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莫州乌江镇。
一所宅院里的打斗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秦怀允后背撞上老槐树时,震得枝叶簌簌作响。他咬牙架住劈来的大刀,虎口发麻,余光却瞥见围墙上那道悠闲身影——莫雨歪靠着青砖,左手支腮,活像个看戏的过客。
这女人还真能袖手旁观?他暗骂一声,可没等喘匀气,三五个壮汉已逼至眼前,刀光棍影封住了退路。
退无可退,那就往上走!
他忽地矮身向左虚晃,趁对方趔趄的空当,猿猴般蹿上树梢。枝叶哗啦一响,在倒翻下来的瞬间,接连踹向其中两人的下巴。
可这些花哨招式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他腾挪闪避得狼狈,愣是无法反击。
“你就打算看热闹看到底?”秦怀允吼完这句话时,脚下树枝突然断裂,他踉跄落地,差点栽进刀光里。
围墙处传来莫雨的笑声:“我看你应付得挺好呀。”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最前排的壮汉膝盖一软,扑通跪地。
秦怀允趁机拾过一根木棍,瞥见莫雨指尖掂着几颗石子,忍不住咧嘴:“不是说不帮——”话音刚落,后颈汗毛突然倒竖。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耳边已传来刀锋破空的锐响。他本能地偏头闪避,冰冷的刀刃擦着耳廓劈入身后树干,飞溅的木屑刮得脸颊生疼。
这一刀若是劈实了...
念头刚起,眼前倏忽掠过绯色衣袂,莫雨已轻飘飘落在他与大汉之间。
“再晚半息,你就得给我收尸了。”秦怀允撑着膝盖直喘。
莫雨转过身,眉梢挂着打趣的神色:“哪天我不在了,你难道站着等死?”月光从她背后漫过来,晃得秦怀允看不清她眼底是玩笑还是认真。
“那我便雇你当贴身保镖。”他喘着气笑,话到舌尖又转了个弯,“不,应该是贴...”
莫雨眼风一扫,他立刻闭了嘴。
又一颗石子从她指间飞出,十步开外,某个正要偷袭的壮汉突然僵住,直挺挺向后栽去。
余下几人见状,顿时撒腿就跑。
她也没追,只是拍了拍手,回头睨了秦怀允一眼:“我又救了你一命。”
因受温之言之托,秦怀允和莫雨连夜赶赴乌江镇,寻找某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然而,他们刚翻墙入院,尚未迈出几步,便遭一群黑衣人围攻。
待将黑衣人解决之后,他们将宅院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夜风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更添几分诡异。
“怪事...”秦怀允喃喃自语,这宅院明明有人活动的痕迹,为何转眼间就人去楼空?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温之言说的话,不由得拢了拢袖子。
“据温相所述,”他压低声音,目光仍警惕地扫视四周,“他与陈五私下往来,是因为发现陈五与此宅主人有秘密联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确认周围确实无人,才继续道,“而此地,正是惠王旧友江阴侯的私宅。”
莫雨眉头一挑,接过话语:“你是说,江阴侯与陈五暗中勾结,意图劫走被关押的惠王?”
秦怀允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忍不住调侃:“你今日吃了什么,头脑如此灵光?”
莫雨脸色一沉,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她嘴角带笑,但语气却咬牙切齿:“你是在嘲笑我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秦怀允连忙赔笑,“姑娘武功高强,聪明绝顶,实属罕见之才。”
尽管这奉承话拙劣,但莫雨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些。
“那现在怎么办?”她松开手,问道,“连夜返回?”
秦怀允故作高深地摇头:“找个地方藏好,等等再说。”
莫雨似乎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她身形一闪,敏捷地跃上旁边的高树。
秦怀允刚想跟上,却尴尬地发现自己不会轻功,只得伸手望向莫雨。
莫雨瞥了他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飞身而下,一把揽住他的腰。
秦怀允只觉身子一轻,眼前景物飞速掠过,转眼间已稳稳落在树干上。
两人刚站稳,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行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个人在这里吗?”一个灰袍男子问道,声音低沉沙哑。
与莫雨交手的黑衣人挠了挠头,困惑道:“是啊,我明明看见他们在这儿,怎么突然不见了?”
