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的清晨,露水凝在青瓦上,映着微亮的天光。
叶槿容推开雕花木窗,一阵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迎面拂来,将她垂落的发丝吹得轻轻飘动。她下意识抬手,指尖掠过耳际,将那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回耳后。
待风止,她转身走向妆台。铜镜先是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随着她的靠近,渐渐清晰起来。
镜中人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番清丽——最是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澄澈,又如深潭般幽邃,明明敛着万千思绪,偏又静得不泛微澜。
她的目光从镜面滑向妆台,指尖在叠好的衣衫上稍作流连。展衣着身时,墨竹素袍如水垂落,玉带轻束,明明是寻常书生装扮,却衬得她一身浑然天成的清贵气韵。
推门而出的瞬间,晨光恰好爬上东墙。一阵微风拂面而来,捎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她循着香气穿过曲折的廊道,最终在俞王妃的寒月阁前停下。
雕花门扉虚掩着,透出一线暖光。她抬手轻叩门环,铜环与木门相击,发出沉闷的“咚”声。
小丫鬟掀开湘妃竹帘,微微欠身。
叶槿容点头回礼,抬脚跨过门槛。待转过一扇云母屏风,内室的景象便映入眼帘:俞王妃正倚在暖榻上闭目养神,晨光透过纱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柔的光晕。
“姨母。”叶槿容轻唤,顺手将滑落的锦衾往上拢了拢。
俞王妃缓缓睁开眼,“这么早就来了。”她目光在叶槿容身上打了个转,忽而莞尔,“今日这身男装倒是别致。”
叶槿容唇角微扬,顺势在榻边坐下。恰逢丫鬟捧着药碗进来,她自然地伸手接过:“再别致也比不过姨母当年的风采。”
俞王妃接过药碗时,指尖在叶槿容手背上轻轻一按,“有你在身边,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说完低头抿了一口汤药。
叶槿容适时递过帕子:“今日厨房特意做了荸荠粥,还有您爱吃的笋蕨羹,我闻着香气就猜准是张嬷嬷的手艺。”
“张嬷嬷总惦记着我的口味。” 俞王妃拭了拭唇角,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将药碗搁在案几上,“你也别光顾着我,快些用膳吧。”
叶槿容正要答话,却见丫鬟已捧着食盒进来布膳。
两人用过早膳,待丫鬟收拾妥当退下后,俞王妃望着窗外渐盛的晨光,忽然道:“槿容,三日后慈安寺的莲华法会,恰逢千瓣莲盛开,可想去看看?”
“想去倒是想去,只是……”叶槿容的目光落在俞王妃略显苍白的脸色上,“这一路山道颠簸,您的身子...”
“在屋里闷着反倒没精神。”俞王妃轻拍叶槿容的手背,“听说今年住持新得了南海的贝叶经,我想去瞧瞧,也顺便为你祈福。”
叶槿容见劝阻不得,只得含笑应下,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丫鬟,“去告诉马房备好暖轿,多铺两层鹅绒垫子,再让厨房准备些易消化的点心路上用。”
她复又看向俞王妃,眼中带着几分关切:“姨母要答应我,若觉得有任何不适,咱们随时折返。”
“好好好,都依你。”俞王妃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暮色四合时,车队碾着最后一缕霞光驶入清化县地界。远望慈安寺的轮廓已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但山路夜行终究不便,一行人便按计划下榻郁金堂。
还未等马车停稳,东家已带着伙计疾步迎出。
“贵人可算到了!”东家搓着手连声道,“按您府上的吩咐,临水的上房已经备好,连安神香都换了三遍,就等着您来呢。”
叶槿容微微颔首,目光在东家身上稍作停留,只见他身着青布长衫,眉眼间透着几分精明干练,“有劳东家费心。”
东家闻言,脸上堆起更深的笑意,“贵人言重了,能伺候您二位是小的福气。”
说话间,已有伙计上前搬运行李,东家则亲自引着叶槿容和俞王妃往客房行去。一路上,他不住口地介绍着郁金堂的种种好处,言辞间颇为自得。
叶槿容含笑听着,偶尔点头以示嘉许。待行至上房前,东家停下脚步,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二位请先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小的。”
叶槿容微微点头,转身看向俞王妃,“姨母,您先请。”
俞王妃笑着应了,由丫鬟搀扶着步入上房。
叶槿容并未立即跟上,而是转向候在一旁的东家,“不知贵店今日可备有新鲜的鲈鱼?我姨母近日夜里总咳嗽,需得些温补的膳食。”
“您问得巧了!”东家眼睛一亮,殷勤地躬身回道,“今早渔夫才送来的江鲈,还在水缸里活蹦乱跳呢。后厨还收着新摘的雪梨,若配上冰糖慢炖...”
