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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连环计(1)

田尔耕夜探书阁一事,在北镇抚司并未惊起波澜,官廊灯火依旧,值房中只听得笔墨翻页,仿佛从未有人闯入禁地。然而越是沉寂,越显得森冷。沈从砚对此没有半句声张,吕芳亦未问责,只是一如往常地下达公务,彷佛整件事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风过帘影的小插曲。

可林以墨知道,这是风暴将至前的压抑。

她在值房角落静坐,听着外头役卒换岗的脚步声,心中却悄然生出另一种寒意。田尔耕那双阴沉的眼,她至今记得。那不是偶然窥疑,那是一只嗅到血腥的狼,盯上了林家余烬、盯上了福伯,甚至可能已经盯上了她。

“我们不能等。”她缓缓抬头,望向案前沉思的沈从砚。

男人指尖微敲桌面,眸色如墨沉潭,没有丝毫涟漪,却仿佛在权衡更深的棋局。“动得太早,会惊动旁人。”他低声道,“动得太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下属与指挥使的距离,而更像是同处悬崖之上的同行人,哪怕彼此仍不全然信任,却已无路可退。

沈从砚终于开口:“说说你的想法。”

林以墨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长久凝望那盏沉默的灯火。灯芯烧得焦黑,仍苦苦撑着最后一缕微光,像极了....林家。

她垂下眼,声线清冷:“要救福伯,也要护住城西那条线,我们必须让田尔耕的视线,彻底离开那里。”

“用什么转移?”沈从砚问。

她缓缓吐出四个字:“后宫争宠。”

沈从砚微微挑眉,第一次正视她。不仅是个棋子,甚至也能落子。

“后宫...或许是最好的舞台。”

林以墨开口时,眼底流露的,已不是单纯的聪慧,而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自血火中磨出的冷意。

她一步步靠近案桌,声音压得很低:“近日刘选侍得宠,她与张公公往来亲近。张公公...又与田尔耕交好。”

沈从砚瞳仁深处微不可察地一震。她并未提嫉妒,未提是非,却一剑刺入了宫廷派系的软肋,权力和猜忌。

他闭目沉思顷刻,再睁眼时,目光里多了一分锐利:“挑起她们之间的不信,却不让人察觉有人动手...是个不错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做?”

林以墨目光如水,却藏金石:“我们可以借苏姐姐之手,在刘选侍耳边递几句话。”林以墨条理清晰地说道,“就说……田尔耕田公公,似乎暗中在查吕公公在城西的一些产业,意图不明。话不必多,点到即止。”

刘选侍为了固宠,必然会将这些话透露给与她交好的张公公。张公公与吕芳本就有隙,得知田尔耕作为吕芳的干儿子可能在暗中调查吕芳,无论真假,都会如获至宝,必定会想办法在吕芳面前给田尔耕上眼药。如此一来,田尔耕的注意力将被牢牢吸引到如何应对吕芳的猜忌上,自顾不暇。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沈从砚颔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很好。”

计划迅速而隐秘地展开。

若风起,勿问归处,但求再见青天。苏月白在接到林以墨隐晦的请求后,虽知危险,但出于对林以墨的怜惜和对局势的清醒认识,她还是寻了个由头,在一次给刘选侍请安时,无意间透露了那几句关键的话。

永寿宫,晨雾未散。刘选侍倚榻梳妆,铜镜中霞色流转,妩媚胜花。

苏月白捧着新制的燕窝羹,静立片刻,才低眉上前。

刘选侍随意问:“昨夜宫宴,听说张公公又弹劾了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

苏月白不答,只似不经意叹息:“奴婢不敢多言,只是听人说...张公公也有烦忧。有人传,田公公查到了...城西的一处去处,是谁的,不好说。”

刘选侍手中玉钗轻颤。

“谁说的?”

