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不明
旧宫一楼的餐厅灯火通明，长桌上铺着精致的餐布与银餐具，一簇簇繁盛鲜艳的百合花束，以及在摇曳烛火下瑰丽异常的金烛台，都在无声彰显着这个古老家族悠久的传承。
巨幅的巴洛克式特洛伊神话依旧张力十足，几位帮佣站在壁炉旁，正往桌上摆放玻璃酒杯。
劳拉从廊下踏进大厅，她率先来到了餐桌前，不许久，马可也到了，他们相视一笑，落座在了两旁。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几句，只听拱廊处传来脚步声，老乔瓦尼拿着权杖，大跨步穿过拱门而入。
"伊莎贝拉，你没去通知吗？"老乔瓦尼踏进厅内，他神色冷峻，眯眼扫视了眼长桌，意味不明的沉声道。
"我已经去通知过了，小姐应该马上就到……"伊莎贝拉立即解释道，她略低了低头瑟缩在旁。
"父亲，ritorno subito(我去去就回)……"马可即刻站起来，替伊莎贝拉缓和了句。
"……"老乔瓦尼放下权杖，面无表情的坐在主位。
劳拉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她环顾四周，静默不语。
正当马可走到门边时，娜娜从长廊踱步而出，她一席黑色长裙，挽着低髻，只有袖口和领口处翻出蕾丝花边，高领长裙的衣领上别了一枚典雅的Cameo，恍然是位1910年代的淑女。
"Cosa passato(发生了什么事)？"娜娜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厅内奇怪的氛围，她不禁问道。
"Niente(没什么)。"马可迎了几步上前，将她牵到他身旁低声说道。
娜娜看着他，乖巧的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两人一同落座到了侧旁。
老乔瓦尼沉默不语的盯着他们，他转了转戴在尾指上的戒指，灰蓝的眼眸中似乎有不明的情绪在其中酝酿。
"既然人都到齐了，伊莎贝拉，开餐吧。"劳拉给了侄女一个眼神。
伊莎贝拉当即会意，她拿起摇铃。
"铃铃铃……"
随着铃响，侍者们逐个将备好的餐点端上桌。
长桌迅速被典型南方特色的前菜铺满，各色沙拉，开胃什锦，干酪和火腿片，随之每人面前都摆了盘罗勒番茄炙烤浓汤。
一道是海鲜面，二道是烤羊排，当所有人都用过一道后，侍从们才缓缓将二道端上。
在极具南部特色的冰沙作为甜点上桌后，表面平静的餐桌上暗流涌动。
层层烛火摇曳下，除了侍者的脚步声，和刀叉轻碰的声音，厅内异常宁静，气氛诡异。
老乔瓦尼用过餐，拿起了方巾擦拭。
娜娜自从踏入厅内，便一直感受到一道凛冽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时时萦绕在她身上，但是眼见众人都没开口说话，她不由得按下不适，不声不响的用餐。
"Cameo(贝雕)很漂亮。"老乔瓦尼突然启唇说道，他语气闲散，似乎是真心赞美。
娜娜晃了晃神，下意识的将手放在了贝雕上，她杏眼微睁，愣愣的看向老乔瓦尼。
"是很漂亮，e bella ragazza(是个漂亮的孩子)。"劳拉也附和了句，她不动声色的轻笑道。
"父亲……"马可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紧了紧手中的刀叉。
"恰好你们都在假期中，不用着急回去，先住段日子再说吧。"老乔瓦尼放下了手中的方巾，他面色从容，似乎一改下午与马可争锋相对时的态度。
"但是奶奶那边……"老乔瓦尼突然的转变令马可身形一顿，他略带迟疑。
"我会跟她说。"老乔瓦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沉声道。
"但是，太叨扰了。"娜娜连忙摆了摆手，试图拒绝，她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太过反常。
"就这样吧。还有，明天下午，娜娜陪我去一趟villa d’Este(埃斯特庄园)。"老乔瓦尼眸光微敛，说完，就起身离席，并没有给娜娜一丝拒绝的机会。
听到这类似于命令般的定句，娜娜怔愣当场，她放在桌下的手绞成一团，紧紧抓着一角餐巾。
大概是感受到娜娜的无助，马可伸出手，在暗处握住了娜娜，他回眸朝她轻点了点头，似乎是要宽慰她。
老乔瓦尼离开后，席间的氛围瞬间松快了不少，劳拉望着眼前的一对年轻人，面容柔和，她点头道，"娜娜，别担心，他会接受你的。"
"……"娜娜抿唇不语。
"如果是别人，他或许不会接受，但是你这样……他一定会接受。"劳拉轻轻一笑，眼中满是柔和温情。
"Zia(劳拉阿姨)……"马可似乎领悟到了劳拉的意有所指，他眼帘微垂，面色凝重。
"但是很可惜，我明天就要回锡耶纳了，大概无缘得见你们的宣誓仪式。"说着，劳拉就轻咳了几声，她抚着胸口神情疲惫。
"很抱歉，是我将您拖进这件事里。"马可当即歉疚的低声道。
"没关系，该说的话，我在下午已经和伯爵大人说过了。"劳拉坦诚的看着娜娜，对她点了点头，似是鼓励。
"您……在下午劝解过了伯爵吗？"娜娜诧异的抬了抬眼。
"是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明天的会面，我相信他是没有恶意的。"劳拉轻声应道，说着便缓缓站起身，在伊莎贝拉的搀扶下，离开了灯火通明的长厅。
"这……"娜娜回头看向马可。
"我相信劳拉阿姨。"马可抚了抚娜娜的脑袋，点头道。
*
