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宝玉才冲口而出了那些不要“金玉良缘”的梦话,这本来与宝钗无甚关系,不想却让宝钗误会了。
宝玉困于一场莫名其妙、又令他倍感难受的梦境之中,哪里知道宝钗正在旁边,更不知道因为自己一番话,让她的心内产生了波涛汹涌的思潮,他与梦中人纠缠许久,在床上呓语嘟囔不休,终于声音渐渐低下去,不再能分辨,依旧安静睡去了。
宝钗误会已生,秀眉紧蹙,两颊作烧,心中气恼,只欲立时便走,却又想到袭人回来后若见房内无人,又不知生出什么因果,只好勉强待着。
因气在心头,她便转了个身,背对床坐着,不肯再看宝玉。
袭人虽然有意增进她姐弟二人的感情,职责所在,她却也实在不敢离开太远,只往外头略逛了逛,一会儿工夫便回来了。
进来时,袭人先往床上瞧了一眼,见宝玉还睡着,便将他的纱被又往上掖了掖,这才向宝钗低声笑道:“这一觉倒睡得长,还没醒呢?”
宝钗此时已整理好思绪,面上一如既往是淡淡的,丝毫瞧不出异样,只是微笑摇头,一面又将白犀麈放在袭人手里。
袭人接过来、随手在空中拂了拂,笑道:“天热,吃了饭便困乏,愈昏沉、便愈睡得久,可这愈睡得久、便愈昏沉,真真是无法可想。姑娘不知道他淘气魔人的厉害,这会子贪睡,晚上又要闹着说睡不着了,又吵得这一屋子的人也不得睡。”
宝钗却不接话,只是轻轻挽过她,假意嗔怪道:“才与你看活计呢,怎么一转身你便不见了?宝兄弟在这里睡着,留我独个儿在这里,也不像的。我待要走,可又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四下里也没个人瞧着,真教人难为。”
袭人听她这样说,也有些自悔这事做得太着急,到底失了些分寸,忙笑道:“哎唷,实在对不住!这原是我的错,才外头有事,急着便去了,想着至多一盏茶工夫儿便回转来,没成想耽了这许久。我们那些小丫头子们也不见么?回来我说她们去。倒让姑娘受累了,回头我做两双鞋谢姑娘去。”
宝钗扑哧一声笑了,用团扇向榻上一指,低声笑道:“快别忙,你成日里没白没黑地做这位的活计还嫌不够,我再要你的鞋穿,也太不成话了。不过同你玩笑几句,怎么便当真了。你是最稳妥的人,我还不知道?大家亲戚一场,我又是做人姐姐的,得空儿照应照应他,岂不是应当的,好端端的又谢什么,倒显得生分了。”
袭人虽觉得宝钗冷不丁突然强调起“亲戚”“姐弟”这些话,有些奇怪,但看宝钗没有生气,自己也便放下心来,又要出去张罗茶水点心。
宝钗只愿速去,方欲推拒,外头却蹦蹦跳跳地来了个小丫头,说要找袭人姐姐。
两人看时,却是凤姐房里的。
袭人不敢怠慢,向宝钗告了罪,又忙去后面厢房将睡眼惺忪的麝月提了起来、让她去陪着宝玉,麝月只说晚些儿就去,袭人却不能再等了,又嘱咐了几句,便匆忙跟着小丫头去了。
见袭人去了,宝钗也不再逗留。
及出门时,她想着怡红院与潇湘馆这两处倒近便,自己心里烦闷,回去难免又要听鹭儿那丫头念经,不如就去找晏儿说说话。
她便从后门一径向潇湘馆去,方出门,却正看到湘云拉着黛玉往这边来。
宝钗下意识地便向旁边竹林中一躲。
如今虽已是暮夏,竹叶却着实葱郁密实,宝钗所着衣裳色彩又甚低调,若不是有意探寻,一个人站在那里并不显眼。精力旺盛的湘云又一如既往地拉着黛玉咭咭呱呱说个不休,两人果然全没注意到竹林中还藏着有人。
宝钗心念一转,便知两人必是去向袭人道喜。
她两个不知道袭人这会子已被凤姐唤出去了,此去必要扑个空,若问起人来,那些爱磨牙的丫头们向来问一答十,少不得便会说出自己才在这里的事。
宝玉在睡觉,自己方才在那里,是何道理?