“奴婢不知,”苏月白微微俯身,退后一步,“宫里风大,话也飘得乱。”

这一句话,如一片羽毛,却轻轻落在深水之上。

就这样,田尔耕暗查吕芳城西产业的流言,并非高声宣扬,而是在太监阁、内侍房、梳妆台、宫巷凉亭中,一句句,被刻意掐断。

断句,是最锋利的刀。

刘选侍不去求证,只去添油。

张公公不去调查,只去揣度。

吕芳不去问田尔耕,只去沉默。

仅仅一日,北镇抚司偏厅传出风声:

“田公公行事轻率,干扰司礼监筹办春祭,已遭吕公公申饬。”

沈从砚听到这话,只淡淡一笑。

此计已成。

后宫一句“田公公查了不该查的东西”,并未大张旗鼓,却像一缕细线,从妆阁帷幔间悄然滑出,牵扯起更深的旧怨。

两日间,北镇抚司不见刀剑,却处处闻寒。

北镇抚司偏厅

田尔耕跪在阶下,头垂得极低,脊背却僵硬如弓弦。吕芳端坐上首,手中茶盖轻扣杯沿,声音不急不缓:

“听说你……近日甚是勤勉,连城西那些陈年废地都要插手?”

田尔耕心头剧震,却不敢抬眼:“回禀公公,奴才只是查疑案线索,未曾……”

“未曾?”吕芳淡笑,“还是不敢?”

这句话,如刀轻描皮肤,不流血,却割得最深。

田尔耕额头冷汗涔涔,咬牙叩首:“奴才知错。”

吕芳不再言语,只将茶盖缓缓合上。瓷器清脆合鸣一响,等同于一次警告、一道枷锁。

田尔耕退下时,掌心已被指甲刺破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动。

与此同时 北镇抚司外院暗哨房

“撤回两队盯城西的人手?为何?”

“上头口谕,说城西疑多,勿扰旧案。”

“那田公公那边...”

“嘘!小心祸从口出!”

传递命令的内役悄悄将食盒一放,低声补一句:

“听说...田公公近日不顺,上头疑他心思太杂。”

这一句,彻底让城西成了烫手的地界。

暗哨撤离,鹰犬收队。

沈从砚在案卷前沉默片刻,合上册页,起身。

林以墨在门外等他,眉心紧蹙:“风向已经转变了?”

沈从砚看着她,难得露出一丝冷笑:“倒是小看你了,你的计策,不止转风,而是折旗。”

那一刻,无需多言。

他们皆知真正的时机,来了。

破败别院

夜,无月。云层低垂,似一张不透气的幕布,将整座京城笼在昏沉之中。

沈从砚负手立于吕府角门前,静听风声。他换上夜行衣,肩背犹如刀式,冷峻至极。林以墨紧随其后,也披一袭深衣,鬓发高束,眸中已无闺阁柔弱,取而代之的,是被逼入死境后才生出的锋锐,林家之女的锋锐。

没有言语。

只有沈从砚轻轻一挥手,二人便如脱弦之影,没入街巷夜色。

城西地界,历来多藏旧宅与废院,夜色一深,无灯无月,黑得如墨汁泼地。偶有流民卧巷,也无人敢靠近深墙后的那些宅院。那里曾属于失势权臣、破败世家,藏着无人愿提的旧事。

风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血腥与霉气。

林以墨紧攥袖口,心中微颤,却强自稳住脚步。她知道这是父亲死后,她第一次真正直面林家这两个字的余音。

“害怕了?”沈从砚忽地问。

他没有回头,但她却清楚,那并非试探,更像是一种准备。

若她说怕,她会失去机会,但她不能选择害怕。

林以墨深吸一口冷风:“怕。但更怕永远查不清真相。”

沈从砚没有应声,却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近乎不可见的神情。

破败的城西别院,墙皮剥落,院门紧闭,唯有门额上一盏油残风灯,在夜风中孤零零地摇摆,发出摇晃的青黄之光,如垂死者的呼吸。

沈从砚抬手示意停下。

他伏下身,手触地面,暗察埋伏。林以墨屏息,心跳似鼓。

良久,他低声道:“无哨,无火。”

“是松懈了?”林以墨问。

“错。”沈从砚摇头,“是无人敢来。”

二人选择不走正门,而是翻墙入内。墙上布满攀藤与枯枝,夜行衣与树影融为一体,落地轻若无声。

院内荒草没膝,瓦碎遍地。唯有主屋深处,一线灯火微微跳动,像被压在尘埃下的旧梦,不肯熄灭。

林以墨望了一眼那盏孤灯,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那不是灯,那是守着林家亡魂的火。

