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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番外:何辜又何辜

我的名字叫何辜。

曾经我叫何二狗,听老人说贱名字好养活,可是我五岁那年还是生了一场大病,家里只有我和母亲,四处求人借钱,还是杯水车薪,我就这样活活的拖残了一条腿。

可是我不能怪任何人,我不能怪母亲,母亲日渐年迈,还要抚养我,本就是不容易了。我不能怪那些不借我钱的人,我和母亲本就没有还钱的能力,而且村里人大多数都过得很拮据。

我只能怪我自己,怪这个所谓的天道。

再过了几年,当地的大财主想赢得威望,去得个便宜官,资助了一批穷苦人家的孩子,我就在其中。

当时我九岁丢了拐杖,对着张财主,一下又一下的磕着头,那时周围的人都笑我,笑我小小年纪便懂得阿谀奉承,奴颜婢膝。

而在那一刻我却觉得无比幸运,读书,中举。只要我努力,说不定,就能改善我们的生活,让母亲不那么辛苦和痛苦。

之后我的世界里面只有三件事:做活,睡觉,读书。

我记得及冠那天是雪天,我早不记得自己及冠的日子,每年的生辰,母亲都会悄悄送来一碗长寿面,那是攒了一年的面啊。

母亲为我绾发之时才记起来,我放下书,握住母亲的手,上面满是沟壑,可是我愿意在每一个沟壑里面酿酒,种田,作乐。

“‘瑞雪兆丰年’来年的收成一定会很好的。”我说。

“是啊,明年会很好的。”母亲说话带着些乡音,我听来十分温柔可亲:“厨房里煮的长寿面,我等会端来……你等会去端吧……明年你就去考吧。”

母亲说话淡淡的,时断时续。

我下意识的问她:“那家里……”

“不用你操心,你母亲我还年轻,总还有些钱。”母亲打断了我,抚摸了我即将掉下去的碎发:“改个名字,别让别人看不起你,去做你想做的。”

我起身抱住了母亲。

再一次拥抱,是在即将离京之时,母亲没有言语,我却哭了。

我不是抱着诀别之心来的,只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出远门,难免不放心年迈的母亲。

盘缠不多,我一路节俭着,到京城之时,还剩不少。

二月九日,当我坐在考房内,才觉双目混沌:如若我没有中举,我和母亲将如何生存?

可这些不是一个考生该想的,很快,我又转身投入考卷之中。

金榜公布,我费劲的挤入人群之中,人们的推搡让我几乎握不住拐杖,但是那榜上却没有一个叫何辜的人。

这时,我瞧见状元竟是程安!那日他见我有腿疾,百般刁难。

“现在怎么瘸子也能来参加春闱了?”周围一片哄笑声,有人上来猛撞了我一下,我几乎摔倒在地,结果又是一下一下无数下,我还是摔倒了。

我的手还死死地握着拐杖,我先用手将我的上半身支起来,又用双手,让我的长腿直立起来,最后撑起我的残腿,像一条狗一样,但是只有这样我才能站起来。

有人朝我吐唾沫,有人抢我的拐杖,最后是监考来了,才平息。也许程安的话是错的,可已经满盘皆输,还是别留在京城自讨苦吃了。当我正庆幸无人注意我时,一人叫住了我:“何兄!”

忘了提了,这位叫住我的是考生中为数不多的看得起我的人,是位商贾的儿子,叫江河。

人如其名,波澜壮阔,心胸也很开豁。

“江兄。”我如是回。

“何兄可是要回家了,不妨与我多游玩几日,我请你!”江河是个热心肠,也从来不嫌弃我。

“还是不必了,你考得如何?可有如愿?”他的愿望是当个文官,好官。

他摇头:“游完之后我也回家了,何兄你就陪陪我吧,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

我看他带着落寞,还是留下了:“那就多谢江兄了。”看着江河的脸,我有些歉疚,我其实是有私心的。

第二日,他拿一纸张欢欣跑来,他说这是状元的文章,他花了很多银子去买,邀我一起看。约莫看了几行,我便无法再看,模糊了双眼,我死死的抓住那根拐杖。

我听见自己说:“这是我的文章。”这一句简单的话,却比那篇文章更力透纸背。

江河告诉我可以去贡院质问,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我不愿放弃,去了大理寺,开门的官爷一见我就将门关了。我就在门外跪着,一直磕头,求他们受理案件。我只记得很多人围观,江河向众人解释,可没有人相信。

“这人莫不是疯了吧?我听说这种考生考多了年岁,怕是染了什么病!”

