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的偏殿耳房,空间虽狭小,却保持着极高的整洁度。
室内陈设简朴,仅有一床、一桌、一凳,构成了全部的家具。
尽管相较于浣衣局的拥挤环境,这里无疑提供了更为优越的生活条件,但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以及无处不在的皇家威严,却给沈青瓷带来了更为深沉的心理压迫感。
她被总管太监李德全亲自安排居住于此,负责御前侍墨的工作。
这项职责虽然表面上显得体面,但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充满风险。
从研墨的水温、浓度、时机,到递笔的角度,乃至呼吸的轻重,每一项都有极为严苛的规定,几乎达到了变态的程度。
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招致严厉的斥责,甚至杖毙的惩罚。
“青瓷姑娘,”
李德全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审视的态度,眼神锐利如鹰,“能够留在御前,既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考验。但咱家必须提醒你,在陛下身边,你需要做到眼观六路,手稳心静,言辞谨慎。对于不应听闻之事,听过当作未听;不应观看之物,看过当作未见;不应思考之事,一丝念头都不应存有。你可记住了?”
“谢总管提点,奴婢铭记于心。”
青瓷恭敬地低下头,声音中流露出顺从之意。
她明白,李德全所谓的“提点”,不仅是对她的一种警告,更是对她行为的一种无形约束。
在这个紫宸宫中,她看似获得了晋升,实际上却步入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境地。
适应期充满了挑战。
她每天在天还未亮之时便需要起床,精心打理自己的仪容,提前一个时辰就要到达御书房外等候。
研墨时,她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精神高度集中,确保每一次墨锭的滑动都精准无误。
萧彻处理政务时,她如同最精密的影子,静静地站在一旁,保持专注和平静,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那种深入骨髓的谨慎和近乎完美的遵守规矩,即使是李德全也无法找到任何瑕疵。
偶尔,吴姑姑会派人送来浣衣局“特意”为她浆洗熨烫的宫装——布料虽然略显陈旧,但却洗得格外干净平整。
来人总是带着谄媚的笑容,言语间充满奉承,与她在浣衣局时所经历的冷漠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青瓷平静地接过衣物,礼貌地道谢,但心中却感到一阵冷意。
她明白,这并非出于善意,而是权力和地位带来的最直接且廉价的变化。
在宫墙之内,捧高踩低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她无意也无力去回应这种虚伪的热情,只将精力集中在如何在御前生存下去,并寻找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真正让青瓷内心产生波动的,是她近距离观察到的萧彻。
在摆脱了疾病带来的暴躁和脆弱之后,这位年轻的帝王展现出了另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
他在处理政务时,眼神专注而锐利,批阅奏章的速度极快,朱笔勾勒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疏,他常常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直到深夜。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深邃的侧脸轮廓,眉宇间流露出无法消散的凝重与疲惫。
青瓷不止一次注意到,当他读到有关地方官吏贪污或边境军备松弛的奏报时,他紧锁的眉头下,眼神会突然变得冰冷锋利,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压力,就连侍立一旁的李德全也不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而当他看到某地风调雨顺、民生安定的奏报时,他紧抿的唇角会微微放松一丝,虽然这一瞬间很快消失,但青瓷还是捕捉到了那隐藏在帝王威仪之下的一丝人性化的欣慰。
最触动她的是那些无人注意的时刻。
深夜里,当最后一份奏章批阅完毕,殿内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侍墨的她。萧彻会靠在宽大的龙椅上,闭上眼睛,用手按压着跳动的太阳穴。
在那个瞬间,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周身弥漫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表的孤独与疲惫。高处不胜寒。
青瓷的心,在仇恨与近距离观察所带来的复杂情感之间剧烈挣扎。
他是仇人之子,是冰冷皇权的象征,是导致沈家覆灭的原因之一!
她不断地用这个念头来加固自己的心理防线。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勤勉到近乎苛待自己、为江山社稷竭尽全力、也在深夜里独自承受巨大压力的形象,与她想象中昏庸无能的暴君形象相差甚远。
尽管恨意依然根深蒂固,但一层微弱的、名为“困惑”的薄冰悄然覆盖其上,使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纯粹地憎恨。
一次意外的接触,让这层薄冰出现了一道裂隙。
那晚,萧彻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北境狄戎异动的紧急军报,神情异常严肃。
殿内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青瓷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研磨墨汁。或许是连续多日的精神紧张导致的身体疲惫,又或许是殿内炭火过旺引起的轻微眩晕,在她将新蘸满墨汁的紫毫笔递给萧彻时,手指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滴饱满浓黑的墨汁,如同不祥的泪珠,从笔尖迅速落下,正好溅在萧彻刚刚批阅过半的奏章边缘,迅速扩散成一小片刺眼的污渍!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青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在御前失礼,污损奏章,这几乎是死罪!
巨大的恐惧瞬间袭来,她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忘记了。
李德全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准备上前请罪。
然而,萧彻的动作比他更快。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青瓷惨白的脸庞上以及她那只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悬在半空的手上。
他的眼神冰冷得足以冻结空气。
青瓷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沈家未雪之仇,难道真的要断送在自己这该死的一颤之上吗?
然而,预期中的暴怒并没有到来。死寂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手怎么了?”
