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六中有着五十五年历史,二十四岁我大学毕业,就开始来到六中任教。每一届我们都送出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优秀学长学姐,有的去了清华,有的去了南城师范,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北京,更有的去了国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我们六中人的身影!”
副校讲得那叫一个激昂宏伟,腰杆挺地直如墨笔,屹立烈日当空之下,冲着满脸苦色的同学们手舞足蹈。
副校那老头子已经快奔六的年纪,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身穿赤红的古典中山服,手拐桃木权杖,但仍挥汗如流地随机发挥,讲着讲着就偏题了。
台下的听众侧头议论,像小鸟雀一样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原本吴豪在树荫下待着,见欧文婷朝他走来,便回到队伍末尾。程峰垂头看鞋解闷,吴豪看看天望望地等欧文婷走后,朝程峰“唉”了一声,“转学的,你叫程什么?”
程峰道,“程峰。”
吴豪指着自己介绍,“我叫吴豪,豪华的豪。”又朝他后面指了指,“他叫路远。”
程峰并未明表欢喜,而是用一种难以言表的表情侧看,吴豪一怔也转过头去,路远前边的空隙能塞得下好几个吴豪。吴豪问:“站那么远干嘛?”
路远单手插着外套衣兜,仰头看向教学楼,似乎在躲避着谁,“晒,那边凉快点。”
程峰道:“我比你高,站后面吧。”那语气,有点冷淡,但仔细一琢磨,仿佛又有种受了几百吨的委屈。
路远心一软,“唉别,我习惯站最后。”
吴豪看了看路远,又看了看程峰,“远哥,你认识他?”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都抢他位置还说不认识,今早他爸刚从警局出来,来不及开车送他上学,就一个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坐公交。
由于学校在城区山卡拉,公交需要上高速和走乡道,因此他急需一个座位。恰巧那时候,车上满人了,他就把装袋子的塑料桶挪到一个大叔座位前面。
他赌这大叔肯定会在学校前几站下车,毕竟没几个乘客会一连坐二十三个站,除非是家长,但看穿着,概率仅有百分之一。
果然,过了几站,大叔下车了。他放下行李,打算坐上去,结果身还没转进去,有人坐上他的位置!
那欠揍样至今没忘:程峰抱着圆鼓鼓的书包,挪屁股空出半个空位,语气十分真诚地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们挤一个座位吧。”
那时候他想杀人的想法都有了,只是苦于人多不好下手。看着文文静静一人,居然和他抢座位,真没想到。
这回长记性了,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路远深吸一口气,冷气过肺,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阵,他自嘲地笑了笑,表情也如车上的程峰一般真诚,只不过语气不咋友善:“不认识没事,现在认识一下,路远,你后桌。”
路远等了很久,大概副校狗屁演讲说完,程峰才面冷淡色地回答:“你好,路同学。”
路远道,“你哪个程哪个峰,第一次听这姓。陈皮的陈?”
程峰几次想转回去,碍于路远抓着袖子,只得作罢,“程序的程,山峰的峰。”
“哦,你以前读哪的?”
“一中。”
路远又是惊讶,又是诧异,“哟,北川一中不是那个省示范嘛,大学霸啊。那你好好省示范不上,跑我们这找罪受?”
程峰没回话,他憋着嘴拽回袖子,路远忽然意识到越界了,讪讪踩两脚树木的瓷砖,佯作无事发生。
六中虽说是大城市的区重点,但除了省重点,这里大部分学校都建在山卡拉的郊区。以六中为例,它就是山卡拉中的山卡拉。在这片修满二十条地铁线的土地上,仍维持着公交进城的习俗。
学校外面没有任何基础建设,没商店没饭馆没小卖部,只保留着烂的不能再烂的七八十年代楼房,甚至校门口便是一眼望到头的菜田。
路远那是迫不得已,他那狗屎成绩就只够碰六中门槛,而面前的程峰则不同,属于半路出家。成绩差是学校挑人,成绩好是他挑学校。所以六中这破那破的,究竟有啥可吸引的。
良久,路远听见程峰说话,“我妈换工作了,走太急没准备,就……随便找了个学校,没仔细挑。”
路远感觉脚趾扣烂鞋底板,他这嘴怎么不经脑子,也许弥补过错,也许侃侃相谈,“哦,也是,古人不都说孟母三迁么,到哪读书不是读。”
“是,你说的没错。到哪不是读。”微风拂耳,落叶吻面,程峰满身凄凉的背影,新校服又皱又白,路远有点错愕,这般孤独是他没有见过的,可能某些话触犯逆角引人不适。
他从兜里掏了几颗旺仔奶糖,吴豪正和隔壁班的人说笑,拍了下厚实的胳膊,递给了一颗,“糖,要不。”
吴豪看了下,“奶糖啊,那算了。”
路远又掏出两颗椰子硬糖,“我还有椰子的。”
吴豪问:“有没有棉花糖?”