“这种人我见多了,考不上就想碰瓷!”

“还他娘是个死瘸子,真是晦气!”……

直到烈日当照,再醒来,江河已经将我送到了医馆。他关切的问我,生怕我出了什么毛病。

我没有闹,更没有哭,我再一次去了皇城。偌大的皇城,无一人为我开门。却遇到了一个最不愿意遇到的人——程安。

他如今已经是翰林院的了,我低着头希望他忘了我,只听见陈安让身旁人先入宫,我心中难免咯噔一声。

“哟,这不是死瘸子吗?”我彼时还跪着他站在我面前,我看见他腰带上的竹叶。

真是不伦不类。

“大人。”我听见自己咬着牙说。他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他。

“怎么不神气了?这眼睛倒是生的不错,就是和你待在一起,怎生也变得低贱了?”他发出笑声,既不尖锐也不低沉,就是莫名的刺耳。

“再叫一声!”

“……”我死死的咬着牙,不愿意出声,叫不出口:“程安,那份卷子是我的,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卷子?是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安的表情痴狂:“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就算你在这里跪到死,磕到死,也不会有一个人……”

他贴近我:“救你!”

我几乎能听见他的槽牙摩擦的声音,让我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可是这一拳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然后他丢开我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手再丢在我脸上,帕子从我脸上滑落,那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布料,我用手背擦了擦下巴。

“还敢嫌弃老子?”踹了我一脚,我又爬起来,他啐了一口。

又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脚踩在我的拐杖上,我眼睁睁看着他,将我母亲熬了两月做的拐杖踩成两截,我第一次失态,爬过去想捡起来。

程安却又重重一脚将我踢开,将拐杖的残骸踩了又踩,跺了又跺,扬长而去。我又爬过去,抓住那残骸,连一根木屑都拼命的攥在手里面。

这时江河来了,他来扶我又问:“这是怎么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从医馆逃走,我也没有回答,我没有力气回答了。

我没起来,也没回话,任由木屑刺进手心,我不敢自残,要花钱的。

江河叹了口气,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愧疚:“何兄,抱歉。我要回江南了,你……”

我终于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抱住他,我尽量没把身子靠在他身上。

从前都是他抱着我,我说:“江兄,多谢你,我能行的,你放心。”然后我展露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微笑。

他走之前给了我一笔钱,我没收:“虽然我没什么钱,但回家总还是够的,有缘再见。”

失利之后我就给母亲寄去信,现在还没有回复,但也等不得了。别人说我像个行尸走肉,走到城门,有辆马车拦在我身前,我想走,我想避开。里面的人开口:

“何辜?”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声。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些。

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阁下是?”

里面的人没有在说话,一位婢女装束的女子从马车里出来给了我一个袋子,我打开,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小姐抱歉,无功不受禄,草民低贱,不配小姐费心。”

“给你就拿着。”那小姐声音清甜,何辜不敢再有他想。

“草民虽是燕雀,也不食嗟来之食。”

“我没有恶意。”

“多谢小姐。”何辜看了马车,有很多竹纹,应当是爱竹之人:“多谢小姐的美意,草民没有什么可回报的,这是家乡之竹,我常带在身上,看小姐也是个爱竹之人,还请小姐笑纳。只是这钱我是万万收不得。”何辜从里衣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一旁的婢女。

那小姐未再说话,春风吹起门帘一角,里面坐了一个很美的女子。我柱着用布条重新缠好的拐杖,一步一步走出城门。没有多少银子,我只能徒步回家,路上布条散过很多次,我一次一次缠紧。

未等我到家,一个人问我:“你是何辜吗?”

“我是,请问你是?”

“你母亲病逝了,村里人要我告诉你一声。”那一刻,似有惊雷,当头劈下。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家的。

家中果然早已没有生活的痕迹。我默默的坐在母亲曾经睡的那张木床上,就这样一直坐着,光影轮转,不知道坐了多久。

我还期待着下一次拥抱。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好像已经把我的一生都想完了。

如此简短,悲惨的一生。

我突然抬头看着窗外的竹,和梧桐一起种着,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种。梧桐,我的脖子发出了一阵阵咯哒声,去年冬就枯了。如今也没抽芽,应是死了。

出门去抚摸梧桐的树干,像是那日抚摸母亲的手。

“梧桐虽立,其心已空。”

后来别人发现我,就像发现那时散发着腐臭味的母亲,将我也抛在乱葬岗,就当是我们母子合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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