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苍白的月亮嵌在黝黑的夜幕上，散发出冷冽的光辉。无论身处何方，能看见月亮都不算一件稀奇事。但伊特拉的月亮，给路伽的感觉与在卡林那时完全不同。
小摊燃烧的灯因夜幕低垂不得不熄灭，灯灭后仍留下热闹的余温，这时柔柔月光落下来，便消解了精力耗竭的疲倦。
这时的月光是温柔体贴的，它为你敞开所有心扉，接纳白昼不能容忍的所有缺点和失误。
伊特拉的月亮却截然相反，天然带着一股冷飕飕瘆人的凉意，却也与肃杀的长夜景象相得益彰。
“领结歪了。”
这身服饰是为今夜即将奔赴的宴会准备的。不久前收到宴会的消息，洛维斯便定下让路伽陪同，甚至还在这几天，强迫他学舞蹈，并亲自上阵，手把手教他。
路伽听到提醒，正打算整理，却被洛维斯捷足先登，手先他一步来到柔软的布料前。
洛维斯微微低头，替他重新系好，左不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路伽看着洛维斯，思绪却飘向了某些隐秘的地方。
摇曳晃动的长发，紧密相贴的肌肤，深夜里落在耳边，或真情实感，或逢场作戏的呓语。
也许是人类和血族**本质所求不同，自那次做后，便再也没了第二次。
洛维斯的进食行为倒是有不少，只是每每满足对方嗜血的渴望后，心绪仿佛被抽走一部分血液的身体一样，感觉缺少了什么。
“再扯，等会儿就又歪了。”
路伽手顿在领结旁，最终还是放下，咂嘴略有不满道:“勒得我脖子不舒服。”
看透他心中所想，洛维斯嘴角扬起一抹微妙的弧度:“解开的话，会让人忍不住想咬上去。”
路伽眼皮不自在地跳了跳:“算了，还是继续不舒服吧。”
洛维斯欣赏他这一身行头，从头观察到脚，无一不出自洛维斯之手，上身后的效果也与洛维斯想象得大差不差，十分贴合路伽的气质。
路伽倒是遭罪了，这身衣服虽然好看也合身，就是有一股束缚感，把他天生好动的因子压制下去了。
“真是不知道从哪找的这件衣服......”
“提早托人量身定制的。”
“哪儿来的尺寸?”
古堡内虽然有服侍的仆人，但路伽总觉得不习惯，都一一打发了，从未有人近过他身，更别提有人拿尺子测量他的身型了。
“量过。”
路伽下意识便要脱口询问，对面人显然比他更快张口。
“在你在我身上动的时候。”
一语石破天惊，刺-激着路伽神经，太阳穴凸凸跳，恨不得穿越回两三分钟前，给多嘴的自己扇两巴掌。
“猜了个大概，没想到意外地合身。”
“洛维斯大人还兼职做裁缝吗?”
洛维斯一瞥，又看见他眼睛里闪着的那股狡黠劲儿，说话也跟着不着调起来:“确实干过。”
“斯特兰德家族就是靠着做裁缝的手艺发家的，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是做裁缝的，所以我会点裁缝的手艺，也不奇怪。”
路伽在那假笑:“哈...哈...幽默。”
要不然怎么说洛维斯的学习能力强，跟着路伽胡扯的能力学了个七七八八。
结束插科打诨，洛维斯带着路伽去往血族盛宴。在通往目的地这一段路，却比路伽想象得要漫长折磨。
哪怕已经许久未踏出斯特兰德家大门半步，猎人对于危险感知的敏锐度丝毫不减。
那些隐藏在暗角里贪婪的红色眼瞳，尖牙磨擦出的古怪诡异的声调，灵敏地传入路伽耳朵，令他神经紧绷。
他下意识又去摸腰间的枪，忘了那里早就什么都没有，反而被微凉的手握住。
“在伊特拉，我的名字比防身武器管用。”
四轮马车里的空间足够宽敞，又只坐着路伽和洛维斯二人。他倾身过来时，将对方困在了狭窄的角落。
路伽警觉地盯着他，此情此景并没带给他多少旖旎的氛围。车外忽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声音，吸引路伽立刻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拉开了帘子。
匍匐地面上瘦削的人影儿，扒拉着马车轮子，用喉咙发出艰难晦涩的声音，听不清字词。
行尸走肉般的生物抬起头，形枯骨槁的脸上嵌着两只红色的眼珠子，正垂涎地盯着路伽。
车夫一甩马鞭，“它”又受惊似的松开了，车继续平稳前行。
洛维斯不咸不淡地解释:“今天对他们而言算是个好日子，有机会饱餐一顿，所以一路跟着我们。”
路伽缄言，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洛维斯看他不像是被吓着的样子，便轻声唤他:“sweety?”
对面人如梦初醒似的，这才应答:“嗯?”
