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莫里斯还是感到了不安,我真是卑鄙无耻,他心想,一切就像他欺瞒蒙骗的报应,他未曾告诉过罗维诺亚,当他知道对方不记得自己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悲伤而庆幸,他想要留在这个宁静得如同死水的村镇,和爱的人重新开始共度余生,就当他从未做过对不起对方的事,就当他不是那样罪孽深重。
他推开门,才刚刚早上,一片蒙蒙的灰蓝,只有远处透出一点清澈的白光,映照着飞雪的痕迹。他漫无目的地在屋后的荒原上走着,穿过那片杉树林,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墓地,嘉卡丽在这里长眠,她曾把他当做可以信任的好同志。莫里斯扫开墓碑上的积雪,上面雕刻着的名字清晰得如同一把利刃,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少女血肉模糊地倒在他面前的那个时刻,还有罗维诺亚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头残暴的野兽,他自找的。他在与罗维诺亚重逢时想隐瞒一切,可他抓不住,命运不在他的手上,而他所爱的人又要往黑暗之处行进了。
咔嚓。
不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响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是人吗?还是野熊?莫里斯屏住呼吸,不由得把手搭在里腰间那把手枪上,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却是个孩子,他认出了她是那天送电报给自己的那个男孩的妹妹,她还是如此瘦弱,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像一只受了惊的黑猫,直勾勾地盯着他。
“先生?”
“拉伊莎…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摊开手中的口袋,里面是乌黑发亮的橡实,“喂我的小羊,干草快要不够了,爸爸妈妈要拿去喂牛。”她的声音细细的,让人有些听不清,或许是生病感冒让她如此虚弱,或者是饥饿使然,可怜的孩子,莫里斯看着她,金色的长发垂到眼前,他有些难过,于是他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你饿了吗?”
她似乎有些疑惑,随即点了点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墓地边的石阶上,莫里斯掏出了一块白面包。那个孩子迟疑着接过,她戴着和她手的大小不大相称的手套,捧着面包,像饥饿的野猫,而莫里斯只是静静地坐着,金色的长发散落着白皑皑的雪地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那个孩子心怀感激地抬头。
“先生,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天天这样呢?”
“什么?”
“有吃不完的面包,小羊小牛不用挨饿…妈妈说等仗打完了大家就会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吃饭跳舞,哥哥还说你们是知道很多东西的…所以先生,这是真的吗?”
“我…大概吧…”他挤出一个惨白的微笑,可拉伊莎的眼睛却已经被点亮了。
“太好啦!那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我不知道…”
她似乎有些失望,可随即脸上又添了几分孩童与这个长冬不相符的春色,“一定就快了,”她说着站起身,“您长得有点像我的姐姐,她的眼睛和您一样,像蓝色的水晶珠子,爸爸说她也去打仗了,可是前几天妈妈却告诉我,姐姐在睡觉了,她哭得好伤心,哥哥也是,我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她笑了,“姐姐会回来的对吗?那时候春天应该到了吧,然后我要用雏菊和杜鹃给她做个花环!”
“嗯……嗯。”他转过身去,含糊地回答,他怎么能告诉她,她所期盼的生命已经逝去了,拉伊莎不知在他身后说了什么,像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往别处走去了,他始终是不敢看她,他感到自己快要泪流满面,可又骂自己的卑鄙与做作。
他想起了曾经,当他还是一个天真鲁莽的青年,还活在父兄为他编造的甜梦之中,那时候他遇见了罗维诺亚,还和他一样是意气风发的学生,他们来到苏特斯镇,聊着月亮和宇宙,那时候是夏季,村里鲜花盛开,嘉卡丽是村镇中顶漂亮的姑娘,她在乡村舞会上尽情让裙拉摆翩翩飞扬,和少男少女亲吻欢笑,拉伊莎还是母亲怀抱中漂亮而白胖的婴儿,她无忧无虑,她和那些留着长长灰毛的小羊待在一起,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下去。
那时的他正沉浸在自己幼稚的反叛中,却在此处找到了真挚的宁静与幸福,如果他能够选择,他希望时光能够永远在这里停留,而他会抓住罗维诺亚的手,求他不要先自己一步离开,求他不要追问,饶恕他的欺骗,宽惩他的罪行,可是啊…他顺着林间的小路望去,火车站在大路的尽头,为什么呢…为什么短短几年,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孩子还是纯洁无瑕的天使,可他却无法确信,他们能够平安长大吗?更以后呢?战争究竟什么时候结束?他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整个冰冷的天地,都是他噩梦的囚笼。
一阵悲绝的心痛。
“怎么了?”捷莲卡转过头看向罗维诺亚,他们正走在一条昏暗的巷道,捷莲卡并不放心,但对方没有带哪怕一件武器,她也知道,罗维诺亚现在不可能埋伏其他士兵在周围,“如果你什么时候觉得我危险,”他昨晚在风雪交加之际找到了她,“那就杀了我吧。”他是怎么说的,她恨他,可又是如此可悲地了解他,他没有撒谎。
此时他们本来并肩走着,可罗维诺亚却放缓了脚步,“喂…这是怎么了,佩兰斯坦特?你还好吗?”她皱了皱眉头,意识到对方似乎状态不对,她想去扶他一把,但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咳,我没事…走吧”
“你这个人”她看着对方,“真是奇怪。”她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关心这个混蛋,她看着他那张被一道紫褐色伤疤划开的脸,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样子,事到如今,他究竟想做什么呢?他不愿和她所归属的那群布里兹党为伍,却又向他们伸出了手,为什么,他知道了什么?捷莲卡看着他的眼睛,他记起来了吗?那时候的…
“佩兰斯坦特…”她也停下脚步,“是那个人做了什么吗?”
