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炙,烤得路边树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纹丝不动。便是那风,也似被这暑气蒸得懒怠了,连一丝儿动静也无。
句容郊外这野地,静得死沉沉的,连虫鸣鸟叫都绝了迹,只余下日光烤炙泥土的焦味,在空气里飘飘荡荡。
龙达夫走得一步三晃,右手尚自握紧了剑柄,身子左摇右摆,膝盖僵得似灌了铅般打不了弯。每挪一步,都像有千斤巨石坠在腿上,脚下的土路被踩得“咯吱”轻响,却衬得四下里愈发死寂。
那几颗尖棱蒺藜,黑沉沉地伏在沙砾间,早把他脚上单薄的软靴戳得稀烂。尖锐的刺儿毫不留情地直透进去,深深扎进肉里,疼得他牙关猛合,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鲜血顺着靴底破洞往外渗,起初不过三四点暗红,不细看差些瞧不见。没走得数步,那血已浸透靴底,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弯弯曲曲,竟像条受伤的小蛇在沙砾间艰难爬行。
他猛地揪住身旁一株枯树,那焦黑开裂的树皮,竟被他攥得残片剥落,掌心早被划开数道血口,火辣辣地疼。血渍从裂处慢慢沁出,混着满手木屑黏成一片,瞧着直教人心头发揪。
身上那件白缎劲装,早积了层厚厚的沙砾碎石,瞧上去灰蒙蒙的,活像从泥沼里捞出来一般。这副模样衬得他脸色愈发蜡黄如纸,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颓唐,往日里那股剑眉星目的锐厉之气,竟已分毫不剩,荡然无存了。
他只觉肚中似有一团烈火滚来滚去,烧得五脏六腑都似要焦了,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连咽口唾沫都难。眼前陡地一黑,金星乱冒,双腿忽觉一软,便似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往下坠去。
“噗通”一声响,人已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却连咳出声音的力气都快没了。
龙达夫额头正撞上一块顽石,“咚”的一声闷响,血珠子顺着眉骨滑下,滴落在嘴角。他却浑若不觉,只顾牙关紧咬,切齿道:“血旗逆贼,我与你势不两立…”声音越来越低,渐如蚊蚋,最后终于消散不闻,胸口起伏也愈发孱弱。
龙达夫目眩神摇之际,忽瞥见天际飘来一抹白影,初时如云絮轻飏,渐渐近了,竟似雪片般轻盈无迹,悄无声息地落向身前。
那身影落地时竟如鸿毛坠地,一点声响也无,一缕清冽幽香已悄然萦绕鼻端,似兰似麝,竟让他周身火烧火燎的痛楚都淡了一些。他心头猛地一震,满是诧异,这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地,怎会突现这般人物?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可那香气偏似有安神之效,让他方才乱如麻的心神,竟不自觉地定了些许,连呼吸都缓了缓。
他勉力收了收神,定睛观瞧,见是一位妙龄女子亭亭玉立在眼前。身上罗裳皎洁胜似雪,竟若纤尘不染,剪裁得恰到好处,将那窈窕身姿勾勒得愈发楚楚动人。她款步轻移时,腰间环佩便发出“叮铃”脆响,那声音清琅悦耳,倒像是山涧深处淌过的幽泉,泠泠撞在石上,听着只觉心头一畅,连喉间的干渴都似被润了许多。
她蛾眉轻蹙,星目里凝着一缕忧色,虽是一副温婉和顺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却隐隐含着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倒似那空谷幽兰,既有兰草的柔雅,又带着三四分松竹的挺劲。
“公子这是遭了何人暗算?”那女子樱唇先自轻抿,随即微微开启,声线清脆如碎玉击冰,泠泠然淌入耳中,竟比方才环佩叮铃更添丝丝沁心凉意。
龙达夫望着她眼底真切的关切,心底像是落了片春日暖阳,软软地铺在发闷的胸口上。这般温柔的询问里,竟带着点清甜的惬意,让他先前紧绷如弦的心防松了松,一时竟忘了追问对方来历。话音刚落,便见她玉臂轻轻舒展,一缕绵柔内力已自指尖漫出,如春水漫过堤岸般,稳稳托住了他摇摇欲倾的肩头。
龙达夫喉头猛地一腥,一股热流直往上涌,他强自咽了回去,勉力拱手:“姑娘援手之恩,在下…”话未说完,身子已踉跄三四分,若非肩头那缕内力托着,怕早栽倒在地。
那女子眉尖微凝:"好了,留着力气养伤,莫要逞强。"她指端刚搭上他的手腕,便觉入手一片冰凉,心下暗忖:“世上竟有这般阴毒的暗器,若不及时取出,不久后必攻心脉...”转念又生疑窦,这陌生公子与我素无瓜葛,为何见他这副模样,竟会如此急切地想救他?