洛维斯见他似乎没反应过来，弯起嘴角，心情愉悦。
看见对面不加掩饰的笑，路伽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回应了他，某种意义上算是直接承认了他对自己的这个称谓。
路伽低头骂了句脏话，又朝着帘外望去，旧的窸窸窣窣声音褪去，新的便接踵而至，一路上都有红色的眼睛盯着他们。
他想起方才扒拉车轮的吸血鬼，面容恐怖扭曲，路伽却并不感到恐惧，反而心中五味杂陈。
“想什么?”
“没什么。”
身旁的洛维斯，让他心底生出一股不知名的寒意。
有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路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当初他逃离伊特拉时意外坠湖，是一节骨瘦如柴的手臂将他救起的。
浮出水面后看见的是一张骇人可怖的脸，连性别都分辨不出来，年少的他当时感到恐惧和害怕，却不曾想，恰恰是那只面容可憎的吸血鬼给他指了方向，帮助他成功逃离这片永夜。
后来他问起爱洛琳娜，一个人若是变得与常人不一样，就会被唾弃吗?
那时他注意到外祖母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戚，像是忆起什么悲伤的回忆，不过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大家总是会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本能恐惧，但是内核不变的话，就始终是那个人，就像路伽不管变成什么样子，祖母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看起来，那些血族的生存环境与在这儿的人类差不多。”
“你在为他们叹息吗?”洛维斯问出这句话时面上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能触动他似的，却又没缘由地接了一句，“卡林那是个虚建的乌托邦世界，爱洛琳娜也将你保护得很好，让你在适宜的危险范围历练成长，全然不知外面更危险的事物。”
听到亲人的名字，路伽一双蓝眸登时变得敏锐起来:“关于我的外祖母，你都调查了多少了?”
“你是说猎人协会的创立者么?那还真不多，资料被销毁了大半，又在沉睡的时间段错失了直接接触的机会，真有些可惜啊......或许，你可以多跟我聊聊她。”
路伽不语，仍旧用那对警惕的眸子盯着他。
“那我跟你聊聊我的。”不知是否因为路途枯燥无聊，洛维斯脸上竟出现些困意，紧接着便如一片落叶般轻轻靠在路伽肩上，划开夜色的涟漪，“嗯...从哪儿开始呢？...我的父母。”
路伽没有选择直接转头看他，而是以一种微妙的侧视，含糊地窥见这一刻洛维斯罕见的疲态和迟钝。
“啊...好像真没什么能讲的。”洛维斯合眼小憩，嗓音少了素日危险迷人的味道，由内而外变得松弛柔和，“我的母亲，除开花在我身上的时间，不是和男人待在一起，就是在找男人的路上。”
“父亲的话——”他沉吟片刻，脑中检索着本就寥寥无几的记忆，寻了个合适的词去形容概括，“父亲，嗯......父亲是个自恋狂——这点倒是和我亲爱的妹妹鲜少能达成一致的看法......他们两个人都各自做着无聊的事，最终，一个看着自己塑造的作品满意离开，一个因自己的自负毁灭。”
他像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像故事的体验者，反倒像个旁观者，将生死轻描淡写。
路伽转头，洛维斯的睡颜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映入他眼中。
“斯特兰德先生这么没防备心，也不怕我像上次那样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刀，捅过去。”
洛维斯闭眼闷闷笑了声，摸索抓住他的手触到自己心脏的位置:“记得对准位置。”
路伽张了张口，还打算说些什么，一个吻忽得落在唇瓣上，瞬即而来，瞬即离去。
洛维斯依然是那副困倦模样，声音沙哑:“好了，sweety，让我睡会儿吧，等会儿还要去应付那些老东西，很费精力的...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说话有趣。”
马车最终平平稳稳抵达目的地，洛维斯也恰到时分地醒来。
路伽一下车，便感知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那些垂涎贪婪的凝视，都不约而同地牢牢聚焦在他身上。
洛维斯的手落在他腰间，将路伽往怀里带了些，那些目光才恋恋不舍地褪去。
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一件珍宝被其强大的主人宣誓主权，那些屈居人下的血族自然不敢多觊觎。
路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由得皱起眉头。
“斯特兰德先生安～”迎面而来一位血族女性热情地跟洛维斯打招呼，她的目光上下扫视路伽，发出一声惊叹，“啊，金发碧眼的血奴。”
路伽察觉这赤-裸不适的眼神，蓝色瞳孔隐隐折射出点锋芒。
腰间的手上挪，停留在路伽头顶，让他埋首于自己的肩膀，不再去应对女人的注视。
洛维斯维持微笑:“抱歉，我的血奴比较认主人。”
女人咯咯笑起来，“斯特兰德先生的口味，比一般人都要胆大特殊啊，难怪之前送来的一个都不接受，原来是喜欢桀骜不驯这款的......可惜了，我原本还想与您交换食物来着......”
