋怀瑛介绍完又问:“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齐望楠摆摆手:“没什么,只是碰巧遇到了一个穿校服的学生,又想到现在应该是暑假。”
宋怀瑛心下了然,说:“那可能是明德高中的尖子生吧,他们最近在暑期补课呢。升学率和高分率都是全市第一的高中就是这么办起来的,哪怕热成这样都还要去上课……”
今天碰到的那个男生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原来真的是优等生。
虽然只一眼,但对方微红的脸颊仍然回荡着,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害羞。
大概是因为齐望楠很少像这样注视别人的脸,所以便清晰地记下了。
哪怕是来做纹身的客人,齐望楠也只是低顺着眉眼,默默地向对方确认式样和位置。
有一次他给某个客人纹大花臂,对方不停抛来露骨的眼神,见齐望楠一直没反应,便油腻地吹了声口哨:“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小美人。”
齐望楠默不作声地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外强中干的骚扰者立刻讪讪闭上了嘴。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利用自己的脸的,也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别人的脸打上马赛克的。
除了老板、每天都会见面的简娜和任漫漫、还有电玩城的负责人,其他人的脸都不会在记忆里驻足。
一面之缘或是店中常客都一样,他的记忆蒙了尘,就像条件反射性地逃避着刺眼的光。
哪怕伸出手也抓不住,干脆就松开吧。
但那个男生擦去了一层灰,强硬地挤进他的记忆里。
齐望楠想起自己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这样正处于青春期的学生们了。或许他见过,只是记忆自动删除了一切,又或许,他只是不忍从那些学生身上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
曾经也期待着未来,但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碎,他踉跄着去抓住它们,想要拼成最初的样子,却徒留了满手的伤口。
宋怀瑛没待多久,齐望楠再次把店门锁好,机械地扑倒在床上。
往事在心里打转,心脏像破抹布一样扭了几圈,又涩又疼地滴下脏水,啪地打在喧闹的夜里,却如此清晰。
齐望楠今晚数了更多的星星。
第二天下午,齐望楠照旧来到电玩城。
这次他没有玩跳舞机,只是坐在临近电玩城大门的椅子上等着。他预感那个高中生今天还会来。
等到六点过的时候,高中生果然又来了。对方一踏进电玩城就看见了齐望楠,马上转身想走,却被齐望楠叫住。
“小孩,过来。”齐望楠朝他招招手,他抿抿唇,又张望了一下周围,但并没有动作。
果然是警惕心很强的优等生,肯定从小就被父母教导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齐望楠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没个正形地坐在椅子上,白得近乎失去血色的大片膝盖透过牛仔裤的破洞露出来。
忽然,他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坐在他身旁。
齐望楠震惊了一刻,随即笑了:“你不怕我是人贩子?”
高中生抱着书包,认真地说:“你和我差不多高,但是比我瘦,比力气应该胜不过我。周围的人很少,都离我们比较远,看样子不像你的同伙。而且有两个监控摄像头对着这个位置,你应该不敢轻举妄动。再不济,这里离大门不远,我可以逃跑,所以提前把书包取下来,方便到时候丢掉减轻负重。”
听完这一番话,齐望楠轻轻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发表感言,高中生又接了一句:“还有,不要叫我小孩。我有自己的名字,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多少。”
“那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齐望楠开玩笑说。
没想到对他真的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本子和一支笔,翻开空白的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递给齐望楠:“喏,交换名字。”
本子上写着“韩璨”两个字,笔锋大气凌厉,又不显得杂乱,果然是优等生的字体。
齐望楠愣了一秒才接过本子和笔。
质量一般的草稿纸垫在大腿上,一用力戳就凹陷下去一块,硌得大腿上没什么分量的肉都难受起来。
齐望楠盯着纸上的明德高中校徽,意识到这是学校里发的草稿纸,手上握着考试专用的黑色签字笔。
他尘封的记忆又像开了一条缝的潘多拉魔盒,上一次这样捏着笔在草稿纸上认真写字是什么时候?
其实仔细算算也才两年前,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好像过去了半生。
齐望楠轻轻喘着气,像是恐惧着这种又一次占据他内心的既视感,写完名字后把草稿纸猛地往韩璨怀里一塞。
韩璨疑惑地看着他突然冒冷汗的额头,似乎想问些什么,齐望楠立刻率先开口打断他。
“对我来说你就是小孩,你今年应该才十七岁吧?”
韩璨点点头:“你呢?”
“我?”齐望楠意味不明地笑了,“我二十了。”
“二十?”韩璨眨眨眼,问道,“你不是大学生?”
“嗯哼,没考上大学,读完高中就出来打工了。”齐望楠敛了笑容,感觉自己身旁的这个高中生的生命里一定不存在“考不上大学”这种可能性。
甚至可能他所生活的环境里,都没有“考不上大学”的人。
韩璨又开始思索了,齐望楠游刃有余的表情几乎快要僵在脸上。
像韩璨这样的乖乖优等生,在街上遇到他这种混混一样的人,都应该像躲瘟疫一样自动远离,再附赠一些指指点点。
其实,他本来也就是混日子的,所以那些人说的也没错。
像阴沟里的老鼠,平时烂在泥里,实在饿得不行,才勉强从粪土中扒拉出不知道什么东西,往嘴里胡乱塞一通就继续苟活。
活着对他来说已经够累了,他分不出精力去“认真活着”。
齐望楠觉得有些热,随手撩了一把垂在耳鬓的发丝。
他没注意到,韩璨一直盯着他那只瘦到骨节突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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