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冬日的清晨，是被一层湿冷的、灰白色的薄雾包裹着的。
这雾气仿佛有质感，黏稠地附着在每一扇窗户上，每一片凋零的梧桐树叶上，以及早起行人们裹紧的羽绒服表面。它不像北方的雪那样干脆利落，而是带着一种江南特有的、无孔不入的阴寒，能轻易穿透衣物，渗进骨缝里。
田雅琼就在这样的晨雾中醒来了。
意识先于身体复苏，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闹钟的尖锐嘶鸣，没有工作群里此起彼伏的消息提示音，也没有儿子匆匆忙忙洗漱、准备上学的响动——儿子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这种寂静，在失业之初曾让她感到片刻的奢侈，如今却像不断膨胀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来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茫。
她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吊灯是十几年前装修时流行的款式，略带繁复的水晶坠子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灰。卧室的家具略显陈旧，但被她擦拭得干净整洁，一如她过去二十六年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平顺，却也乏善可陈。
二十六岁，在周围人“年纪差不多了”的劝说中，嫁给了当时看似稳妥的丈夫。三十岁，在“该要孩子了”的压力下，生下了儿子。三十三岁，父亲因病去世，她才惊觉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三十五岁，那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终于走到尽头，原因？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大概是自己天生“遇渣体质”吧，千挑万选，最终还是精准地踩中了坑。如今四十多岁，离异带一娃，娃已读高中，有了自己的世界，不再那么需要她事无巨细的操心。
而她，在日资百货店工作了二十六年，从青涩的营业员一步步做到中层管理，本以为可以安稳退休，却没想到公司战略调整，整个部门被裁撤。二十六年的职业生涯，像一栋被瞬间抽走基座的建筑，轰然倒塌，连一声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依旧是那片挥之不去的雾霭，将远处的楼房、街道都模糊成了背景板。玻璃窗上映出她自己的脸——四十多岁的年纪，皮肤保养得尚可，眼角却已爬上了细密的纹路，眼神里带着一丝长期缺乏目标和激情所带来的恍惚与疲惫。这张脸，平凡，温和，是那种扔进人海里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类型。正如她对自己人生的总结：平平凡凡。
简单的洗漱后，她走进厨房，习惯性地为自己准备早餐。一杯温牛奶，两片全麦面包，一个水煮蛋。动作机械，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的麻木。
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一片混沌。雾气似乎更浓了，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吞噬进去。她的思绪，也随着这雾气，飘回了那个让她彻底失重的下午。
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天气，只不过是在公司那间宽敞却冰冷的会议室里。日方经理，那个平日里总是彬彬有礼、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抬起。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宣布了公司决定退出中国市场，关闭所有门店的决定。
“非常抱歉……感谢大家多年来的辛勤付出……”
台下，一片死寂。随即，是低低的啜泣声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同事们脸上写满了错愕、悲伤，还有对未来的茫然。田雅琼坐在靠前的位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手脚冰凉。她看着那位经理，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二十六年前，她刚毕业，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走进这家当时江城最高档的百货店。她还记得第一次穿上制服时的自豪，记得第一次独立完成销售任务时的喜悦，记得和同事们一起加班、一起庆祝的点点滴滴……这里承载了她几乎全部的青春和职业生涯。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甚至还要去安慰身边几个情绪崩溃的年轻同事。“没事的，总会找到新工作的……”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回到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办公室，开始收拾个人物品。一个小小的纸箱，就装下了她二十六年的岁月。一个用了多年，杯口有些许磕碰的马克杯——是儿子小时候送给她的母亲节礼物；一张泛黄的集体照，照片上的她站在角落，笑容青涩而腼腆……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着她的心。没有激烈的情绪爆发，只有一种缓慢的、钝重的失落感，如同这江城的晨雾，弥漫开来，无处可逃。
她把纸箱抱在怀里，走出百货店大门的那一刻，回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气派的招牌在暮色中亮起霓虹，心里清楚地知道，人生的某个阶段，已经彻底落幕了。
“叮咚……叮咚……叮咚……”
一连串清脆的微信提示音，像几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清晨的沉寂，也将田雅琼从沉重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拿起手机，屏幕解锁，是那个名为“三朵金花（凋零版）”的微信群正在疯狂跳动。不用看也知道，是猪猪和陈辰。
猪猪，本名朱珠，因为爱吃、会吃且性格开朗如小猪存钱罐，故得此昵称。她是典型的E人，热情似火，永远充满活力，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设计总监，哪怕年过四十，依旧保持着对世界旺盛的好奇心和折腾劲儿。
陈辰，名字偏中性，人也利落干脆，一头标志性的短发染成了时髦的浅金色，是江城一家知名医院的儿科护士长。工作中雷厉风行，生活中却有点宅，最大的爱好是打游戏和追各种星，心态年轻得不像话。
她们三个，从高中时代就是死党，一起经历了彼此人生中几乎所有的重要时刻——恋爱、结婚、生子、家庭的变故、婚姻的离散……岁月流逝，她们从“三朵金花”自嘲成了“凋零版”，但情谊却如同陈酿，愈久弥香。
田雅琼点开群聊，密密麻麻的信息和图片瞬间涌了出来。
猪猪：“@全体成员醒醒醒醒！姐妹们，倒计时三天！我们的哈城冰雪梦幻之旅即将启程！”后面跟着一串撒花、旋转、放鞭炮的表情包。
紧接着，她发了一张搞笑的图片，是一个穿着臃肿羽绒服的卡通熊，在雪地里滚来滚去，配文：“即将本色出演。”
陈辰则言简意赅地甩出一张截图：“门票已抢到！冰雪大世界，我们来了！”截图上是三张电子门票的确认信息，时间赫然是她们抵达哈城的第二天晚上。
猪猪：“@田雅琼 旎旎（田雅琼的小名），你的装备都检查好了没？暖宝宝买够没？我跟你说，哈城现在零下二三十度，可不是咱们江城这种魔法攻击能比的！那是物理暴击！物理暴击懂吗？”
陈辰：“猪猪你别吓唬她。@田雅琼 按照清单核对一遍就行，帽子围巾手套口罩，一件都不能少。对了，我多带了一个充电宝给你，苹果手机在那边掉电极快。”
猪猪：“还有还有，我搞到了几家哈城本地人才去的宝藏馆子，锅包肉、铁锅炖、烤冷面……嘿嘿嘿，想想就流口水！”
