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一档子事,茗烟儿虽然也怕,但他总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人,睡一觉便将整个世界也抛到脑后去了,很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他又自诩是众小厮中二爷第一个信得过的人,自然不能与其他那些小子同日而语。
“我可是二爷的‘心腹’,去去去、你知道什么叫‘心腹’么?”茗烟在同小厮们吹牛时经常这么问着别人。
众小厮也不同他去争“二爷心腹”这一个位置,反倒常常笑他多事。
反正众人都是做差不多的事、拿着一样的月钱,就是事儿少些才好呢,怎么偏是你茗烟大爷爱操心?
茗烟懒得同他们争论,心里却早将二爷的事当作是自己的事。
二爷说让打听那个琪官儿,自己虽然嘴上说是使不得,到底暗地里还是想办法去慢慢打听着。
只是这事说来也奇怪,那琪官蒋玉菡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平白没了影踪,半点儿消息也寻摸不到呢。
茗烟是贾家的家生奴才,也要受家法的管制,虽然日常也可听吩咐出门,却没法子成日成夜地在外头逛,只好每次只去一个地方,还要想许多托词、讨许多差事去办才得。
紫檀堡那头儿琪官的私宅大门紧闭,只有几个日常管洒扫的下人,瞧着都眼生,也都说主家不曾回来。琪官从前常出入的酒肆茶楼等处,也俱说没有看见。
茗烟急也急不得,只好一面照样子办差,一面又百般托上外头的人想办法帮忙打听着。
谁知隔了不过两日,那百寻也不见的琪官,却被传出了死讯。
消息是由忠顺王府放出来的,只说府里一个戏子得了急病,一时不曾医治得好,竟就死了,难得尊贵如忠顺王爷,为了这样一个人竟也十分用心,准他好生收葬,一应事体都由王府包办,择了风水,把人就葬在城外望甸坡上。
茗烟听说这事,唬了好大一跳,恐怕中间有什么误会,忙问准了方位,赶着去城外察看,在望甸坡两棵大黄杨中间果然找到那座还未立碑的新坟,坐西向东,坟前只竖了一根石柱,上面刻了墓主姓名。
茗烟仔细辨认那柱上所刻,认得一个字仿佛像是“蒋”,心下便凉了半截,却又拿不准,正巧有个背着衣钵被条的行脚僧人路过,茗烟慌忙扯住他问道:“老师父有礼了,劳驾帮小人认认这字。”
和尚双掌合十,向石柱上辨认一回,道:“阿弥陀佛,这里是蒋生玉菡之墓。”这是一个颇为慈善的出家人,见是新坟,又见茗烟面容悲苦,便道:“面谒即是缘,小僧便念一段‘四甘露咒’,为这位蒋施主消业超度,助他早往西方极乐净土。”说着便闭目念诵起来。
此时已是初秋,又兼才落了一场雨,郊野景色初见萧索。
和尚念起往生咒来,茗烟呆呆看着坟头,他与蒋玉菡只照过几面,并不熟稔,更谈不上有感情,可一想到一个与二爷差不多的年轻公子就这样死了,气氛烘托上来,他鼻子却也有些发酸,此次出城来不曾带香烛纸钱等物,只好就将四周清理一番,将石柱揩抹了,又跪下磕了两个头。
伤感过一回,他心里却实在是发愁,从前为了秦相公的事,二爷已是伤痛得了不得,如今又添了蒋相公,二爷若是晓得了,还不知道要哭到怎样,狠心的老天爷哟,二爷就这样几个好朋友,怎样都能收了去了!
