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边关永不停歇的风沙,粗粝而缓慢,带着一种磨蚀人心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向前碾磨。将军府,这座象征着大靖权力与威严的边陲堡垒,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更大、更空旷、也更精致的囚笼。祈彦,这座囚笼的主人,他的存在感像空气般无处不在,却又遥远得如同天边那颗最冷的寒星,光芒刺目,却毫无温度。
他极少归府。军务繁重,巡边、练兵、剿匪、筑防……边关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需要他钢铁般的意志去丈量、去镇守。偶尔归来,也总是在深夜,带着一身洗不净的尘土气息、淡淡的血腥味,或是浓烈得呛人的劣质酒气。沉重的脚步声踏破夜的死寂,铠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如同某种宣告。他或者径直走向书房,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卷轴仿佛才是他真正的归宿,昏黄的灯光会一直亮到后半夜,映照着他伏案时冷硬如石的侧影;或者,更常的是,带着一身疲惫,直接走向那张角落里的硬榻,沉重的身躯砸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连甲胄都懒得卸下,便沉沉入睡,仿佛这偌大的府邸,只有那方寸之地才能容他安眠。
我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身份地位的天堑?一道无形的、坚逾玄铁的冰墙早已铸成,横亘其中,比北狄最深处冻了千年的冻土还要坚硬冰冷,不可逾越。他的目光极少落在我身上,即便偶尔掠过,也如同扫过一件蒙尘的、无关紧要的陈设,淡漠、疏离,没有一丝波澜,更遑论探究。仿佛我这个人,连同我身上那件“将军夫人”的虚名,都只是这府邸里一件多余又碍眼的摆设,不值一提。
府中的下人,从头发花白、眼神精明的老管事,到最末等负责洒扫庭院的粗使仆役,无一不是人精。他们敏锐地捕捉着主人对待我的态度,如同猎犬嗅闻着风向。表面的恭敬依旧维持着,行礼问安,口称“夫人”,但那份恭敬只浮于皮相,像一层薄薄的冰壳,轻轻一敲便碎。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疏离,是小心翼翼的审视,甚至是难以掩饰的轻慢。他们看我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暂时寄放在此、随时可能被丢弃的物品。
这种态度,很快便化作了实质性的冰冷。送来的饭食,常常是温吞的,甚至干脆就是冷的,几样简单的菜蔬毫无热气地躺在冰冷的瓷盘里,凝结着油花。去催问,厨娘也只是敷衍地应着:“军爷们灶上忙,夫人多担待。” 炭盆更是吝啬的象征。深秋的寒意已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从石缝地砖里钻出,可分配给我这院子的炭火,总是不够烧旺那一个可怜的铜盆。盆中几块劣质的炭,半死不活地燃着,吝啬地释放着微弱的热量,更多是呛人的烟气。阿木尔怯怯地去催要,往往换来管事嬷嬷皮笑肉不笑的推诿:“府里用度紧张,将军体恤军士,炭火都先紧着军营了,夫人身子骨弱,多穿些便是。” 那语气里的敷衍,比窗外的风更冷。我只能裹紧单薄的旧衣,看着阿木尔冻得通红的双手,默默咽下那份屈辱。取暖,成了一种奢侈的妄想。
北狄送嫁时陪来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格根的,在抵达不久后便染了场来势汹汹的风寒。祈彦的军医来看过,开了些药,人便被远远挪到了仆役房最偏僻阴冷的角落,生死由命。只剩下阿木尔,一个才十四岁、脸颊还带着稚嫩红晕的小姑娘,怯怯地、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边。她是我在这冰冷府邸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的、带着北狄草原气息的暖意。然而,她的存在,更像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无时无刻不映照出我孤伶伶的处境——一个连贴身侍女都无法保全的、名义上的“夫人”。
“公主……炭火又不够了,我……我再去求求嬷嬷……”阿木尔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不必了,”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结了冰的湖面,“把窗关上吧。” 多一层阻挡,或许能少灌进些刺骨的寒风。
我学会了沉默。像草原上最不起眼的沙棘草,在贫瘠的石缝里寻找着生存的罅隙,将所有的生命力都深深埋藏,只求不被连根拔起。大部分时间,我将自己放逐在将军府邸最深处、最荒僻的一个小小偏院。这里远离主院的热闹(如果那冰冷的地方也能称得上热闹的话),阳光吝啬地只在正午时分短暂地光顾片刻。院中一片不大的土地,土质坚硬板结,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瓦砾,荒芜得如同被遗忘的角落。