“公子且宽心,待小女子先为你续命疗伤。”说着,双掌缓缓抵上龙达夫后心的“灵台穴”,指尖触及处只觉其体内真气散乱,她当下敛神闭目,一股柔和内息自掌心绵绵送出...
忽闻他喉间一声闷哼,那声音轻如针砭,直刺得她心头一紧,内息险些乱了...曾几何时,她也这般为兄长疗伤,可如今...乱麻似的念头刚要涌上来,便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明白此刻分心不得。
缕缕白烟自掌心溢出,初时淡若轻烟,转瞬便凝作融融暖意。那股气劲循着经脉游走,如暮春细雨滋田,悄无声息间,已点点滴滴渗遍周身,缓缓化开他体内淤滞之处。
龙达夫只觉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游遍四肢百骸,让每一处发紧的筋骨都松快了些,先前被歹人震伤的内息渐趋平稳。
待内息归聚,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泛起血色,哑声问道:"姑娘...师出何门何派?"
那女子收掌转身,语音冷冽如冰:"江湖之上,疗伤不问出处。"
她跃上马鞍时,眼角余光扫见龙达夫投来的目光,竟与亡兄重伤时一般无二,心头陡地泛起波澜,既有些慌乱,又莫名生出一丝不舍。
片刻后,那女子扶他上马,长鞭在空中斜斜一掠,划出个半弧,“啪”的一声脆响破空。红缨宝马猛地人立起来,一声长嘶穿云,随即四蹄翻飞,泼剌剌地撒开蹄子便奔,身后黄尘滚滚,霎时遮了前路光景。
两人从句容郊外的荒野策马动身,一路向北,穿过多片稻田村落,奔出百四五十里地,山势便渐渐陡了起来。两侧峰峦拔地而起,如刀削剑劈一般,直刺天穹。
那红缨宝马竟似识得路径,蹄下碎石迸溅,沿着密林深处一条隐道盘旋而上。转过左首一道山坳,猛觉风势骤紧,道旁林木愈发苍劲挺拔,原来已深入圌山腹地。
遥见前方峭壁山腰,依山凿出一片楼阁,飞檐翘角隐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庄门匾额上“长青山庄”四个大字,虽经风雨剥蚀,笔力仍带着一丝苍劲,与身后刀削般的山壁相映,端的有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浩然气势。
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问道:“在下龙达夫,敢问姑娘芳名?又为何…为何要救在下?”
那女子唇边微绽笑意,只淡淡道:“进庄再说不迟。”
待到午后,演武场上的青石散着一股沁人的寒意,苔痕斑驳,纵横交错,显是历经了数十百载风霜。
龙达夫刚在偏室饮下药汤,只听窗外“叮叮当当”响起金铁交鸣之声,清脆激扬,显是兵刃相搏。
龙达夫刚扶着窗框望去,便见一名青衣小厮匆匆走过,见状笑道:“公子这是瞧热闹来啦?那是咱们令狐姑娘在练剑呢。”
话音未落,只见那女子皓腕轻抖,长剑已然出鞘,一道寒光陡现,直晃人眼。她旋身之际,如雪中鸿影凌波,剑锋起落间,恰似银蛟翻腾踊跃,风势肃肃,霜气森森,竟直逼得窗内人面皮发紧。
刹那间,剑势陡变,一道匹练般的长虹冲天而起,仿佛要破空贯日,周遭寒气骤然变得砭骨,直冻得龙达夫牙关隐隐打颤。
龙达夫望着那道矫健身影,心中又惊又佩,一丝倾慕之意悄然滋生,正待开口,喉头猛地一动,牵动了伤势,顿时咳得胸口发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正看得入神,蓦地里一道冷电般的剑光陡闪,剑尖已递到眼前寸许之地。龙达夫吃了一惊,猛地往后一缩,却见令狐琪手腕一翻,长剑呛啷入鞘,叉着腰嗔道:“伤成这副模样,还有闲心偷看姑娘练剑?”纤手探入袖中摸出个小巧药瓶,“既有精神看剑,便有气力饮药。快把这药喝了,不然伤口溃了脓,本姑娘可不管你!”
