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平稳地加速,将江城那湿冷缠绵的晨雾彻底甩在了身后。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从密集的城区建筑,逐渐变为开阔的田野、灰蒙蒙的远山和点缀其间的村落。冬日的田野带着一种收获后的沉寂与肃穆,别有一番韵味。
田雅琼安顿好自己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终于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她的位置是靠过道,幸运的是,旁边的靠窗座位空着。这让她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仿佛中了旅途中的头彩。对于她这样的I人来说,长达十二小时的旅程,身边没有一个需要时刻注意社交距离的陌生人,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她将随身的小包放在那个空座位上,像是宣告着临时主权,然后惬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车厢里空调温度适宜,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她从背包里拿出耳机盒,取出那副白色的无线耳机,熟练地塞进耳朵。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熟悉的旋律如同涓涓细流,瞬间涌入耳膜,也将她与周遭嘈杂的环境隔离开来。是薛之谦的《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你聽不到我的聲音怕脫口而出是你姓名像確定我要遇見你就像曾經交換過眼睛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我好像在哪見過你我好像在哪見過你我在勸我該忘了你
略带沙哑而深情的嗓音,配合着略带伤感的旋律,总是能轻易地拨动她心底那根柔软的弦。她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神渐渐有些迷离。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混合着音乐,形成一种奇特的催眠曲。
她拿出出门前在车站便利店买的饭团和热可可牛奶,小口小口地吃着。简单的早餐下肚,身体暖和起来,一夜未得好眠的困意如同涨潮的海水,一**地侵袭而来。耳机里的歌单还在自动播放,不知不觉换成了更舒缓的轻音乐。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抵抗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头微微歪向窗户那一侧,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浅眠之中。
梦境是碎片化的,如同被打乱的电影胶片。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家工作了二十六年的百货店,明亮的灯光,锃亮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化妆品和香水的混合气息。同事们模糊的面孔在眼前晃动,经理宣布解散时那深深的鞠躬……场景骤然切换,是儿子小时候,胖嘟嘟的,咧着没长齐牙的小嘴,咯咯笑着朝她跑来,她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那小小的身影却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倏然消散……紧接着,眼前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是雪,是她们即将前往的哈城的雪吗?冰冷,纯净,却又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寂寥感,她独自一人站在雪地中央,不知该往何处去……
“前方即将到达南城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行李,做好下车准备。”
车厢广播里柔和的女声,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田雅琼混沌的梦境。但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没有完全醒来,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更深地埋进了座椅里,继续与周公私会。
南城站,一个重要的枢纽站,上下车的旅客络绎不绝。
胡斌提着那个简单的军用行李包,随着人流走上了动车。他对照着车票上的信息,迈着稳健的步伐,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寻找着自己的座位。车厢里温暖的空气,以及略显嘈杂的人声,与他习惯的部队肃静环境截然不同,让他微微有些不适应。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和排数。他的座位是F座,靠窗。然而,当他走近时,却发现靠过道的D座上,一位女士正歪着头睡得香甜。她围着一条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围巾,衬得脸颊泛着熟睡后的红晕,略显凌乱的发丝贴在额角和脸颊。而她那个看起来塞得满满的随身小包,正理所当然地占据着本该属于他的F座。
胡斌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了看睡得正沉的田雅琼,又看了看那个座位,一时有些为难。他素来雷厉风行,在部队里令行禁止,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但看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睡颜,他那颗在训练和战场上淬炼得坚硬的心,竟生出几分不忍。吵醒一个熟睡的人,似乎比完成一次突击任务还要让他感到棘手。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尝试轻声呼唤。
“你好?麻烦让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军人特有的清晰和沉稳,但显然不足以穿透田雅琼的梦境屏障。
“你好……?”他又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同时身体微微前倾。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田雅琼甚至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胡斌有些无奈地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姿在略显拥挤的过道上显得有些突兀。他正思考着是不是要找乘务员帮忙,或者干脆就先站在过道里等对方醒来。
就在这时,隔壁座位,一个染着一头醒目浅金色短发的年轻(看起来)女性(陈辰)注意到了他的窘境。她眨了眨画着精致眼线的大眼睛,显然看出了胡斌的犹豫和不便。她冲胡斌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带着点“我懂你”的表情,然后伸过手,隔着过道,轻轻拍了拍田雅琼的手臂。
“旎旎,醒一醒,醒一醒啦!”陈辰的声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然后,她抬头,对胡斌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她睡得沉,等一下哦。”
田雅琼是在一阵轻柔却持续的摇晃和呼唤中,极其不情愿地从那片白茫茫的雪原梦境中挣脱出来的。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尚带着浓重睡意、显得朦胧而迷茫的眼睛。刚醒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到一半,视线聚焦,猛然发现自己左手边,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一个陌生的、穿着深蓝色夹克、身形结实、面容硬朗的男人,正微微蹙着眉看着她!