“算了!”灰袍男显得极不耐烦,挥手道,“找到东西要紧!”
秦怀允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在院子里翻箱倒柜,却始终一无所获。因灰袍男背对着他们,所以无法看清面容,只能听见他咬牙切齿地低语:“找不到?难道他骗我?”
莫雨凑近秦怀允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秦怀允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应当是地契。这座宅院是江阴侯的私产,若地契落入他人之手,陈五的事就瞒不住了。”
待院内众人悻悻离去,莫雨才带着秦怀允跃下树干。
“从刚才的情形看,”秦怀允眉头紧锁,缓步走入正厅,“这些人急于销毁能证明温相清白的证据…恐怕是梁仁辅或皇上派来的。”他环顾四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思索那张至关重要的地契究竟藏于何处…
“皇上…不太可能亲自派人吧!”莫雨迟疑道。
秦怀允沉吟片刻说道:“温相呈递的公文此刻应当已到邺城。”他转向窗外,望着渐暗的天色,“按惯例,皇上必会派内卫府大阁领亲查此事。”他话音微顿,眼神渐沉,“问题是...他们为何抢先一步?”
莫雨闻言,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你是说,有人故意抢在内卫府之前,想要销毁证据?”她顿了顿,“那反而更不可能是皇上了,他何必绕这个弯子?”
秦怀允缓缓摇头:“正相反,这才说明...很可能是皇上。”
“什么意思?”
“因为…”秦怀允望向邺城方向,声音沉了下来,“长公主。”
莫雨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皇上这是做给长公主看的?”
秦怀允微微颔首:“既要查办温相,又不想让长公主寒心...这步棋,下得妙啊。”
他话音落下时,邺城皇宫的暮鼓正敲过一响。
夜风掠过宫墙,卷起几片零落的梨花,飘向相府的方向。
书房内,叶槿容手中的笔尖忽地一顿,一滴墨悄然晕开在纸上。
贴身侍女阿徐匆匆推门道:“长公主,宫里的轿辇正停在府门外候着,说是...皇上见了温相的加急公文后,立时要见您。”
叶槿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窗前。
庭院里,一阵风过,梨花簌簌而落,几瓣雪白沾上窗棂。她凝视片刻,眼底浮起一丝晦暗难明的情绪。
“更衣吧。”她终于转身,嗓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倦意,“看来这一趟,是避不开了。”
养居殿内,大门敞开。
叶槿容踏入时,锦裙逶迤,披帛如流云垂落,珠钗映着烛火,光华流转。
她盈盈欠身:“皇兄。”
叶景渊端坐案后,略一颔首,示意她入座。
御前内侍金全轻手轻脚地奉上茶盏,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殿门。
茶香氤氲中,叶景渊忽然开口:“乾元二年元宵夜,惠王在宫宴上对先皇大不敬,被禁足王府。后来…”他语气渐沉,“因屡次诅咒先皇,被内卫府秘密押往莫州黑水狱。此事除内卫府及相关人员外,无人知晓。”
叶槿容指尖搭在茶盏边沿,未动,亦未言。
“今夜急报,”叶景渊眸光一冷,“莫州码头一名劳工不仅手持内卫令牌,还专为黑水狱运送物资,却与驸马往来密切。”他倾身向前,声音陡然锐利,“驸马身为左丞,执掌中书,为何会与这等人物有牵扯?”
殿内寂然,唯有更漏滴答。
“槿容,”叶景渊追问,“你与驸马朝夕相对三年,当真毫无察觉?”
叶槿容倏然抬眼,“皇兄想听什么?是认下驸马勾结逆党,还是说他手眼通天,连内卫府都能收买?”
“放肆!”叶景渊眸中寒光骤现,“注意你的身份!”