叶槿容唇角微扬:“那便有劳备一份鲈鱼羹,再煮碗雪梨汤。”她顿了顿,又轻声叮嘱,“鲈鱼请去净细骨,雪梨务必要炖得软烂些。”
东家连声应下,当即吩咐伙计去准备。
叶槿容目送他离去,这才转身步入上房。夜色渐深,待服侍俞王妃安歇后,她也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次日近午,外头日头正好。叶槿容梳洗妥当,独自出了客栈。她打算去街上的干货铺子,买些上好的湘莲,再配些藕粉增稠,为俞王妃做一份软糯清甜的莲蓉糕。
清化县的街市向来热闹,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正低头挑拣莲蓬,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人群如潮水般向街道尽头涌去。
“快看!囚车来了!”有人低声惊呼。
叶槿容抬头,只见一队衙役押着囚车缓缓驶来。车上女子披散着头发,双手被铁链紧锁,颈后插着“斩”字木牌,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眼中不见半分惧色,反倒透着一股凛然。
寻常死囚临刑前,或哭嚎喊冤,或瘫软如泥,可这女子竟如此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孤傲。更令她在意的是那双眼睛——清亮如寒星,不闪不避,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听说是谋杀亲夫,今日午时问斩……”身旁的卖菜妇人低声议论。
“呸!什么谋杀?”另一人愤然反驳,“柳娘子分明是被冤枉的!她那丈夫整日赌钱,前脚刚把宅子押给钱庄,后脚就被掐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叶槿容眸光微凝。若真如此,此案确有蹊跷。她目光再度落向囚车,恰在此时,那女子似有所觉,蓦地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竟无半分死囚的颓丧,反而如深潭般沉静。
她心头一动,脚步已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法场设在城西菜市口,监斩官高坐台上,正是清化县县令。他捻着胡须,眯眼扫视人群,待时辰一到,便掷下令签:“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且慢!”
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哗然回头,只见叶槿容排众而出,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她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刑台,衣袂翻飞间已在囚车前站定。
县令眉头一皱,惊堂木重重拍下:“你是何人?敢扰法场!”
叶槿容从容拱手:“在下途经贵县,听闻此案死者乃被扼喉而亡。大人明鉴——”她突然转向囚车,“这位娘子腕骨纤细,怕是连只活鸡都掐不死,如何能徒手扼杀壮年男子?”
“放肆!”县令霍然起身,“本官断案二十载,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来人!”
衙役们持棍围上时,人群中突然爆出喊声:“大人明鉴!柳娘子平日里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几个妇人跟着应和,法场顿时骚动起来。
县令脸色铁青,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肃静!再敢喧哗者同罪论处!”他猛地指向叶槿容,“你一介草民,在法场上公然阻挠行刑,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七八个衙役闻声而动,呈合围之势向叶槿容逼近。就在棍影即将笼罩她周身之际,她突然抬手——一块通体澄黄的玉牌从她袖中滑出,在烈日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持黄玉令牌者,如圣上亲临。”叶槿容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所有衙役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尔等还不跪迎?”
县令瞪圆了眼睛,方才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就在他颤抖着嘴唇要开口时,法场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一位身着靛蓝锦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他手中折扇轻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意思。”他在距离叶槿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令牌上,“本侯若没记错,当朝黄玉令牌仅有三块。”
折扇“啪”地一收,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块由先皇赐给银青光禄大夫温晏,后传其子温之言。”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可惜温公子如今正在刑部大牢,这令牌怎会出现在此?”
不等叶槿容回答,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块在太尉韩熙手中,可韩太尉年逾花甲,此刻正在京城主持秋闱。”
最后,他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这第三块则供奉在太庙。”他声音陡然转冷,“那么你手中这块,到底是偷的、抢的、还是...”
“下官拜见武阳侯。”县令突然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这一声仿佛惊醒了众人,全场衙役和围观百姓纷纷伏地,只剩下叶槿容与武阳侯相对而立。
叶槿容凝视着武阳侯的面容,忽然想起——此人是她六叔的嫡子。传闻他性情洒脱,常年游历在外,鲜少在京中露面,难怪方才第一眼没能认出。
可他的眼神,却与传闻中的散淡截然不同。
“既然这位公子说不清手中令牌的来历,”武阳侯折扇“唰”地展开,扇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依照我朝律例,伪造皇家令牌者——”扇骨突然合拢,发出清脆的“啪”声,“当以谋逆论处,斩立决。”
县令浑身一颤,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这、这......”
“这什么?”武阳侯眉梢微挑,声音陡然转冷,“还不将这盗用令牌的狂徒拿下!”
县令面色瞬间惨白如纸,颤抖的双手在空中悬了片刻,终是重重挥下。衙役们却面面相觑,脚步迟疑——那黄玉令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怎么看都不似赝品。
“怎么?”武阳侯缓步上前,锦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声响,“连本侯的话都敢违抗?”
衙役们被这气势所慑,终于硬着头皮上前。
铁链“哗啦”作响,转眼已锁住叶槿容纤细的手腕。
“押入大牢。”武阳侯转身时袍角翻飞,“待本侯上奏朝廷再行发落。”
午时三刻已过,法场外的骚动愈发难以压制。
叶槿容目光微转,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几个粗布衣衫的妇女正推挤向前,有人高喊“柳娘子冤枉”,更有人抄起烂菜叶子,朝县令方向狠狠掷去。
“肃静!”县令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却压不住沸腾的民怨。
武阳侯冷眼扫视四周,手中折扇一收,忽然对县令道:“此案既存疑点,不如暂缓行刑,待本侯亲自过问。”
县令额头沁汗,哪敢违逆,连忙躬身:“下官遵命!”转身便对衙役厉喝,“还不快将人带下去,择日再审!”
叶槿容听着县令的呵斥声,知道今日这斩刑是执行不下去了。她低垂眼帘,任由衙役押解着离开法场——此刻顺从反倒省去麻烦,毕竟她的身份不便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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