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出口的门关上了。维多利亚拉开右边的门，还没来得及伸手，门把手便被一个人从身后抢先握住了。那人趁着拉门的力道，想挤到维多利亚身前。也许是门有点重，他顿了顿，手臂起了青筋，颤抖着把门拉开，随后站在了维多利亚旁边，脸色却不紧不慢的，微笑着看着维多利亚，做了个“请”的手势，像是还有很多话要慢慢说。维多利亚利落拉开了另一扇门，从旁边穿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草丛四散，草根的缝隙中有各种虫子的叫声，小路上的石头无序排列。
贝拉稍稍转头，和维多利亚之间只隔着半透明的夜色。爱德华立时神色严肃，戒备了起来。他起身站在贝拉身旁，满怀关切看着贝拉。爱德华知道，贝拉还没有明白过来，小路那端的女人就是那天的吸血鬼。
“小心。”爱德华小声提醒道。他暗自庆幸，还好有自己在旁保护贝拉，让她不至于受到伤害。
贝拉仍然笑着，看着眼前的女人走近。她记得当时爱德华带着自己跑得快级了，手上没有血，只发烫，爱德华冰冷的身体也无法降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心脏狂跳，让她有点迷恋。心脏狂跳时她回过头，那红色的一团火便逐渐远去、熄灭，逐渐成为一个广远的孤寂。她记得那种炽热，那个炽热的谜团，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被灼伤。
爱德华全当贝拉那时情急之下太惊恐，除了记得自己掰下了一个吸血鬼的头颅之外，其他的记忆都已模糊，所以才对维多利亚没有丝毫防备，只知道友好地笑着。想到这里，一种被依赖的暖流敲打着他的幸福。他心里默默发誓要更加爱护贝拉，保护她那个肆意的笑容。于是他伸出臂膀，把贝拉护在身后。是一副随时都要开始战斗的阵势。
“她很危险。”爱德华低头看着贝拉。他觉得自己正背负着重大的责任，牵引着他的柔肠，他的盔甲，保护着的是那一团柔软的纯洁，盈盈在自己臂弯。
“爱德华，”贝拉毫无顾忌，像是一只无辜的小兔，“爱丽丝说有事找你。你现在过去吧。”
此时月亮高悬，周围没有云絮，把花园照得亮亮的。虫儿鸣叫得更深了，悠悠地要把爱德华面前的世界合上。他突然觉得贝拉的笑容很闪烁，是他抓不住的一缕烟，飘向正在走来的这个月亮般的女人。但他是承载着烟的、被烟熏得变色变厚重的神坛。思及此，他心里隐约闪过的迟疑被扫除。他温柔地说：“我要留在这里保护你。”
维多利亚已走至花园中心，她不说话，慢慢坐在二人面前。牡蛎张开壳，降落在海湄。她一直盯着贝拉，盯着贝拉，目光组成了一个紧密执着的画框，从暗暗深海中取出来。贝拉和她对视了一瞬，直要往里钻。她转过头去抬眼望向爱德华：“去吧。没事，你再不去她该着急了。”爱德华沉默一阵，再微笑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好吧。”他知道，无声较量中，女人总要赢的。他警告了维多利亚一眼，转身离开。也是，维多利亚形单影只，而家族成员都在这里，她不敢做什么。
“好久不见。”维多利亚举起相机，“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我想给你拍张照片。”
“为什么要拍照片？”
“昨天，你们学生会委托我拍舞会，后面做宣传。除了照片之外，还可以拍点视频。”
“好。”贝拉早就知道似的，答应得很干脆。
贝拉语音刚落，维多利亚便架起了相机，贝拉在旁边说道：“我的衣服好像乱了，在背后，帮我整理一下好吗？”
维多利亚抬起头，贝拉正艰难地理着后背的衣服，她的眼神满是胸有成竹的请求。
搭在背后的衣领被吹翻了，夜里看来，像是微张的嘴唇。维多利亚将其翻过来。顺势整理了贝拉的头发。
很柔软。她偷偷带走了一根。
“你的手好冰。”贝拉打了一个激灵，“这样热的天，你很冷吗？”
维多利亚的眼中瞬间盛满了可怜，撇着嘴：“我好冷。”
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没法一试世界的体温。她的双手放在嘴前哈气，遮住了半张脸，也趁机吞下了贝拉的那根头发。她再低低地伸出双手，如此无害地想向眼前的人祈求温暖。她看着贝拉，而视线的角落有一条痕迹，从贝拉的侧脖颈一直划到锁骨，那是她用指甲悄悄画的。
她预感着此刻的失去，于是想要留下一些印记。
贝拉握住那双手轻轻搓了搓，只低着头，不去看这双手的主人。维多利亚缓缓将手抽了出来，指尖滑过贝拉的手心，识别她的掌纹，带走纹路间稀薄的汗水。她也分不清那是月光还是汗水，只知道一颗一颗汗水有脚，在指尖跳舞。
“我们先拍一个视频吧。但在正式拍摄之前，我们先试着拍几个看看效果。”
维多利亚走到相机后面，二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她摁下拍摄按钮，肆无忌惮地看着屏幕中的贝拉：“开始。随便说几句话就好。”
贝拉直视镜头，开口了。
“你好，你好。”她的眼睛甚至没有眨，目光好像穿透了显示器的屏幕，凝视着屏幕另一端的维多利亚。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说什么，继续开口：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
“我们学校其实没有学生会。”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
空气一时凝住了，月光不能敲散开来。虫子的叫声越来越浓，晃动了更多的叶子，天地间好像有无数翅膀扑动在原地。维多利亚按下结束键。
“快来看看怎么样吧。”她假装若无其事地取下相机，到贝拉旁边坐下，好像贝拉并没有揭穿自己的谎言。
