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真记》又叫《莺莺传》,讲的正是张生和崔莺莺的那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也是茗烟儿为给宝玉解闷儿从外头淘来的书之一。
宝玉是早已读过几遍的,因它文理细腻、辞藻生香,所以实在爱不释手。
若不是不敢叫人看见,宝玉倒想将它置于枕边,每日睡前读几句,梦里只怕也是香的。
此时四下无人,他便又从头揭过,细细品读。
薰风轻拂纸页,带落一地的碎桃花。
宝玉抬眼看时,只见已是残红满地,乱香揉碎,不禁大起怜惜之情。
他不忍看这花儿平白在土里脏污了,便将书搁下,起身要将花瓣收拾了。
因周围不曾有趁手的工具,宝玉便用手将花儿小心捧起来,四下看看,也只好兜在衣服下摆里,再轻轻放入水中。
瞧着那些花瓣儿轻轻翻卷着随着水去了,宝玉十分满意,心道你们高在枝头时是美的、干净的,如今谢了,也该有个干净的去处才是。
花儿、花儿,若你有知,来生投胎到人家家里,做个玉骨冰清的女孩儿罢。
他正心里祝祷着,却突然听见身后“哈”的一声,不防被唬了一跳。
回头看时,却是史湘云。
湘云隔数月才来贾家小住一段日子,所以大观园中并没有给她分配专有的住处,每次接了她来,贾母只叫仍与从前一样,留她在自己正房内一处起居。
但年少好动的湘云怎么可能安于陪伴慈祥的老姑祖母,她的一颗心早就飞到大观园这样新鲜的所在去了。
好在园内各处的屋舍都多,陈设用物又都是现成的,不拘与哪个姊妹一处也罢了。
她这次来便随薛宝钗在蘅芜苑住。
这日因宝钗带着莺儿出园子回家看薛姨妈去了,湘云便叫丫头翠缕看家,自己一个人在园子里四处逛着。
她对这大观园仍感到新奇,只觉处处都有趣儿,便在一路上随手掐些花儿草儿,时而逗弄雀儿和小鹿做耍。
一路走到沁芳闸,湘云远远瞧见一个穿蓝的女孩儿在几丛桃花中间移动,只是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近前看时,却见不是个女孩儿,原来是宝玉,他看起来倒忙得很,正忙着——
哦,正忙着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前摆兜着花瓣往水里撂。
湘云不禁有些好笑。
这个二哥哥呀!
他成日里总是这个样子,啰啰嗦嗦地不知道忙些甚么。
若瞧着地上脏了,怎么不用下人,倒自己收拾起来?收拾就收拾罢,怎么又蹑手蹑脚的,难道这花儿也知疼怕痒起来了不成?
瞧宝玉目追流水,一副全神贯注若有所思的样子,湘云玩心顿起。
她轻轻提起裙摆,悄悄走过去、想要吓他一吓。
此举果然得计,结结实实地唬了他一跳,湘云忍不住开心大笑起来。
宝玉“嗐”了一声,定了定神,指着湘云笑道:“你如今也这样大了,怎么还是从前一样的淘气?罢了、罢了,究竟是我,换了你姐姐们,可千万不能再如此了。你别瞧着这里好像不大深,那便误了,一时不慎,若掉在这水里头,可不是顽的。”
湘云一甩辫子,笑道:“这也不用你嘱咐我,我自然知道分寸。况且姐妹们可不似你这样鬼祟惯了的,青天白日里,作甚么又躲着人?只你自己在这里,也没人跟着,快让我瞧瞧,你到底做什么呢?”
她转眼看见石头上搁着的书,趁宝玉不备,抢上两步拾起一瞧,一字一字念道:“会——真——记——唔,这是什么书?”
宝玉大窘,忙伸手夺过向身后掩了,一面道:“是志怪传奇小说,说人论道修仙的,‘会真’,说的是遇见书里头的一位‘重阳真人’。这书我不过读来解闷的,好妹妹,还给我罢。”
湘云抱胸向石上坐了,歪头笑道:“又弄鬼。若是寻常‘志、怪、传、奇’,又至于这样紧张起来?我劝你趁早给我看看也罢了,再藏头露尾的……嘿,我便问太太去,太太见多识广,我便去问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会、真、记’。”
宝玉知她一贯黠慧,但平素行事颇有义气,此番既然遮掩不住,不如拉她入伙,无奈只好道:“嗳,告诉你知道,原也是不妨的,只是这事机密,你可再不能告诉给别人。”
宝玉说着,就在湘云身旁坐了,重又将书摊开,从第一页上指给湘云看。
湘云将头凑过来,伸出一手托住书页,樱口翕动、默默念诵,很快便读得入了神。
春风依旧,身畔桃花舞落缤纷。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宝玉可以嗅到湘云身上淡淡的脂粉味道。
从她耳畔脱垂的一缕弯弯绕绕的青丝偶尔被风吹起,拂弄得宝玉脸上、心里都痒痒的。
此刻真正是两小无猜、静好无限,宝玉却有一刻走神——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仿佛此刻的美好并不真实,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此刻在鼻端萦绕的不应该是这个味道,身旁的人也不应该是云妹妹,而应该是——
是……是谁呢?
