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最后一丝天光都被彻底吞噬。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翻滚，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的土腥气，沉重地压迫着胸腔。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将军府，连平日里聒噪的乌鸦都销声匿迹。阿木尔跌跌撞撞地冲进内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
“公……公主！外面……外面都在传……”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语无伦次，“说……说将军在野狐岭……中了埋伏！大军……大军死伤……死伤惨重！将军他……将军他……”她的话音被门外骤然炸响的惊天喧哗硬生生切断！
那声音如同山崩海啸，瞬间撕裂了沉闷的死寂！密集如急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地敲打着冻土，伴随着无数人惊恐欲绝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哀嚎、沉重混乱的奔跑脚步声、甲胄兵器碰撞的刺耳锐响……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狂潮，轰然席卷了整个将军府！
“将军回来了——！”
“快！军医！军医死哪去了？！快叫军医——！”
“天啊！将军……将军他……”
心脏在胸腔里骤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攫住、捏爆！又在下一秒以毁天灭地之势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中了埋伏？死伤惨重？那张图！那张被我亲手偷走、交给族人的布防图！兄长信中的控诉……“祈彦狼子野心！”……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扼住了呼吸！
是他！是我害了他！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闪电，劈开了所有混乱！
“不——！”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悔恨！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算计、所有被恨意支撑的盔甲，在这一刻被彻底碾得粉碎！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前庭那如同地狱入口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石阶绊倒了脚，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灭顶的恐惧驱使着身体向前！
前庭，已然化为人间炼狱。
数十支火把被疯狂挥舞着，光影疯狂摇曳、跳跃，将憧憧人影扭曲放大，投射在冰冷的墙壁和地面上，如同群魔乱舞，演绎着死亡的狂欢。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汗臭、铁锈、内脏破裂的恶臭和泥土的腥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般呛入鼻腔，直冲脑髓！呻吟声、哭喊声、绝望的命令声、沉重的拖曳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绝望的声浪！
士兵们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有的相互搀扶着，踉跄而行，断臂残肢无力地晃荡；有的疯狂地抬着、架着、甚至拖着浑身浴血、生死不知的同袍，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留下长长的、暗红的血痕。不断有重伤者被抬进来，发出濒死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哀鸣。地上，已经躺倒了一片无法移动的重伤员，痛苦的呻吟如同地狱的挽歌。
我的目光越过这混乱血腥的人潮，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钉死在正门入口处！
几个同样浑身浴血、铠甲破碎得如同乞丐、脸上布满血污和尘土的亲兵，正用一副临时拆下的、沾满泥泞和血渍的厚重门板，小心翼翼地、步履蹒跚地抬着一个人进来。他们的表情扭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绝望。
火把跳跃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门板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是祈彦！
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脸上、脖颈上，沾满了暗红的、半凝固的血污和黑色的尘土，几乎辨不出原本冷峻的轮廓。嘴唇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寂的灰白色，如同凋零的花瓣。然而，最触目惊心、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心脏停跳的，是他的左胸！
一支漆黑的、带着倒刺的雕翎箭，深深地、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左胸！那位置……那位置竟然与我当初替他挡下的那一箭，如此惊人地相似！箭杆兀自微微颤动，箭尾染血的羽毛黏腻地贴在破碎的玄铁胸甲裂口处。暗红的、粘稠的血液，正从那可怕的、深不见底的伤口周围不断洇出，染透了破碎的甲片和里层深色的衣袍，沿着粗糙的门板边缘，一滴、一滴……沉重而缓慢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却如同惊雷般震耳欲聋的“啪嗒”声！那声音，像死亡的倒计时！
那刺目的、粘稠的红！那精准得如同刻意瞄准的致命位置！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穿了我的眼球，凿进了我的脑海深处！
布防图…野狐岭…埋伏…左胸的箭…兄长的控诉：“祈彦狼子野心！”…祈彦此刻濒死的惨状…袖中那份仿佛仍在灼烧、带着诅咒的地图…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线瞬间串联、通电、然后——轰然爆炸！
是我！是我偷了那张布防图！是我亲手将这份致命的陷阱、这份标注着“真实”兵力部署的毒药，交给了我的族人！是我！用这张图，引导了这场致命的伏击！将这支本该射穿我兄长阿古达木心脏的复仇之箭，引向了祈彦的左胸！是我亲手……杀了他！
“不——！”一声更凄厉、更绝望、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尖叫再次冲破喉咙！毁天灭地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撕碎！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在身前、试图阻拦的士兵，扑倒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门板边！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包裹了我。
“军医！军医在哪里？！救他！快救他啊——！”我嘶声力竭地哭喊着，声音尖锐破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冲刷出道道狼狈不堪的沟壑。我颤抖着、徒劳地用双手去死死捂住他左胸那不断涌出温热血液的可怕伤口！温热的、粘稠的血液固执地、汹涌地从我颤抖的指缝间涌出，染红了我苍白的手，染红了我灰色的衣袖，像一条条蜿蜒的、控诉我罪行的血蛇！“祈彦…祈彦…求求你…你不能死…是我…是我啊…是我害了你…” 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将我撕扯得支离破碎，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就在我陷入彻底崩溃的深渊，被自己的罪孽压得无法喘息时——
那只沾满暗红血污、冰冷而沉重的手，突然动了！
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曾经握剑杀伐、稳定如山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然后，猛地、用一股近乎狂暴的力量，死死地握住了我正捂在他伤口上的、同样沾满了他鲜血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我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巨大的惊恐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哭泣和嘶喊！我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收缩！
祈彦……竟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如深潭般幽邃冰冷的眼眸，此刻被剧痛和失血折磨得涣散、黯淡，失去了焦距，却依旧锐利得惊人！如同回光返照的利刃，穿透了死亡的迷雾，死死地、牢牢地盯住了我！那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痛苦，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幽暗光芒！仿佛早已看穿了所有的阴谋，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背叛！
他薄唇翕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粗糙的砂砾在生锈的铁板上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却字字清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砸进我的耳膜，也彻底砸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
“哭……什么……”他喘息着，胸口剧烈的起伏让那支致命的箭杆微微颤动，涌出更多暗红的血沫，“我若……不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暗红粘稠的血沫无法抑制地从他唇角、甚至鼻腔中涌出，染红了下颌，滴落在我的手上，“……怎会……特意……在左胸……留出……空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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