路远道:“嘿,还给你挑上了,就椰子糖和旺仔。”
“我要椰子的。”
“行。”
有了吴豪解围这事好办多了,路远试探性把手攥着糖的手递过去,又是紧张又是酷拽,生怕程峰拒绝特意多拿几颗,“大学霸,要什么口味自己挑哈,我就这两种糖。”
程峰瞥了一眼,“我不吃。”
路远心中着急,虽然早有预感,但仍然接受不了,他没有收回手而是递得更近些,“挑一颗。”
程峰:“我不喜欢椰子糖。”
“那就奶味的。”路远把旺仔奶糖塞他衣兜里,不容拒绝。
程峰似乎对他没辙了,无奈地把糖掏了出来,红色包装纸都掉色了,摸着也湿乎乎的,仿佛放衣服里闷了许久。勉强撕开包装,只见奶糖软趴趴黏在锡纸边,程峰抬了好几次手,硬是抵不过内心的嫌恶,略感失望地拿纸巾包住,准备丢垃圾桶。
路远急道:“好端端干嘛丢啊,糖凉了还能吃呢。唉你不吃给我啊,浪费。”
程峰看了看他,“我糖纸都撕了,给你不好。”
路远往衣兜一插,在糖堆里挨个捏,“给我我就给你换个新的呗,反正我还有好几颗。我……”
结果,捏了个遍没硬的,路远心觉惋惜地叹气,“算了,丢了就丢了吧,我回教室给你颗新的。”
“你……喜欢吃糖?”
“还行,不讨厌。”
在他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他妈就净爱塞点小甜食给他吃。有时候给奶糖,有时候带他去车站旁边的牛奶铺买上一袋水煮花生,有时候骑单车溜去家附近的菜市场,蹲人家水果摊位前吃奇异果。
因为吃奶糖时间短,不用在外头待天黑才回家,他老盼着他妈天天给他糖吃,这时间长啦,他喜欢上奶糖的甜味,家里也时不时买点回来囤着。
所以他时常抓了些放衣兜,准备随时吃。但以后……他可能再也吃不上他妈买的奶糖。
级长夺过副校老头递来的麦克风,冲着下面的人群喷口水,“有些同学,校长在台上讲,他就偷偷摸摸在下面讲,这么会讲我给个麦给你,跟大家讲个够。高二一班中间那个,讲够没有,要不要我请你上来讲。一班班主任是谁,一班……对,就中间那个小胖子前面的女生,班主任带出来!”
路远好奇地踮起脚跟,奈何程峰太高了,比他高小半个头,只能看见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垂下头,背影甚为狼狈、胆怯。她被擒到班级最前面,每一个人都在看她。
放二三十岁的老师眼里,这事没多大,顶多挨个罚就算了解,可放最在意他人目光的年纪,被当众注目,压力有多大,可以想象,几乎跟当街裸奔没区别。
“还在讲还在讲,我看还有谁要陪她的。领导讲话,学生聊天,有没有点礼貌。这一次是新学期,头一次犯,我就当没看见,下次再吵就罚你们一个个写检讨!都听见没有!”
“是——”众人高呼。
级长大手一挥,“回去吧。”
级会占用跑操时间开的,一共只有三十分钟,所以他们回到教室没多久,上课铃就响了。这节课是语文课,新的女老师,挺文雅一人,特别符合“语文”这一门学科。不过,新老师倒没有睡觉吸引人,开始上课十分钟,脑袋已经悬在空中打转,书本的字越来越发飘,而他的两只眼皮在和眼睛打群架,又涩又干。
在梦里,他惦记着自己放楼梯口的行李箱,会不会被扫地阿姨移走,会不会被风飘到外面,如果放饭堂会不会拿得更顺手。
想着想着,上午的课眨眼过去,路远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行李箱还在楼梯口乖乖地立着。因为头一回住宿没记录,后勤部没给预留床位,路远到公告栏才发现没他名字,问来问去,最后让他下课找宿管。
男寝宿管是个阿姨,人没啥文化,说话特大声,又听不清楚说什么,叽里呱啦说一大堆,从言语缝隙中,路远只晓得好像没床位了,趁她快说完,插了句嘴道,“阿姨,那有空宿舍不?”
“有,要到五楼。我给你个钥匙,503。你应该有个室友,刚才比你快十分钟拿钥匙。”
新舍友……新舍友。
路远从小到大没住过宿,初中找的是离家近的,走一个站就到了,即使临近中考也没住那。上了高中,好巧不巧,学校搞高一高二分校制,就是高一在一个校区,高二高三在另一个校区。高一运气好,分到市中心那边,高二高三只能去山卡拉读了。
高一他也没住校,因为非常恰巧,他家就在学校隔壁,没吃苦没受罪,完美度过需要与人交流的折磨期。
原本路远高二还想报走读的,但由于这个山卡拉分校区实在离家太远,公交足足二十多个站,虽然不用转车,但也够折腾。所以他爸就让他住校去。
待会儿应该要见新室友。
有点期待。
503……503……
路远推开宿舍铁门,他的新舍友正脚穿拖鞋,拿着根晾衣叉往上叉衣服,那人闻声回头,路远一僵,“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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