贝拉凑过来，盯着屏幕中的自己。维多利亚端详着她的头顶，在手上不自觉地画着她头发的纹路。向后，向左，这里旋了一圈。她想，造物主一定拿一把细密的刷子刷出了她的头发。她的右鬓有一根白发。维多利亚看到这里，心软了一软，这是比银子更宝贵的东西。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你。”贝拉仍然盯着屏幕，“那天的事情我没有料到。爱德华给我说，让我不用愧疚。”
“你的血很诱人。”她好想拔走那根白发藏起来。转念一想，让它留在那里是最好的，于是放下了已经抬起的手。
“我知道你们和爱德华他们不是一起的。爱德华说，把他杀掉是正义的，因为他想要吸我的血。他在伤害人类，违反了你们族群的公约。可是他们那边，爱德华的家人，也控制不住想吸我的血，有好几次，他们都快扑在我的身上了，又被架走。怎么这时候……我并不是责备，也不是害怕，我只是感到奇怪，和一丝……羞愧。”
贝拉仍然不转头，屏幕的反光中，维多利亚一直在自己身边：“那天爱德华带着我跑掉，我看着你在山地上，变成一个小点，又逐渐消失不见。很不忍心，我知道你在望我。可是我不能找到你的视线，我也不敢去找。其实当时我想留在原地。我想知道要是我留在原地，你会对我做什么。”
风把贝拉的头发吹成了一个小网，蒙住了维多利亚的面颊。
“那我一定会吸掉你的血。”维多利亚很平静，她稍稍倾了一下身子好靠近些，但还是留了一线距离。
“可是你没有。我知道，你不会的。我认识的吸血鬼不多。在爱德华他们身上，我感到小心翼翼的安心，在你身上，我感觉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贝拉终于转过了头，舞会的灯光穿过玻璃，覆在她脸上。她的脸像是日落时的湖面，关于她自己的所有事情都一览无遗。
“贝拉！”光的来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是爱德华。他很快跑到了贝拉身边，抱住了贝拉：“你怎么样？没有事吧？”他把下巴放在贝拉头上。
哎呀，头顶的旋不见了。维多利亚遗憾地撇了撇嘴。
伴随着一声惊怪，爱德华终于把下巴挪开了。他眉头微蹙，眯着眼睛审视了片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面对詹姆斯时也是这样的表情。维多利亚暗哂。
只见爱德华腾出一只手，在贝拉头上迅速一扯。贝拉轻叫了一声，捂住了头。
“有一根白发，我已经扔了。”贝拉听罢，又依偎了回去。
“我的小贝拉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有白发呢。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年。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有魔力的永远是“永远”。贝拉听后，好像是笑了。
爱德华看到贝拉的笑，也笑着。
二人依偎着离开了，他们走过的路好亮好亮，被海水舔舐后的沙滩般泛光。身影渐远，贝拉从臂膀环成的城墙缺漏处，回过头来，深深看了维多利亚一眼。
贝拉喝剩的红酒还留在桌子上。酒面隐隐约约的月色在发酵。维多利亚端起酒杯，她刮了刮杯壁，只是什么也刮不住，连挨着杯壁的酒都如此安然，舞会的喧闹大起来了。她目光放空，一口一口喝下这暗红的液体，让它在胃里膨胀，把自己填满。贝拉被吹起的头发好像还在脸上似的，她不知道这是蛛网还是什么。
或者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火山。她将盘好的头发散开，头发有如已远流的岩浆，将一些灰尘、树叶、昆虫和过往的月光，全熔化了。几百年来，她似乎从没有和詹姆斯一起在这样的院子里坐着喝酒聊天。她们好像总在和猎物周旋。手中酒杯的反光逐渐消失进了一片阴影，维多利亚只当有人灭了一盏灯。她慵懒地撩起眼皮，原来是一只手握住了杯子。那只手的小拇指戴着一只繁复的琥珀色戒指——詹姆斯的戒指。
维多利亚一惊，赶紧抬头。她生怕晚一秒，那只手就消失了。这一瞬间，她想到了贝拉和爱德华依偎着离开的情景，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她又想到贝拉抓住自己的手，她只想自己匆忙的抬头能让眼前这只手握住自己的手，不要离开。他们便能够再次跑在原野，跑在山崖。但是她又害怕抬头，他如果真的回来了，是否会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就这样旋转旋转——一个美丽的旋转，维多利亚心里一直这样觉得。她迷恋贝拉杀死他那一刻两人的姿态。
詹姆斯的脖子有一道大大的裂痕，他似乎在愤怒地微笑，转而又变得很绝望。这个绝望她太熟悉了，人类血液快要耗尽时，通常就是这样的表情。于是她疑惑，好像夜色继续摇晃着纱帘，他明明就在眼前，可为什么闪烁晦暗。脖子上的伤口逐渐变宽、变红，拉扯着整张皮一般，其他皮肤迅速变色，成为贝拉皮肤的颜色。贝拉——詹姆斯的下巴变尖、胡子消失，眼前的人变成了贝拉。只见贝拉在桌旁双眼空洞，嘴诡异地闭着，似笑非笑，暗红的血从嘴角流下，流到脖子的缝隙，被吸收了进去。而后她张开了嘴，露出了吸血鬼的獠牙。维多利亚惊慌地伸手向前，刚触摸到，贝拉就像粉被搅散般消失了。
一切复归平静，只有酒撒了几滴。
维多利亚打开手心的纸条，上面写着：“明天晚上，我家楼下见。”那是贝拉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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