晏儿和云儿两个虽不是那爱作弄人的,但无端惹人遐想总是不妥,倒不如自己过去将两人引开的好。
宝钗打算清楚,便跟着两人后面又进到怡红院。
---
宝玉闭门休养期间全不见客,贾母等虽免了他的定省,他却不能任性,待伤口稍微稳定后,每日仍按时按点出园子去给祖母和母亲等请安。
初时坐软轿,后面便慢慢拄着拐、再扶着小丫头的手,除头几日无力昏睡不由自主外,其余未曾有一日间断,如此懂事孝顺,又有凤姐等在旁不遗余力地夸赞,贾母等自然更是疼爱他。
养伤期间因有上下人爱护,宝玉可谓是事事顺心趁愿,只有一件事放不下——琪官的下落。
忠顺王府的人不见了琪官,又不知道他的住处,要大费周章地来寻自己逼问,想也是琪官不愿他们知晓那处私宅的缘故。而自己向忠顺王府的人透露了紫檀堡的事,恐怕便让琪官暴露了行踪,此番岂不是自己误了他?
想起梦中琪官凄惨哀怨的景象,宝玉心里更是难捱。
他想着往日里他同琪官两人是如何的交好,心里颇为愧悔,加之也十分担心,便想找人往外打听打听,若能知晓琪官的近况,总是能放心一些。
等将来自己大好了,再往外头去亲自向他赔礼,想琪官那样温柔的性情儿,至多别扭一会子,自己好生劝着,恐怕也就好了。
宝玉这样想定,便想找个人出去带话给小厮茗烟儿,好让他尽快往外去打听。
若在平时,这事倒也容易,可如今却有些难办。
众人虽然不敢再提,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次他挨打是由一个叫做“琪官”的小戏子引起来的。
琪官两个字便成为了这家里的禁忌,若是叫人知道自己要打听他的事,传去老太太、太太耳朵里,自然又要担心,恐怕又要惹得父亲不快。
最好还是不要让她们知晓的好。
宝玉往身边的几个人一一想去,不是老太太指的、就是袭人调教的,虽然她们跟自己是一条心,宝玉却也不想她们为难,一时便搜肠刮肚地想了许多事来,不是想吃什么、就是要去哪位姐姐妹妹那里取一件什么东西,一时间将大丫头们一一都差遣出去了。
房里一时无人,宝玉便拄杖向外唤道:“来个人。”
院子里有两个小丫头正在搭伴儿浇花,一个是蕙香,一个是坠儿,闻言一前一后跑过来,立在门口道:“二爷叫人么?”
宝玉笑道:“正是叫人呢。我有些口渴,正巧你们在,快倒茶来我吃。”
坠儿喜道:“是。”说着抬脚便要进房来。
蕙香却一把扯住坠儿,对宝玉道:“且耐烦二爷再等等,倒茶原不是我们该做的事,若是姐姐们回来瞧见了,可是不成的。”
坠儿却以为这是自己等人难得出头的一个好机会,若是捉住了,说不准便如小红一般飞上枝头了,但这样被蕙香一拉扯,她也不愿让宝玉以为自己是一个不懂规矩的,便也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瞧着宝玉。
宝玉笑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又不是别的事,倒杯茶而已,打什么紧?这会子她们不在,你们就守着规矩、放着我在这里渴死了,难道这就使得?”
坠儿立即看向蕙香,蕙香也觉为难——
是啊,如今是二爷口渴了要茶吃,姐姐们虽然不让自己等人进屋服侍,难道就放着他在那里渴着?
坠儿瞧出蕙香的意思有些松动了,忙道:“二爷且等等,我们洗手去,跟着就倒茶来。”
说着一拉蕙香的手,两人便往屋后去了。
这一步既然迈了出去,再乔模乔样儿地矫情就没有意思了,两个人皆洗了手来,坠儿去拿茶壶,蕙香便拿手巾子来,问宝玉道:“二爷可要擦擦手不要?”
宝玉接了手巾,自向桌边坐了,含笑看她们忙碌。
这两个小女孩子长得都很机灵,宝玉瞧她们的眼神也十分温柔。
这两人也在自己院里服侍,按身份却只得在外面做杂事、不得进屋,宝玉偶尔也见到她们替袭人等大丫头办事,好像也答应过几句话,却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
这还是自己见过的,没见过的还不知道有几个,想自己白得她们服侍一场,连个面儿也没照过,这可不是辜负了她们。
宝玉又想起小红来。
自从她跟着凤姐姐去做事,自己也曾见过几回,那样一个明白利落的人物,真不愧是由平儿往下数的第一膀臂,谁不敬重她?说起来,她还是从自己屋里出去的,自己竟然不识得,如何不让人懊悔。
想到这里,宝玉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蕙香便停下手里做的事,答道:“蕙香。”旋又笑道:“原本是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给改了叫‘蕙香’。”
宝玉随口念道:“蕙香、蕙香。”
一面就在心里想着——
这个名字套的是现成的“蕙香兰气”,虽有些俗了,可既然已改过一回了,却也不必总改来改去的,念多几次倒也顺口。这丫头本来的名字也还罢了,只是这“芸香”倒过来念时便重了“湘云”的名字,袭人一贯做事谨慎,想来是不愿冒犯了云妹妹,这才给她改了。
宝玉,这次别让人再改叫四儿了,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9章 一三零上 愿出头小鬟献殷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