萧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贯的冷意,但并非斥责,而是一种审视的询问。
青瓷惊讶地睁开眼睛,对上了萧彻深邃的眼眸。他正盯着她那只悬着的、布满冻疮旧痕和新裂口的手。
那些丑陋的伤痕,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暴露无遗。
“回…回陛下,”
青瓷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干涩发紧,“奴婢…奴婢手拙…”
萧彻的目光在她粗糙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上面纵横交错的冻疮裂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经历过的严寒与苦役。
他又瞥了一眼奏章上那点碍眼的墨渍,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却移开了视线。
“换一份新的奏本。”他沉声吩咐李德全,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李德全如释重负,连忙答应一声,迅速撤下污损的奏章,并铺开一份空白的新本。
萧彻不再看青瓷一眼,重新提起笔蘸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青瓷呆立在原地,在巨大的惊悸过后,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
他没有追究?是因为…看到了她的手?还是…根本不屑于为一个低贱宫女的失误动怒?
无论如何,她逃过了一劫。
她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再次屏息凝神,更加谨慎地履行职责。
只是这一次,在她递笔时,指尖的颤抖被一种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住了。
风波平息之后,表面上的日子看似恢复了往常的宁静,然而青瓷能够察觉到,萧彻给予她的目光较之前更为频繁。
这种注视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审视或冷漠,而是偶尔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之意。
在一个处理政务直至深夜的夜晚,宫殿之外寒风凛冽,尽管殿内设有炭盆取暖,但长时间静立的青瓷仍感受到丝丝寒意透过单薄的宫装侵袭而来。
她穿着轻薄的宫装,长时间保持静立姿态,指尖早已被冻得冰凉麻木,但她不敢有丝毫的移动。
萧彻在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后,放下朱笔,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侍立一旁的青瓷。
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清瘦,嘴唇因寒冷而失去了一些血色,微微抿着,透露出一股倔强的隐忍。那双低垂的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单薄的肩头和冻得微微发青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李德全。”萧彻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老奴在。”李德全立刻躬身回应。
“去取朕那件玄色暗云纹的狐裘披风来。”
李德全稍显惊讶,但随即应声退下。不久之后,他捧着一件厚实且华贵、毛色油亮的玄色狐裘披风返回。
萧彻并未起身,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青瓷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给她。”
李德全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诧,但瞬间被他掩饰下去。
他恭敬地将披风捧到青瓷面前,低声道:“青瓷姑娘,陛下的恩典。”
青瓷顿时愣住了!给她?御用的狐裘披风?这简直是逾制!
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她,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慌乱:“陛下!奴婢卑贱之躯,万万不敢僭越!此物贵重,奴婢……”
“披上。”萧彻打断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重新拿起一份奏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聒噪。挡着光了。”
最后那句明显是借口。
青瓷跪在地上,心乱如麻。拒绝是抗旨,接受是僭越……她求助般地看向李德全,李德全却眼观鼻鼻观心,只将披风又往前递了递。
殿内一片死寂。萧彻的目光似乎专注于奏报,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沉沉地压在青瓷身上。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帝王威严的敬畏压倒了惶恐。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件沉甸甸、带着帝王气息和清冽龙涎香气息的玄色狐裘披风。
柔软的皮毛触碰到冰凉的指尖,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暖意。
她低着头,笨拙地将披风裹在身上。巨大的温暖瞬间包裹了她冻僵的身体,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谢…谢陛下恩典。”她的声音低若蚊呐。
萧彻没有回应,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他翻阅奏章的沙沙声。
青瓷裹着温暖的披风,垂首站在阴影里,心潮却如惊涛骇浪。这份突如其来的、超越身份的“恩典”,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是怜悯?是一时兴起?还是更深沉的试探?她无法分辨。
她只知道,在这步步惊心的紫宸宫,每一丝温暖都可能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她必须更加清醒,更加警惕。
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御书房深处。
那里,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林立,存放着无数的卷宗档案。
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或许,那些尘封的旧文书里,就藏着能揭开沈家冤屈的钥匙?
接近权力的核心,危险重重,却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机会。
夜深人静之时,青瓷回到了耳房。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华贵的玄狐裘披风,并将其仔细折叠好放置在一旁。
当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柔软而温暖的皮毛时,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帝王气息。
她闭上双眼,脑海中交替浮现的是父亲含冤而终的身影、母亲绝望的哭喊声、兄长温暖的笑容……以及烛光下萧彻疲惫地揉按眉心的侧影,还有他那平淡无波却又不容置疑的“披上”命令。
在她心中,冰与火正在激烈地碰撞。
恨意并没有因为这份温暖而消散,反而因这份“恩典”所带来的困惑和动摇而变得更加尖锐和痛苦。
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涌入室内,吹散了室内的暖意,同时也让她的纷乱思绪稍微冷静下来。
窗外,宫墙肃穆庄严,暗影幢幢。只有庭院的一角,一株老梅树在寒风中悄然绽放了几朵艳丽的红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倔强而刺眼。
她凝视着那几朵寒梅,仿佛也在凝视着自己深陷泥沼的命运。
前路茫茫,不知是深渊还是微光。她并不知道答案,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活下去,并且找到真相。
无论紫宸宫是囚笼还是跳板,她都只能步步为营地在这咫尺天涯的距离里,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进行一场无声而危险的博弈。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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