“谁?”
“你在糊弄,那个和你一起的小子…”她向对方走近了一点,深邃的蓝眼盯着对方,仿佛看得比任何人都远。
“我们只是……”他想回答,却又顿住了,他们只是?他们是什么关系呢?真的是“曾经的恋人”这样简单又棘手的事情吗?他想起了莫里斯偶尔流露出的忧郁的神情,想起来和他上床时莫里斯望着他的眼神,如同丧家之犬乞求点滴的垂怜,他曾经是这样想的。可那究竟是什么呢?他以为自己的恐惧来自于伤痛与迷茫,可是为什么在莫里斯身边时,他心中那种与爱相似的情绪,却让他这么痛苦?“算了,捷莲卡,走吧。”
让人头疼的家伙,捷莲卡这样想,不过也不再多问,她总会弄明白的,而那些叛徒,那些走狗…她攥紧了拳头,她会全部肃清。
从巷道的尽头拐弯,淡白的日光透过房屋间一隅洒落在庭院的石砖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破旧的教堂,灰蒙蒙的玻璃窗户用木板钉上了,白色的墙壁略显发黄。
“这是…”
“不要说话。”
一个年轻的女人向他们走来,看样子她是在这里帮忙的,照顾伤兵,修补战衣战旗…这几年总是这样。“加加利小姐,您终于到了。”她的眼神飘到罗威诺亚身上,有些疑惑地笑笑,“您没说过还有其他人。”
“他…是我的朋友,我想他能帮得上忙。咳,你先跟我来一下……”她拉着那个女人走到一边,小声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
“啊?你是说!……”那个女人拉住捷莲卡的手腕,小声骂了几句什么,“你怎么可以…”
“唉,听我说,扎伊采夫小姐……”她们窸窸窣窣地交谈着,那个女人不时转动着她那对黑色的眼珠,盯着罗维诺亚所在的方向,最后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加加利……”她再次向罗维诺亚走来,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和煦的温柔,“这是加加利小姐的意思,我不会阻拦,但是……”她掏出手枪,“如果因为你的过失让这一切出了什么差错,我的枪比你的眼睛看得更清楚。”
“哈啊…我知道了。”尽管对于以前的事他依旧无从知晓,但从捷莲卡的那些话中他也能略见一斑,他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们回如此愤懑,如果可以,就是拿他的命去弥补曾经的过失,他也愿意。
“哼,”那个女人把枪放回围裙口袋中,“进来吧,没什么,这里的东西,想必你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罗维诺亚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多问,只好跟在两人身后,穿过前廊便来到了中殿,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教堂,蓝白色的马赛克瓷砖脱落留下斑驳的痕迹,中央的神像还是绘就的,而没有用西方那边木雕或石雕的样式。来往的都是住在这附近的贫民,他们颤颤巍巍地祈祷,以为神明的慈悲能暖化这个严冬的冰冷,但说实话,除了画像上的上帝,他们有能指望谁呢?
“扎伊采夫,”一位年长的修女说着走上前,和蔼可亲,那个女人点头示意,“他们要去那里…您明白的。”
至圣所烛光暗淡,圣桌和圣杯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修女挪开圣体柜,一条通道藏在后面的墙壁上,“跟我来。”
幽暗的通道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与上方呼呼的北风声,它的另一头似乎有光亮,以及喧闹的声响,罗维诺亚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瓦解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抽出新芽,那种感觉,就仿佛是…
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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