叶槿容却已起身,裙裾扫过金砖,径直跪地。
她脊背笔直,一字一顿:“皇兄若疑丞相,便不必信我。若他日丞相获罪,我愿与他一道承担。”
“砰!”叶景渊拍案而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叶槿容喉间微哽,声音轻得几乎破碎:“这三年来……我早已身心俱疲。”她抬眸望向叶景渊,眼底水光潋滟,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清醒。
“每一次——每一次你与丞相争执后,次日必定召我入宫。表面嘘寒问暖,实则步步试探……试探我与他是否离心,试探我能否成为你制衡他的棋子。”
她忽地轻笑一声,泪却倏然坠下。
一滴。
又一滴。
砸在地上,寂静无声,却仿佛在心头烙下深痕。
叶景渊左手撑在案上,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沉冷如铁:“霍氏逆党乱政于前,外戚擅权于后。五年前,顾氏在外戚与温氏的权力漩涡中骤然衰败,六部与门下省尽落外戚之手,皇权岌岌可危。”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刃:“温之言继任家主后,不仅安插亲信入崇政院,还勾结定北侯、征西将军等权贵,其势已成心腹大患。联姻本是权宜之计,可如今……”
他的话音忽地一滞,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疲惫,声线也陡然低了下来,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母后怨朕,你恨朕……可若有第二条路,我岂会让你承受这些?”
最后他别过脸,挥了挥手:“夜深了,去承庆殿陪母后吧。”
“皇兄…”叶槿容目睹眼前景象,忍不住轻唤。
叶景渊再次挥手,说道:“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明日,我再去流萤台看你。”
夜色沉寂。
风掠过殿角宫灯,烛火摇曳间,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叶槿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卷起她的衣角,又无声落下。
二更天,繁星满天。
叶槿容踏出养居殿时,夜风正凉。殿外石阶下,一抹明黄身影静立——皇后梁清竟候在此处。
“今夜星月交辉,长公主可愿陪本宫去御花园走走?”梁清唇角含笑说道。
“皇嫂相邀,槿容自当奉陪。”
二人沿养居殿西北而行。途经碧云阁飞檐时,梁清忽然驻足,她侧首望向叶槿容,轻声问道:“可是与皇上起了争执?我入宫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你二人红脸。”
夜风掠过耳畔,叶槿容抿了抿唇:“皇嫂多虑了,只不过是皇兄为国辛劳,我…却无力相助罢了。”
梁清轻轻笑了:“你们兄妹当真像极,连说违心话时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小径转弯处,几株梨树在月色中静静伫立。
梁清忽然驻足,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知道为何独此处栽了梨树么?”她不等回答便继续道,“册你为长公主那年,你曾在此起舞。皇上偶然看见,便记到了如今。"
叶槿容蓦地抬头,月光透过枝桠,在她眼中洒下细碎的光点。
“他说你最爱梨花纷飞的模样,于是特意命人移栽……只盼花开时,能见你一笑。”
夜风忽然变得很轻,轻得能听见花瓣落地的声响。
梁清握住她的手,虽然掌心微凉,却握得极紧。“槿容,你们兄妹情深,宫中无人不知,你不该怀疑皇上的用心。”
夜风拂过,带起几片梨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你可知为你赐婚的那夜,他独自在养居殿坐到天明?”梁清的目光穿透夜色,“这些年温相在朝中结党营私,还与边将暗中往来。你皇兄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叶槿容感觉胸口发紧。
“作为靖朝的晋昀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梁清指尖微微用力,“你就不能多体谅皇上几分?”
“我可以体谅他的困境,”叶槿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他可曾...可曾体谅过我的处境?”
梁清沉默片刻,月色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投下淡淡阴影。
“在你们兄妹之间,我终究是个外人。”梁清再次开口,语气忽然变得极为郑重,“但有一事你须谨记——”
她抬起手,轻轻拂去叶槿容肩头的落花。
“这身血脉,是你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也是你此生最坚实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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