一时和尚念罢,见茗烟在一旁凄然袖手而立,不知他的心事,只当是死者旧友家人伤心难过,便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位蒋施主身后有人如此惦记怀念于他,想必生前也是多修福德之人,早脱轮回之苦,还请小施主节哀珍重。”
茗烟谢了和尚,自己也收拾了往回走,一路盘算这事要如何告诉给宝玉知道。
若是照实说了,惹得二爷大悲大痛的不说,保不齐他就要亲自出城来祭,到时叫老爷、太太知道了,自己还有命么。
茗烟尚在踌躇,却不知他出去大半日,城内流言四起,宝玉又有一场危机。
外头流言说的是,这琪官小戏子好好的养在忠顺王府,因他的戏好,向来有王爷看重他,不将他看成低贱之人,只做座上宾一般看待,又许他不传戏时可自由出入,这本来是王爷爱护之意,谁知却害了他的一条性命了。
这小戏子年少贪玩,又来往无禁,闲暇时自往外头逛去,结识了一个有势力的人家的小公子。说来可叹,那小公子却有些龙阳断袖之好,见小戏子生得娇媚、扮相又美,就生了那起子倒错阴阳的念头,百般地来献殷勤,小戏子不识得他的本意,只当是一个好朋友,倒同他十分亲近。好不过几日,终于那小公子原形毕露,强迫小戏子与他同乐,小戏子倒难得是个不屈的正经人,一定不肯从,就被小公子恼羞成怒、毒打一番,又私藏拘押起来,这才落下了病根儿,待王府接了他回去时,已然救不得了。忠顺王爷爱惜他的才华,又念他素日的好处,要为那孩子讨公道,却碍于那小公子家世煊赫,王府不愿伤了门阀和气、给圣上添麻烦,这才罢了。
蒋玉菡在入忠顺王府前,在鹤祥班挂名唱过一段时日,京中爱戏的人有不少都听过他唱,听说他少年身死,谁不可惜?坊间流言愈传愈烈,人人都嗟叹小戏子命运可叹,又不免猜测那肆意妄为、伤天害理的事主是谁。
这时便有好事者跳出来说,据可靠消息称,那作恶的小公子正是荣国府贾家的嫡孙,衔玉而生的那位公子哥儿,本来一个国公府罢了,王府是不当足惧的,可如今那家里出了一位贵妃娘娘,荣宠无限,便是忠顺王爷,也要碍着圣上的脸面,要避其锋芒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上便有人说,前些日子看到有忠顺王府的人从贾家气势汹汹地出来,原本不知道为的什么,如今想来,应该就是为着这个了。
又有人说,别看那家里门脸辉煌,也像个巍峨世家,其实内里都是膏粱纨绔、酒囊饭袋之流,他家仗势欺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一个表少爷在外头为了争买一个丫头,还给人家好人家的公子打得烂猪头一样呢,告官也没用,也是不了了之了,那还是表少爷,就维护到这样,他自家的少爷更不知横行霸道到什么田地了。
一时间众人恍然大悟,都觉果然就是这个道理,便都认定作恶的就是贾家的小公子,一时议论纷纷。
茗烟听说这些消息,将三魂七魄都一齐吓得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忙缩着头往家赶。
这事闹成这样,家里早晚是要知道的,自己去不去报讯,反而不重要了。
贾雨村这日衙中无事,便来拜会贾政。
他仪表生得伟岸,便是从前不得志之时,在人堆里也总能脱颖而出,否则又怎会在微时就被甄士隐欣赏,更何况他如今有实职在身,红气养人,越发气度不凡、谈吐从容,他又有心依傍贾家,肯花心思打点,颇得贾政认可,从此也得常出入荣国府,近来更是让自己的独子、十岁的贾桂也到贾家附学,与贾兰等做同窗。
两人如常一般饮茶闲谈,贾政却眉头紧锁,话也少了,全不似往日富家读书翁的样子,显然心事重重。
雨村在顺天府任职,辅府尹调管辖区政事,又兼提督学政,自然也听到最近的流言。
雨村想,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民间杂谈罢了,本来不需留意,那些升斗小民茶余饭后嘴里总要有些辛辣的故事嚼一嚼,否则要往哪里安放那些多余的精神?论理,且由他们闹过一阵子、很快便会有新的流言攫住他们的注意力,到时也再没人提了。
可这件事他却不能不留意,不仅是因为事主是贾家的小公子,于情于理自己都得帮手,而且因为那些人攀三扯四地又将薛蟠从前的案子也提了起来,那事与自己却又很有关系,如今自己托顶上那位贵人的福好容易任了京官,眼红的人可不少,可不能平白给言官弹劾的机会。
雨村便劝道:“政公似有愁色,是否是因近日城中事涉令郎的消息而起?若为此事,政公请安其心,下官已点派人手查访禁止,必不许刁民胡乱议论、信口开河,扰乱京城风气。”
贾政挥挥手,叫小厮们退下,这才慨叹道:“让贤弟见笑了,此言正中愚兄心怀,我正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孽子不痛快。不怕告诉贤弟知道,此孽子自小便有一种别样的淘气,愚兄竟是百般不能教他转回正路,只白生气罢了。但此番与那‘琪官’的公案,孽子虽然有错,却不至于就像外头说得那样坏了。他们虽然相识,但若说‘毒打’‘私拘’的话,是万万不能的——真有那样的事,连我也不能容他——只不知怎么便说成是这样,多赖贤弟及时处置,免得带累我一门声誉才好。”
雨村笑道:“自然是这个道理,想令郎是怎样的人品,如何又做得出那样不堪的事,稍明白些事理的人都该能分辨了,一笑罢了,只那些小民懒汉闲打牙。说到底,这都是没凭没据的事,闹过一阵也自散了,连那忠顺王府也不曾有何动静,政公且宽宽心罢。”
贾政:怎么办,上热搜了。
贾雨村:没关系,等下一个热搜来了你们就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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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一三一下 戏逢冤逢伤情早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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