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面色温和,招呼堂上其他人各自散去。
“沈小姐留步,老夫有话同你说。”
司琴担心沈姒有难,但看小姐眼色,只好应声退下。
偌大的观师堂只剩沈姒梁三二人。
“梁师请说。”
梁三负手踱了两步,似乎是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随即缓缓道:“不错,你今日的表现老夫很满意。”
“梁师这是?”梁三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梁三摸了摸唇上并不存在的胡子:“刚才诸人已知你是我梁三之徒,可我们之间还未进行过一个正式仪式,才算师徒礼成。”
空气静滞,沈姒没有任何反应。
梁三心底莫名打鼓,他如此声名收沈姒这无名之辈为徒,她该感恩戴德才是,然而沈姒只是眨了眨眼睛。
“唔。”
梁三觑着沈姒那呆蠢的神色,心道拿捏定了。
适才她的表现的确不错,确是百年难遇的好种子,若是好好培养,将来便可为他所用,再加上她那大官出身的背景,梁三算盘打得精细,想想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梁三道:“笔师收徒向来有一套自己的规矩,须得三恩六叩敬师长。”
说着便走到桌案边取出一只青色杯盏,倒入敬师酒。
一声银铃般的咯咯轻笑身后传来:“是一敬天地不问心,二敬神灵不问名,三敬祖宗不问路——
“啪嗒!”梁三手指一颤,酒杯碎裂一地。
清凌凌酒液,泗散横流。
蓦然间,梁三仿佛回到当年拜师之时。
幽深长纵的笔师堂内,老阁主坐于左首,上百名笔师排列于堂廊两端,空旷的大堂里,梁三跪坐堂下,雕花窗棂斜射下来的光束里有微尘在飘,满堂晦暗不明。
袅袅尘烟中,他只依稀看到堂首太师椅里,好似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唯有两只白皙赤足垂在空中,纤细脚踝上各挂了一只红绳铃铛,叮铃叮铃清悦于整座大堂。
那便是慕霄阁少主,慕云溪。
慕霄阁拜师堂里,四面是毛笔嵌就的笔墙。
肃穆庄严,梁三大气不敢吐。
门外一声铜锣乍响,梁三抖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一腔血液燃烧起来。
接过唱者递来的燃香,高举额前,依行拜师之礼。
垂首敬上敬师酒时,梁三如幻觉一般。偷眼看了少主一眼。
少主一身红衣劲装端坐高台,青灰色烟尘如蒙了一层银色轻纱 ,白皙的脸上只一双漆黑墨瞳,如黑夜里破的洞。
说不上那该是神明亦或是恶鬼。
她是古今绝有的神童。十六岁时便制出了当世之最血鹿笔。将茕茕无名慕霄阁一举从湖州地界,推举为在朝第一。
十八岁时,夺得笔界争首大赛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第一。
技艺之高,观赛之人叹为观止。
那制笔瞬间的任一微小动作,足可被观者拿来研究三天三夜。
这般天赋奇佳之人,其手下笔师当个个人中翘楚。
皆是从各地挤破脑袋,才万中求一进入的慕霄阁。
他梁三当年为了能入少主门下,昼夜钻研拆解了不下万数支笔,方领略出一点皮毛?又是费了多少寒冬酷暑才有了今天?如今往事早已灰飞烟灭。
“四洒鲜血来时路。”
轰然一声,梁三的脑子像是被炸开 。
“这些誓词你怎么会知道?”
这一套东西,只有慕霄阁内人才会知道,除了他,其他人早已逃的逃,藏得藏,沈姒怎会?
“这么快就忘了?”
梁三转身,便见沈姒眼眸微弯,没有任何笑意。
梁三太阳穴不受控制的突突突起来。
沈姒回身,移步坐进太师椅中,指尖抚了抚扶手,抬头看向梁三的眸子里,蕴了寒凉。
好像这样,才一切归了位,才好像是她的真面目。
“乖。”
她唇齿微启。
他骤然跌坐在地。
是她!
同样的声调,同样的停顿,同样的眼神。
梁三第一次看清眼前之人。
“怎么现在才想起为师?”
慕霄阁少主慕云汐,制笔高超如有神赋。
他们这些笔工笔师对她是敬的,却更多的是畏。
那是因为她在娘胎里便是乌唳星。
乌厉降世,人间灾至。连她阿娘都是被她拽着肠子活活绞死的。
而七年前那春夜里惊心骇血的一幕。梁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清风拂夜中,满城飘落的雪粉樱花纷纷扬扬,
红衣少女的左眼洞了一汪血窟窿,形同鬼魅。
他尤记得她肩上那把长弓,究竟喝了多少血,
豆大的滴下来坠入白花里,又被风卷起的花浪覆盖。
四月的观师堂,梁三浑身血液骤僵,冷的和七年前那晚一样。
梁三不可置信盯着那人,正是因为深知眼前人是谁,才不敢相信她竟然又活了过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慕云溪早死了,你不可能是她,你究竟是谁?”