路伽靠在洛维斯的肩膀上，一言不发，但也肯定听出了这话的含义。
寒暄几句后，她才离去。接下来路伽跟着洛维斯的时间里，像方才那样的血族，遇见了不止一个。
洛维斯说对了一半，在这，他的名字确实比武器管用，但是也无异于把主动权让渡给对方，你不知道施舍的安全屏障何时会被收回。
“等会儿我有事要去处理，你先待在莉娜那。”
颇有种大人带小孩儿的错觉，但路伽一想到自己和他们俩相差的巨大岁数，便也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
二人寻到莉娜时，照例，一堆血族男性正围绕在她身边有说有笑。
看见人来，她也没多说什么，而是从**涌动的人群里抽离出来，走到路伽身旁。
“真把你搞丢的话，我可不知道那个老男人会发什么疯。”她端过侍者递来的酒，抿了一口，又将多余的一杯递给路伽，“要试试吗?伊特拉的酒可比卡林那烈得多。”
路伽接过饮下，酒辛辣入喉，的确如莉娜所言要比卡林那烈得多。但他酒量好，这种刺-激感也是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浅棕色的眸子打量着他，倏然一笑:“我说你呀......真的对洛维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搁置酒杯的手一顿，轻轻放下，沉默代替了回答。
“对着那样一张脸，哪怕只是燃起暂时的激-情，也是值得的。”中指戒指上流动的红色液体闪着诡异的微光，莉娜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言语轻率，“我找情人的时候，最低要求就是脸，哪怕最后闹得不愉快，也不至于什么美好的回忆都没留下。”
似有些微醺，莉娜脚步踉跄，被一只手扶住了。
“莉娜小姐，小心脚下。”
她抬头，眼前竟是许久未见的阿尔文，便随意寒暄了句:“啊......是大人您啊，好久不见。”
上次闹不愉快分别后，如今再遇，阿尔文有些迟疑，然而还未等他化解那些心情，另一道男声落下。
“亲爱的。”
莱诺扶住莉娜的另一只手臂。
路伽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品味到空气中暗暗涌动的紧张氛围，但他注意到更多的则是莉娜脸上不耐烦的神情。
阿尔文充满敌意的目光落在莱诺身上，又偶然瞥见一旁金发碧眼的青年，微微一愣。
莱诺的眼神自始自终都在莉娜身上，他柔声开口:“累了吗?要不要去休息?”
阿尔文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莉娜身上:“莉娜小姐，等会儿能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
大抵是酒精摧毁理智，莉娜的神志变得不清晰:“抢来抢去好玩吗?你们打一架吧!谁赢了我跟谁走!”
“亲爱的——”
莉娜甩开莱诺的手，转身朝着一旁的阿尔文吻上去。
在场四个人，除了莉娜，皆愣住了。
莱诺僵在原地，一片阴翳无声蔓延至眼底，未道尽的话全部堵在喉间。
莉娜松开了阿尔文，侧目看向莱诺:“兄长大人的血奴就麻烦弗洛瑞斯先生照看一下了。”
莱诺抿唇不语，眼睁睁地看着莉娜和阿尔文离开。
这来之不易的独处令阿尔文又惊又喜，恍然他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试探性开口:“莉娜小姐，上次的事......”
“啊...什么事?”她看起来像是真的醉了般，目光朦胧地看向阿尔文，“我一直不算是个记性好的人呢......”
阿尔文也不愿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他忽然想到方才金发碧眼的青年，不由得说出心中的疑团:“刚刚那个人类，是洛维斯大人的血奴?”
莉娜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和之前通缉名单上的一位猎人长得很像，好像是叫‘路伽’来着吧。”
听到他的话，莉娜放声笑起来，令阿尔文有些不明所以。
“元老会会放任这么危险的事物存在吗?”
阿尔文摇头，毫无察觉自己已然掉入了莉娜的话里:“前段时间刚处理一批，其中就有一位金发——”
他顿住了，转头看着莉娜，她正慢悠悠喝着酒，自言自语道:“金发碧眼的血奴确实少见，也足够独特，难怪兄长大人不惜花费一番精力也要找到相似的人类，还取了相同的名字......”
阿尔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您是说那只血奴是洛维斯大人找的替代品吗?”
莉娜喃喃:“带回来看见样子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但仔细看看，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她转头，浅棕眸色中沉沉暗流一闪而过，流露出狐疑的目光:“怎么了大人?您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
“我没事......”
“原来——元老会事务繁重的传闻竟是真的吗?”莉娜的声音温柔可人，“您或许只是太累了，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休息。”
他闻声看去，只见左眼瞳孔里流动的诡异符号，下一秒便没了影儿，恍若错觉。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莉娜笑意盈盈的目光。
阿尔文无意识地叹息:“也许真的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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