田雅琼的哈欠瞬间被吓了回去,剩下半个卡在喉咙里,让她差点呛到。她猛地坐直身体,睡意全无,脸上迅速爬上了一层尴尬的红晕,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她手忙脚乱地摘下左耳的耳机,仿佛这样能帮助她更快地认清现状。
“额……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等一下,我马上……”
她慌乱地一把抓过占着座位的小包,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整个人尽可能地往左边、靠过道的方向缩,努力地让出一个足够通过的通道。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撞到另一边正在看电子书的猪猪。
胡斌看着她这一系列如同受惊小兔子般的反应,原本那点因为被阻碍的不悦也消散了,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他维持着礼貌,低声道:“谢谢。”
然后,他侧身,从那狭窄的通道走了进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即使是在拥挤的车厢里,也丝毫不显狼狈。他脱下夹克,露出里面熨帖的浅灰色衬衫,更显得肩宽腰窄,然后将夹克平整地挂在窗边的衣钩上,这才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从他走近座位,到犹豫,到被陈辰解围,再到田雅琼惊醒让座,最后到他沉稳入座,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却像一幕短暂的哑剧,在喧闹的车厢里悄然上演。
胡斌一坐下,身体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那种长期训练形成的标准坐姿——脊背挺直,双肩放平,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与周围那些靠着、歪着、瘫着的旅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他不是坐在一辆行驶的动车上,而是坐在某个重要的会议现场。
这个小插曲过后,田雅琼脸上的热度还没完全消退。她偷偷瞄了一眼身边这个“罪魁祸首”,正好看到他这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心里不禁暗暗咋舌。这也……太端正了吧?
这时,前排的猪猪探过头来,手里举着一袋开封的薯片:“旎旎,薯片吃吗?”
田雅琼还沉浸在刚才的尴尬和对新邻居的好奇中,一时没听清:“嗯?”她索性将右耳的耳机也摘了下来,彻底回到了现实世界。
“我说——薯片——吃吗?”猪猪放大音量。
“哦,不吃,”田雅琼摇摇头,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我想吃……鸭爪……”她记得陈辰带了真空包装的卤鸭爪。
“吃货。”陈辰笑骂了一句,从自己座位下的袋子里摸索出几个独立包装的鸭爪,手臂一扬,精准地抛给了过道另一侧的田雅琼。
田雅琼手忙脚乱地接住。就在她低头拆包装的时候,眼尖的陈辰再次注意到了田雅琼身旁那个男人的坐姿。那绝不是普通人能长时间保持的姿态。她偷偷给田雅琼使了个眼色,又朝胡斌的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调侃。
田雅琼接收到闺蜜的信号,再次转过头,这次是正大光明地、带着十足的好奇,打量着胡斌。从他一丝不苟的短发,到线条硬朗的侧脸,再到那挺直如松的背脊。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一种对于军人的天然好感和信任,让她鼓起了勇气,主动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她微微侧过身,声音温和带着笑意,试探着问道:“你是军人?”
胡斌正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出神,闻言转过头来。对上田雅琼那双带着好奇和善意的眼睛,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加速起来。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让他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更挺直了些脊背,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简短而肯定地回答:“嗯,是。”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坦诚的力量。
田雅琼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里那点因为陌生而产生的不安彻底消散了。她扬了扬手中刚刚拆开的鸭爪,脸上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热情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发出邀请:“吃吗?”
她这一问,不仅让胡斌愣了一下,连过道那边的猪猪和陈辰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两人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怎么想的?”“疯了吧你?跟人家很熟吗?”就差直接把“社交牛逼症”几个字贴在田雅琼脑门上了。
田雅琼接收到闺蜜们“关爱智障”的眼神,无辜地眨了眨眼,用眼神回怼:“不可以吗?军民鱼水情懂不懂?”
胡斌看着她和她朋友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再看看她递到面前的、包装袋还油汪汪的鸭爪,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保持着礼貌,婉拒道:“不用,谢谢。”
田雅琼却以为他是客气,又往前递了递,语气更加热情:“没关系,别客气啦,我们带了很多零食的。”
“真的不用,谢谢。”胡斌再次坚定而礼貌地拒绝,同时努力忽略心底那丝因她过分热情而产生的、微妙的局促感。他试图转移话题,也是真的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是军人的?”他自认没有穿军装,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标识。
田雅琼见他是真的不吃,也不勉强,收回手,自己啃了一口鸭爪,然后指了指他的坐姿,笑嘻嘻地说:“你的坐姿啊,这么端正,这么挺拔,不是军人就是当过兵的。普通人谁这么坐着啊,多累啊。”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得意,仿佛破解了什么了不得的密码。
胡斌恍然,不由失笑:“哦,原来如此。”原来是习惯出卖了自己。他看了看田雅琼和她那两个显然性格也很活泼的闺蜜,问道:“你们是去旅游?去哪里?”