梁三声音越高亢,越显的气若游丝,胆战至极。
只要有慕云溪在的地方,他绝对逃不了一个死字。
可脑海里疯狂回溯与沈姒接触的过往,一幕一幕,明明白白皆是证据,后知后觉的证明她就是那个人。
不知何时,观师堂忽然暗了下来,好似覆了一层阴影。梁三抬头,眼前蓦然一惊。
密密麻麻的黑色群鸦悬停在观师堂檐牙。一双双豆大红睛直直盯着他。
让人倒吸凉气。
一簇黑鸦掀了一件什么器物自梁三头顶划过,沈姒抬手接过。
当黑鸦散尽,梁三才看清沈姒手里拿的是什么。
“你,你想做什么?”
梁三瞳孔刹那微缩。
身体比意识,更想往出逃,连滚带爬向阳光处褪去。他要回到阳间,远离这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她竟然把它也带了回来。
那把长弓在沈姒手里,像是生了魂,好似天生便会自动杀人。
沈姒擎着那把长弓,从阴影中站起,一步一步。像是踏着命符,向他走来。
“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
“你要报仇,杀你的可不是我。”
“可慕霄阁之毁总与你有关吧?”
梁三当年,做内奸。先烧慕霄阁笔库,后在金兰台,捏造污名慕霄阁时,推波助澜,站出来当证人。直接造成慕霄阁彻底湮灭的结果。就此让慕霄阁套上了污名枷锁。
梁三眸光忽然狠厉:“是,笔库是我烧的。指证也是我做的,这是你们慕霄阁,咎由自取的,我何错之有?”
当年的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进入慕霄阁。他勤学好问,身上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不识字。
慕云溪曾提醒过他。梁三自知此事重要,可是于读书写字一事之上,梁三承认他的确有缺陷。别人学一字,不过一盅茶盏时间,而他却要花十天半个月。他实在太慢了,这便有人开始嘲笑他笨如蠢猪,
说他年近半百,却大字不识一个。与笔师一途上终是绝路,这样的人留在慕霄阁根本是拖慕霄阁的后。
“若是在外,自称是慕霄阁人,我们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那些讽言嘲语,那些白眼,那些目光,他在意的不得了,妒火像条毒蛇,逐渐漫成了连天大火。
谁能知道他是废了多少努力汗水。多少个昼夜才终于进入慕霄阁大门。他知道自己有缺点,他在努力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容他?不等等他呢?
梁三委屈,更多的,却是生出了一种恶意。
“人人都以进入慕霄阁为羡。可是这慕霄阁待我并不友善。你们不是担心我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拖拽了慕霄阁威名吗?那好,我便让那慕霄阁的威名,变成污名,被唾弃、被丢弃。
你们以身为慕霄阁之人为骄傲,好啊,既然我不配,那老夫便不要了,都给你们,我倒要看看,当它变成污名之时,这个身份牌你们是想摘都摘不掉!”
他是要让慕霄阁从他们引以为傲的荣誉变成,一身捆缚的枷锁。
沈姒周身的冷意愈加冰寒,凛冽着极致的凉。原来今天的一切不过是梁三的一时意气,便造了慕霄阁污名,让背后千千万万个笔工笔师,再也无法翻身。
她还记得,荒庙里,那个盲眼老妇,她的老伴年近七旬,本可凭着制笔技艺安度晚年,可慕霄阁没了,他们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老人执拗的相信,好东西一定会有人要的,抱着用了一辈子心血制的笔,处处敲门,却处处碰壁。
他这辈子只会做笔了,终于求生无路,最后落得个抱笔死在寒冬街头。
“梁三,金兰台当笔师的日子舒服吗?”
梗着脖子嗷嗷有理的梁三 ,骤然恢复理智。
手指一蜷,脊背忽的瘫软下来。
沈姒抱胸,在他面前弯下腰直勾勾盯着梁三。歪头道:“争首大赛,让徒儿替您去吧。”
梁三蓦然像是被掐住了咽喉。以头抢地。在青石板上磕头如雨落,一声又一声,砸下闷响。
“不要,不要,少主我错了少主。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梁三清清楚楚的感觉得到 ,沈姒背后那把长弓就像索命的无常,早已盯准了他。
只要出弓,箭无虚发 。
可他才坐上金兰台首席笔师不过几个时辰,
不,不止,
他不要只做几个时辰,他要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做首席笔师,他还要活,
他还没活够——
梁三心跳如咚咚,惊惧似狂风在心中奔翻浪卷。
一声一声饶命中 ,青石斑上点点滴滴,渗了洇洇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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