结束了诡异莫名的晚餐，马可牵着娜娜的手，与她一同在花园迷宫中漫步。
夜色静谧，晚风微凉，行走在这一丛丛比人还高大的灌木迷宫中，如若不是马可熟悉道路，这暗夜中长的一模一样的草木步道，娜娜只绕行了一圈已经不辨方向了。
又穿过一道高大的树墙，眼前突现一片开阔地，圆形草坪之上有座漂亮的三层喷泉，姿态各异的小天使共同拱卫着中间的高大神祇。
"好漂亮的喷泉。"娜娜被美丽的大理石塑像吸引，快步沿着草地来到泉边。
"嗯，这是小时候我经常跟哥哥捉迷藏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喷泉，马可轻轻勾起嘴角，目光柔和。
"真的吗，不过这座迷宫确实很适合捉迷藏。"娜娜环顾四周，绿茵环绕，树木丛生，在清冷的月色下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喷泉的潺潺流水透出点点波光，娜娜伸手探进冰凉的泉水中，清透的泉水即刻荡起层层涟漪。
娜娜扬起了些水花，不由得感叹在这样的夏日中，有一抹冰泉在旁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
"你明天要去的花园中，也有许多漂亮的喷泉。"马可看娜娜玩的高兴，轻声笑道。
"那个埃斯特花园？"娜娜不解的抬眸。
"嗯。"马可坐到了喷泉贝壳般的底座边上。
"其实……我只是担心，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父亲单独相处……"娜娜越说越小声，她趴在泉边，望着水中的倒影轻叹，颇有些顾影自怜之感。
马可略带深思的看着她，晚风轻拂过少年的脸颊，将他的鬈发轻轻扬起，点点波光倒映在两人身侧，水波纹在他们的衣衫上晕开。
娜娜再次泼起一些沁人的水花，女孩一席长裙曳地，深色裙摆铺在柔软的草坪上，像朵优雅芬芳的黑色郁金香。
只是这回，四散的水珠还没落开涟漪，马可便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怎么？"娜娜睁着大眼睛，静静的望着他。
"就像今天这样，我不会放手的。"马可将娜娜的手带到面前，他微微躬身，将唇贴在她的手背上，一双水蓝的眸子坚定的凝在她面上。
娜娜措不及防的愣了愣，望着他勾人的一对含情眼，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娇俏的小脸泛起红晕。
"我明白……"娜娜垂下头，她知道马可是在告诉她，无论如何，他都会坚定的跟她站在一起。
"所以，你别担心。"马可将她由泉边牵起，紧紧的拥在了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娜娜紧贴着他的胸膛，软糯的呢喃道。
"嗯……"马可贴在她的头顶轻吻，凉风吹拂，两人的发丝浅浅交织在了一起。
莹白色的喷泉流水不绝，年轻人的身影隐在林中，被层层叠叠的灌木所遮盖，在银白月色下，若影若现。
*
二楼书房的廊窗边，老乔瓦尼半倚着柱廊，劳拉站在侧旁，她的目光紧贴他所望的方向。
"是一对很好的年轻人不是吗？"劳拉说时，憔悴的脸上带着三分笑意。
"会变的……"老乔瓦尼兀自松了松领带，面色不善。
"您太武断了。"劳拉试图规劝道。
"婚姻……不就是一年的热情，然后三十年的心如死灰吗。"老乔瓦尼瞥了眼劳拉，一双灰眸锐利夺人。
"……"劳拉望了眼楼下，默默无言。
"如果有共同的利益交换，至少在婚后仍然能够保持相敬如宾。"老乔瓦尼说着走到了办公桌旁，他从抽屉中拿出一份文件。
"您非要如此吗……"劳拉悲悯的问道，她双手紧握，内心挣扎。
"这是我去年就备好的文件，只不过当时觉得还不用太早告知他。"老乔瓦尼将文件丢给了劳拉，而后坐在了长椅上。
"但是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劳拉眉目低垂，十分不忍。
"这对家族来说，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老乔瓦尼轻拍了拍桌面，果决而肃然的说道。
"……"劳拉不再规劝，她漠然转过身，就要离开。
在劳拉就要踏出房门之际，一声轻叹令她暂停下脚步。
"劳拉。"
"你觉得……当年，是我错了吗？"
老乔瓦尼突然抛出一个问句，他微微抬眸，似是探究，又似是深思的看了劳拉一眼。
"……您为什么，不去问她呢？"劳拉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扫了眼桌上的文件，低声反问。
"算了，你去吧……身体不好，以后别再奔波过来了。"老乔瓦尼撑起双臂，低沉的语气中夹杂了些许不容反抗的命令感。
"Conte(伯爵)…我明白您的意思……"劳拉微微一怔，带着些颤音。
老乔瓦尼冷漠的盯着她，他面容冷峻，眼如鹰隼。
"Addìo(永别了/再见)。"似是感到绝望的垂下眼眸，劳拉孱弱无力的应道，说罢，她便缓慢走出了书房。
注视着劳拉离去的身影，老乔瓦尼略站起身。
回到拱廊旁，看向月色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辉的年轻人，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如同暗夜般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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