“现在最火的哈城啊!”田雅琼提到目的地,眼睛亮了一下,“你呢?现在也不是退伍的时候啊?是出差?”她注意到他行李简单,不像旅游的样子。
“我们目的地一样。”胡斌回答道,“我回家探亲,奶奶生病了。”
“哦……”田雅琼脸上活泼的笑容收敛了些,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天冷,老人容易生病。希望奶奶早日康复。”
“谢谢。”胡斌点了点头。
简单的对话到此,似乎暂时陷入了停滞。田雅琼觉得天好像被自己聊死了,一时间也找不到新的话题,只好埋头专心对付手里的鸭爪。车厢里暂时只剩下她小口啃食鸭爪的声音,以及猪猪翻动电子书页的细微声响和陈辰手机里传出的游戏音效。
虽然对话暂停了,但两人的内心活动却并未停止,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田雅琼的心绪:
她一边啃着鸭爪,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身边的男人。嗯,侧面线条更硬朗,鼻梁很高,嘴唇紧抿着,看起来有点严肃,不太容易接近的样子。不过,既然是军人,那肯定不是坏人。她从小就对军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信任,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值得信赖的人。
思绪不由得飘远了。想起自己十八岁时,妈妈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过,要不要去试试考文艺兵?那时她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能倒,但对那身绿军装,对摸一摸真枪,却有着莫名的向往。可惜,爸爸心疼她,怕她吃不了那份苦,最终不了了之。现在想想,如果当年去了,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人到中年,失业又失婚,前路茫然吧?一丝淡淡的、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感慨的情绪,如同窗外的薄雾,轻轻笼罩上心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点莫名的情绪随着鸭爪的骨头一起,吐进了垃圾袋。
胡斌的观察:
胡斌虽然目视前方,但感官却不由自主地被身边这个刚刚认识的女士吸引。她看起来很随性,甚至有点……喧闹?至少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她和朋友之间的互动,以及啃鸭爪的样子,都显得很有生活气息,与他习惯的秩序和纪律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笑容很温暖,很有感染力。不是那种刻意营造的礼貌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点天真和善意的笑。尤其是刚才她摘下耳机,懵懂醒来,张着大嘴打哈欠的样子,虽然有些狼狈,却奇异地显得有些……可爱?像某种毛茸茸的、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侧脸,注意到她因为刚才的慌乱和吃东西,耳边有一缕深棕色的头发散落了下来,随着她咀嚼的动作微微晃动着。他几乎能闻到那缕头发上淡淡的、清爽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一点点卤制品的香气。这种过于生活化、甚至带点私密感的细节,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却又忍不住去留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但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湖面,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清晰可辨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涟漪。
动车依旧以每小时两百多公里的速度,平稳而坚定地向着北方疾驰。
窗外的景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了蜕变。南方的青绿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裸露的、黄褐色的土地,以及远处山峦上依稀可见的、未曾完全融化的积雪。天空也变得更高远,云层更厚,阳光不再炙热,而是带着一种清冷的、明亮的光辉。
田雅琼吃完了鸭爪,仔细地擦干净手和嘴巴,重新戴上了一只耳机,将音量调低,任由音乐作为背景音缓缓流淌。她也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片越来越接近北国的、辽阔而苍茫的大地,心中对即将抵达的冰雪世界,生出了更多的具体想象。
胡斌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坐姿,但他的心神,却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身边这个偶然相遇的、名叫田雅琼的女人,像一道突然闯入他封闭世界的、带着暖意和色彩的光,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无法忽视。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甚至带着些沉重和无奈的归途,现在看来,似乎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微小的偏离。
车厢内,这一小方天地暂时安静下来。
猪猪沉浸在电子书的世界里,陈辰戴着耳机在游戏里厮杀。田雅琼和胡斌,一个听着音乐望着窗外,一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他们没有再交谈,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陌生人状态。
然而,那几句简短的对话,那次尴尬的初遇,那一次分享食物的尝试,以及彼此内心那一点点微妙的波澜,都像无形的丝线,已经在两人之间悄然连接。一条看不见的、微妙的纽带,已经在这飞驰的雪国列车上,初步建立。
命运的齿轮,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正缓缓地、却又不可逆转地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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