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充满活力的文字和图片，田雅琼沉寂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几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失业和独居带来的失重感，在这一刻被友情稍稍填补。
她是一个典型的I人，内向，喜静，不擅长主动发起社交，甚至在人多的时候会感到些许疲惫。但面对这两个相识半生的闺蜜，她可以完全放松，做最真实的自己。她们懂得她的沉默，包容她的被动，并总是能用她们的热情，把她从自我的小世界里拽出来。
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敲下一行字：“好，我都行。”
这句话，是她在这个小群体里的常态回应。既体现了她随和、不愿扫兴的性格，也隐隐透露出对当前生活的一种放任和缺乏主动规划的心态——去哪里，做什么，似乎都没太大所谓，只要身边是她们就好。
猪猪立刻发来一个“摸摸头”的表情：“乖旎旎，知道你最近心情一般，这次就跟姐走，保证让你玩到忘记烦恼！”
陈辰也附和：“没错，换个环境，散散心。说不定……还能有艳遇呢？”后面跟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田雅琼无奈地笑了笑，回复了一个“白眼”的表情：“艳遇就算了，本人天生遇渣体质，敬谢不敏。” 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心酸。离婚后的这些年，不是没有尝试过重新开始，亲戚朋友也介绍过几个，但结果……似乎总是印证着她的自我调侃。那颗曾经炽热过、期待过的心，在一次次的失望后，渐渐灰冷，结了一层自我保护的硬壳。她现在只想守着儿子，和闺蜜们偶尔小聚，平淡度日，不再对爱情和婚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放下手机，田雅琼开始正式整理行李。
她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最大的行李箱，将提前准备好的厚重装备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仔细地检查、折叠、放入。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
长及脚踝的顶级鹅绒服，像一件庞大的铠甲，占据了箱子的半壁江山加厚的保暖裤，蓬松的鸭绒背心，加绒加厚的保暖袜，防滑防水性能极佳的雪地靴，还有专门为冰面准备的防滑鞋钉……每一件，都是为了抵御那个对她而言只存在于电视和网络上的、极度严寒的世界。
在抽屉的最底层，她摸索着，想找一副旧手套，却无意中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她顿了顿，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是一个略显老式的木质相框。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她，怀里抱着一个胖嘟嘟的、约莫两三岁的男孩，身边站着那个她曾经称之为“丈夫”的男人。那时的她，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了希冀。男人也微笑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看起来温和可靠。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温馨美满的三口之家。
时过境迁。如今再看，那笑容竟有些刺眼。是什么让曾经的美好一点点变质、最终支离破碎？是生活的琐碎？是性格的差异？还是……她不愿再去深究。千挑万选，最终还是看走了眼，这大概就是她的“命”。她轻轻摩挲了一下照片上儿子稚嫩的脸庞，然后将相框轻轻放回抽屉底层，推了进去，仿佛也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重新封存。
最后，她将充满电的耳机、充电宝，还有那本看了一个月还没读完的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这本书的氛围似乎与即将前往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契合她此刻的心境——放入随身的双肩背包里。
一切准备就绪。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立起来，推到门口。然后，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生活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空间。安静，依旧是死一般的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敲打着寂静。
这一次的离开，不同于往常的上班或买菜。这是一次短暂的出走，一次对现状的、微小的反抗和逃离。前方是未知的冰雪国度，是极致的寒冷，但不知为何，在那片银装素裹之下，似乎也隐藏着一丝微弱的、吸引她前去探寻的亮光。是对平淡生活的打破？是对失落心情的疗愈？抑或是……一次命运的悄然转折？她不知道。心底深处，那丝被闺蜜们点燃的、对未知旅程的微弱期待，如同风中残烛，虽摇曳不定，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出门的时间到了。
田雅琼穿上了一件在江城足以御寒的短款羽绒服，围上格子围巾，拖着重重的行李箱，打开了家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湿雾迎面扑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小区门口，她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猪猪和陈辰。
猪猪穿着一件亮红色的羽绒服，衬得她圆润的脸庞更加红润喜庆，她正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活力四射地朝着出租车招手。陈辰则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冲锋衣搭配工装裤，帅气的短发在金灿灿的发色下格外醒目，她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棒棒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估计又在抽空打一局快节奏的游戏。
“旎旎！这里！”猪猪的大嗓门穿透雾气传来。
陈辰也抬起头，冲她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手指还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动着。
看着这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鲜活的闺蜜，田雅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笑容。她加快脚步，走向她们。
出租车载着三人，汇入江城早晨略显拥堵的车流，向着动车站的方向驶去。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高楼、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都笼罩在那片永恒的、灰白色的薄雾之中。
江城，这座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城市，正以一种她熟悉的方式，与她做着短暂的告别。
而前方，动车站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那列即将北上的、通往冰雪国度的列车，已经静静地等候在站台旁，如同一个沉默的引路人，即将带领她们，驶向一个截然不同的、银装素裹的天地，也驶向一段充满未知与可能性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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