沈从砚回首,低声道:“记住,不论见到什么,不许出声。”

两道黑影,悄然靠近那扇旧窗。

窗棂斑驳,纸面破裂。透过缝隙,见一老者佝偻背影,正用手指轻轻拂去牌位上的尘。那块牌位上,苍然字迹依稀可见:

“林公维岳之灵”

林以墨喉中一紧,泪水蓄满,却死死咬住唇,不让一声溢出。

沈从砚目光微沉,移开视线。

这一刻他并非北镇抚司指挥使,只是一个苍凉夜色中的旁观者,亲眼见证一段血脉与忠义的延续。

门未及推开,那老者忽觉异动,手一抖,几乎将牌位抱入怀中。

他双臂颤巍,佝偻身影竟护得死紧,嘴中低喃:“谁?!谁在那里!不可碰老爷...”

林以墨再忍不住,疾步上前,跪地一叩,声音哽咽破碎:

“福伯...是我!”

她的手微颤,缓缓扯下面巾。

灯烛微摇,那张清瘦的脸庞浮现,一双含泪的眼眸,倔强如故,却写满失而复得的悲怆。

福伯愣住。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仿佛在与记忆中那位豆蔻年华的小小姐艰难对照。

呼吸急促,双唇颤抖。

“小姐...真的是...小姐?!”

林以墨点头,泪如断线:“是我,我来了。”

“老奴...老奴终于...”

福伯双膝一软,“噗通”跪地,额头触地,哭声压抑,却如裂帛:“老奴守得苦啊...老奴以为...林家再无人能祭...”

那一刻,所有话语尽化为哭声。

不是悲声,而是亡国之痛、灭门之悲、誓死不泣却终被命运击溃的、最倔强的哭。

林以墨扑上前,拉他:“福伯,快起来...林家...没有灭。”

沈从砚示意林以墨时间紧迫,叙旧不是主要任务。无言,抬袖轻拂将门掩上。

主仆二人短暂叙旧后,林以墨立刻切入正题:“福伯,我长话短说。父亲是冤枉的,我正在查证。您可知父亲当年,可还有留下过什么重要的笔记或证据?尤其是关于...边镇饷银,或者城西往来的?”

福伯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看了看林以墨,又警惕地瞥了一眼窗边的沈从砚。

“小姐,那位是...?”

“他...”林以墨顿了顿,“是可信之人,正在协助我查案。”

福伯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走到床榻边,摸索着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

“老爷出事前,似乎已有预感。”福伯将册子郑重地交给林以墨,声音沙哑,“他让老奴将这本笔记藏好,说若林家遭难,除非遇到可信之人,否则绝不可现世。这里面,记录了老爷察觉到的,一些关于北仓饷银流向的疑点,以及...几个经手人的代号和隐秘的标记。”

林以墨接过笔记,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父亲的血泪和期望。她激动地看向沈从砚。

沈从砚走过来,接过笔记,快速翻看了几页,眼中精光一闪。这里面记载的内容,虽然隐晦,却与王德利案、以及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高度吻合,甚至指向了更深处。

“此地不宜久留。”沈从砚将笔记收起,沉声道,“福伯,您也需尽快离开,田尔耕的人可能很快就会查到此处。”

福伯点了点头:“老奴晓得。小姐,您一定要小心!”

来不及再多说,沈从砚与林以墨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走出门时,福伯那盏孤灯还亮着。

但风起,灯摇,光影仿佛随时将灭……

若灭,那就是林家,最后一线守火。

出城西旧宅后,夜风更冷。街道寂无人影,仿佛整座京城都在熟睡,唯独他们二人,仍行走在阴影与命运之间。

林以墨行走在沈从砚身后,指尖紧紧握住衣袖。刚刚离开的那间破院,如锈刀剜心,她几乎忍不住想回头,将福伯带走,可她知道不能。

有些人,是守墓人。

留在原地,才能等真相归来。

沈从砚,看了看怀中的笔记,眼神深邃。第一步棋,已经落下。田尔耕被暂时牵制,关键证据到手。接下来,就是要利用这本笔记,以及后宫刚刚掀起的波澜,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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