有那么一瞬间,宝玉感觉那个答案似乎就在唇边。
可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不仅是喉头一窒,宝玉眼前也像是蒙着一层织得密密的纱。
对面似乎有一个人影子,那应当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不管宝玉怎样眨眼,都看不清晰。
脑中的这一线清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跟着便烟消云散了。
宝玉未受其扰,轻轻摇摇头,似乎是要将这一缕摸不着头绪的思绪抖落,跟着便将目光移回书页。
湘云天生敏慧,读书又比寻常人快些,很快便要揭过一页。
宝玉虽然已读过几遍,却不舍得囫囵吞枣,仍旧要一字一句慢慢体会,忙按住湘云手道:“不急,喏,你细瞧这一句……”
湘云将手一抽,顺势打了宝玉的手一下,道:“瞧什么?这几句我早瞧过了。孔孟的书要慢慢地念,怎么这样的书也要慢慢地念么?你别阻我,快些到下一页,我要看后面是怎么样。”
如果此时有照相机,捕捉到的一定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艳粉色的桃花雨中,一个窈蓝袍子的少年,一个杏黄衫子的少女,依在一起、专注地共读一本书。
此时虽然没有照相机,但也并不缺乏记录美的眼睛——
宝玉和湘云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木芙蓉下正站着两人。
一人窈窕出尘,一人娇小灵动,正是黛玉和秦雪。
两人驻足看了片刻便悄然离去。
秦雪挠头道:“好家伙,没想到这著名阅读选段‘双玉读曲’还能替换女一号的。你这边不配合演出了,竟然马上就安排了一个替补。那……你这一世还要‘葬花’么?要是连花也不葬了,不知道这一段是直接掐掉,还是也要换一个人来葬啊?啧,宝钗的心思不在这些小东西上,探春、湘云恐怕不耐烦做这些,迎春无心外物,哦,难道会是惜春?”
黛玉的眼前却还是那一蓝一黄两道般配的身影。
心中也不免与前世作比,不知曾经的自己与宝玉共读西厢时,是否也是如此美好的样子?
不知宝玉又是否会将“倾国倾城貌”比作湘云,“多愁多病身”比作他自己?
她正想着心事,闻听秦雪打趣之言,不禁笑道:“你动不动就要拿这些话笑我,那些事已过去多久了,又提它做什么?”
秦雪笑道:“那你忍心看着宝玉就那样把花瓣往水里一扔算数?”
黛玉慢慢踱着步,一面道:“不管是撂在水里、又或是埋在土里,呵,到底也是不能再长回枝头去了。况且……我从前‘葬花’是为了它日久天长、随土化了,能得一个干净。可到底怎么样才算得是‘干净’,我如今……却也说不好了。”
秦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黛玉随手拂开一根长得格外长的柳条,道:“如今看来,这里的事情果如道长所言,随着我们在这里的时候越久,诸事便已开始发生变化。云妹妹自小儿便与宝玉长在一处,若认真论起来,他两个青梅竹马的时候还早过我许多。云儿一向又与袭人最好,她们在一处自然是更和睦的。若是此番她能与宝玉成配,我看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秦雪扑哧一笑,摇头道:“这想法就‘俗’了。人家小兄妹两个一起看本课外书而已,怎么就说到姻缘上头去了?”
黛玉“嗳”了一声,笑道:“是了,你说得没错,果然我是个俗人,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
她不知道,她心中是无意识地联想到了前世的自己,所以不自觉地便将湘云也代入了进去。
秦雪叹道:“况且,就算他们后面真的互相生情,事情恐怕也没这么简单。你们这本书虽然充满了繁华和热闹,又有你们这一群精彩绝艳的人物,可这个故事本身是一个‘悲剧’。悲剧的根本原因是这腐朽的社会制度与僵死的文化环境。所以这里的所有人,无论行事如何、出色与否,最终都会被卷入悲剧的潮水中,成为一个一个伤心的小水花,没那么容易就得偿所愿的。而且……”
才刚说了两句正经话,秦雪的脑洞却又转向了别的方向:“我早就想说一下你们这个‘近亲结婚’的问题了。好不容易你这个‘姑表妹’悬崖勒马了,只剩一个绯闻女友‘姨表姐’薛宝钗,怎么半路又杀出来一个史湘云,宝玉就非得在表姐妹里头打转么?”
除湿机救我大命!!
家里面积很小,一天也能结结实实抽5L水,什么时候雨季才能过去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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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七一回下 似真还幻共读西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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