一次偶然,听府中一个老花匠嘟囔着抱怨这地种不了东西。我心中一动,鼓起勇气,去向那位总是板着脸的管事嬷嬷讨要一些花种。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但还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一个小厮从库房角落里翻找出一包不知放了多久、连名字都模糊了的陈旧种子递给我。
如获至宝。我将种子小心翼翼地捧回那个荒院。蹲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点点抠挖开那些顽固的碎石,拨开板结的土块,清理出一小片勉强松软些的土地。指甲很快就被磨破,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入冰冷的泥土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然后,将那些干瘪的种子,一颗颗,珍而重之地播撒下去。没有工具,就用双手。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我便提着一小桶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水,蹲在那片小小的希望之地旁,一点点地浇灌。水渗入干渴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黄昏时分,再重复一次。手指在碎石间劳作,磨破、结痂、再磨破,粗糙的泥土嵌入细微的伤口,带来持续的钝痛。但这微不足道的劳作,竟成了我在这无边孤寂与冰冷中唯一的寄托,一种无声的、微弱的抵抗。看着那一点点艰难地、顽强地拱破坚硬土壳、探出鹅黄色嫩芽的小生命,仿佛也能从中汲取一丝活下去的力气,一丝对抗这无边寒意的勇气。它们是我在绝境中,为自己埋下的一点微光。
祈彦深夜归来的脚步声,依旧是我睡梦中最清晰的惊雷。常常在不安稳的浅眠中被那沉重规律的“笃、笃”声惊醒,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冰冷空旷的外间,越来越清晰。然后,在靠近内室那扇薄薄的、糊着素纱的木门时,那脚步声总会毫无例外地停顿片刻。
那片刻的寂静,是整夜最漫长、最煎熬的时刻。像一把小而沉重的铁锤,悬在半空,然后精准地、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上,留下空洞而疼痛的回响。他在门外?在想什么?是犹豫着是否要推开这扇门?还是仅仅因为疲惫而短暂驻足?抑或是,在审视,在评估?无数种猜测在瞬间涌上心头,又被冰冷的现实狠狠压下。每一次,我都僵直地躺在冰冷的被褥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门外的寂静。
然而,每一次,那短暂的停顿之后,脚步声便会毫无留恋地转向——要么是书房的方向,推开门,点亮灯,继续他永无止境的军务;要么,是直接走向那张他惯睡的硬榻,沉重的身躯躺下,发出那熟悉的、宣告结束的闷响。
那扇薄薄的门扉,从未为他开启过。也从未,为我打开过通往他世界的任何缝隙。每一次停顿后的离去,都像一块更冷的冰,投入我早已冰封的心湖,溅不起一丝涟漪,只加深了那彻骨的寒凉。
唯一算得上“联系”的,是每月一次,他派一名沉默寡言的亲兵,准时送来一封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信。甚至不能称之为信。只是一张最普通的素白笺纸,上面盖着他那方小小的、代表身份的铁印。笺纸上永远只有三个冰冷而毫无意义的字迹,墨色浓黑,力透纸背,却毫无温度:
“安,勿念。”
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冰冷的符号。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讽刺又悲凉。这薄薄的一张纸,像一根无形的线,提醒着我“将军夫人”的身份,也提醒着我这身份的虚幻与可悲。每一次接到那素笺,我都面无表情地展开,扫一眼那三个字,然后默默地、将它压在妆匣最底层,连同那些早已失去光泽的、母亲留下的几件廉价首饰一起。仿佛要用那木匣的重量,压住心底翻涌而上的苦涩、自嘲,以及那一点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期待。然后,合上匣子,也合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冷落、漠视、无声的轻慢和自我放逐中,如同结了冰的河流,表面上死寂沉沉,内里却在缓慢而沉重地滑过。边关的深秋来得迅猛而暴烈,几场霜降之后,寒风愈发凛冽,卷着粗糙的沙砾,疯狂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永不停歇的声响。偏院里那几株艰难存活的嫩芽,在越来越刺骨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叶片蜷缩,颜色黯淡,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情的天地彻底抹去。我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不安,如同这深秋的寒意,悄然在心底弥漫开来。这囚笼般的日子,似乎永远望不到头,而寒冷,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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