龙达夫伸手去接,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手,令狐琪猛地缩手,药瓶“啪嗒”落在床榻,心中慌得如小鹿乱撞,暗自懊恼:“哎呀,这是怎地了?不过碰了一下,怎地这般失态?”脸上微微一红,嗔道:“哎呀,笨手笨脚的!若不是瞧你重伤在身,哼,定要你吃些苦头!”
龙达夫强撑着半坐起身,勉力拾起药瓶,赔笑道:“姑娘剑术超凡入圣,在下一时忘形,还望雅涵。”话未说完,肋下旧创忽如刀割般剧痛,霎时间冷汗直冒,脸色又白了几分。
令狐琪见状,口上偏自硬朗:“谁要你这病秧子赔罪?”心里头却忧惧难平,身不由己抢步上前,轻轻托住他后背。
龙达夫只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鼻端,心头微微一乱,却见她杏眼圆睁,嗔道:"别动!伤口裂开,又要白费药材。"她指尖蘸了金创药,隔着单衣轻轻敷抹,那手法竟温柔得说不出,连她自己也没察觉,何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般上心。
龙达夫只觉耳尖发烫,目光转了转,见她鬓边发丝已有些散乱,数绺乌发垂落额前,正自茫然出神,那缕异样情愫在心头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忽听“啪”的一声,脑袋上已挨了记轻敲,令狐琪嗔道:“喂,你在想什么鬼主意?”药瓶“哐当”一响,重重搁在枕畔,“自己学着点,往后每日换三次药。”
“是,在下谨遵姑娘吩咐。”龙达夫强行按捺下心头悸动,蓦地记起一事,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姑娘为何要救在下?”
话音尚未落地,令狐琪已霍然转过身去,那背影瞧着带七八分执拗,内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正自天人交战:告诉他又何妨?可这江湖险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些牵扯为妙…遂扬声喝道:"少啰嗦!养好伤便速速离开,本姑娘最不耐烦听这些酸文假醋!"
话虽如此,脚步到了门槛边,却轻轻一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连她自己都觉脸上发热,羞于承认这份没来由的在意:"你好好歇着,明日寅时,我再来换药…"
龙达夫望着她僵直的背影,忽觉那倔强的轮廓里,竟藏着些许惹人怜惜的脆弱。他强忍着伤口抽痛,低声道:“既蒙姑娘救命之恩,总得知晓恩人芳名,他日倘有机缘…”话未说完,令狐琪猛地旋身转来,发间银铃“叮铃”一响,恰似裂帛般惊破了一室凝滞的空气。
"我叫令狐琪!"她大致是咬着银牙说出名字,那双杏眼瞪得滚圆,"记牢了便罢,休要再絮絮叨叨问东问西!”话刚说出口,她心头忽地涌上悔意:“哎呀,不该说的!万一他四处宣扬,招来仇家怎生是好…但他方才眼神那般诚挚,倒像是值得托付的模样…那点托赖的念头刚起,耳尖却已泛红,指尖微微发颤,偏生将心底那点不自在泄了个十足。
龙达夫眼中微光一闪,正欲开口称谢,却见她已转身快步走向门边,衣袂拂过,带起一阵风,风中隐约飘着淡淡的药香。“明日寅时...”她背对着他,声音较先前轻了一些,“你若敢偷懒不换药,便是溃烂了,也是活该!”
龙达夫听出她语气里那份藏不住的别扭关切,不禁低笑一声,这一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猛地抽了口冷气。
令狐琪听得声响,霍地回头,见他额角又沁出细密汗珠,忍不住快步上前,指尖眼看着就要碰到他伤口,却在半空中蓦地僵住。“哎呀,真是笨死了!”她骤然抽回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狠狠掷在他枕边,“自己擦擦,瞧着也脏!”
龙达夫望着那方绣帕,喉头忽地一紧,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待他抬眼时,令狐琪已走到廊下,夜渐渐深了,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边。却听她忽地喃喃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走...”那声音轻得像要消散在夜风里,却如重锤般狠狠压入龙达夫心里。他望着她渐远的背影,紧紧攥住手中那方尚带着她体温的帕子,肋下的痛楚,竟仿佛也柔和了许多。
他望着月色,轻轻叹了口气:“自己长大以来,从未有人这般凶巴巴地照料过我。她嘴上虽狠,实则...罢了罢了...”胸中暖意渐生,一点点漫了开来:“江湖虽险,却有这般温软牵挂,倒真该好生养伤了。”
风掠过时,一缕花香悄悄飘进窗来,两人虽隔了门户,却同浸在一片夜色里,各自怀着一份隐秘的期许,如水中月、镜中花,朦胧却又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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