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维斯确信这儿不是真实的世界。
坠湖后一股未知的力量将他带到了这儿，又强行把他和sweetie分散了。
说起来......
他抱着路伽投湖时，对方的反应似乎格外激动。
洛维斯承认当时的自己确实有点情绪失控，但也不太能理解sweetie的表情为什么会那么惊恐，依对方的胆量怎么样也不该是那个样子。
他无法预料此行的结果，完全是做着最坏的打算陪着对方的。
一个人跳，两个人跳，不都早晚要跳的吗？那就绑着一起跳好了，至少这样可以牢牢绑着彼此，共享双方的生死。
——但是进去后被强行分开却是他不曾预料过的。
他从冰凉的湖里走出来，水珠沿着湿发淌下，落入脚下的泥土里，微暗的瞳仁浸在冷溶溶的月色中，冷静地打量着周围。
水里荡开一层又一层白色涟漪，扭曲着闪着奇异的光，时现时灭。洛维斯靠近，掀起眼皮看到水中的倒映。
——他的身体形态回到了刚成年的时候，样貌约人类的十六七岁。
倒影扭曲着消失了，水里空无一物。
洛维斯探向后脑勺，摸到扎成一束的黑发，比现实自己的短了约一半。
他暂时收起对这些细枝末节变化的惊讶，思考sweetie会在哪儿，用什么办法可以出去。
也许他需要一把匕首，身上这副假的躯体消失后，他才能回到真实的身体里，回到真实的世界。
这时，绿茵茵里突然出现一道银色的光，险些晃了他的眼睛。洛维斯走过去扒开草丛，一把银质小刀正静静地躺在地上，他捡起来查看，确信是出自伊特拉的制造物。
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吸血鬼拿起它捅进自己的心脏，设想的结果并未到来，反而是喉咙突感一阵刺痛，眩晕感又接踵而至。
风声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洛维斯身处世界的时间流速在不断加快。夜晚的黑服褪色，变灰变白，直至太阳完全升至头顶，彻底换上淡金衣摆的白衣。
日光如炬火，星星点点浇到皮肤的每一寸地方，灼痛感张狂蔓延，流经脉络经络，咕隆咕隆填满每个毛孔血管，再烫点随时都会引得它爆炸一般。
吸血鬼抓挠皮肤抵抗这份灼痛，意识逐渐涣散起来，天晕地旋间远处山野变成朦朦胧胧一片绿，像颜料毫无章法地泼上白色画布。
洛维斯再也撑不住，倒下身去。
“......”
他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身处一所房间里，尚来不及思考，金色的发丝赫然闯入眼帘。
“你醒了？”
洛维斯一愣，看着面前熟悉的长相，眉梢涌现一丝激动之色，但立刻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儿。
“感觉好点了吗？”对方凑过来观察洛维斯，看他面无血色，流露出担心状，“你在卡林那的边界晕倒了，那儿常常有血族出没，太危险了——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吗？”
洛维斯警惕地看着面前和路伽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虽说相貌一致，但还是有些许差异，现在的路伽看上去要更年轻更稚气一点。
“那总该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吧？”
再不回话肯定惹人怀疑，洛维斯看他一眼，正欲张口，却发现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扯着嗓子只发出几声模糊的气息。
“哑巴......？”
知晓原因后觉得这行为多有冒犯，路伽没再开口问。
紧接着，洛维斯看见他步子轻快地离开房间，过了会儿又“哒哒哒”地上楼，端着一盘人类食物进来。吸血鬼嗅觉灵敏，闻到热腾腾肉里涌出的强烈腥味，胃里一阵恶心想吐。
“你昏迷这么多天，肚子肯定饿坏了吧？”他把吃的一一放在床头柜上，考虑到床上人的身体状况，又主动把一盘放着鲜汁多嫩的肉递到洛维斯面前。
几乎下意识，洛维斯扬手打翻它，人类可口的美食连着酱、料全都变成地上的一片狼藉。
房间外响起疾步上楼的声音，还有一步压着一声的咳嗽，塞丽娜推开门，看见地上的惨状：“发生什么了，甜心？”
“哦，那个——”路伽面不改色掩饰，“端盘子的时候不小心脱手了。”
“有被割伤吗？”
他摇摇头，回应母亲忧切的目光，又上前扶住她：“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打扫就好了，我没事的。”
塞丽娜点点头，下楼回到客厅。爱洛琳娜正坐在桌前，处理协会的一些文件。
“路伽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醒了吗？”
“醒了，但或许周围都是生人，他看起来有些抵触。”塞丽娜倒了杯茶，放到爱洛琳娜桌前。
老人没像往日那样接过饮下，拿着笔停下手中工作，思考片刻，忽道：“做事还是太欠妥，遇到来路不明的人，起码得先带到协会去报道，再根据对方情况安排生计。”
“热心肠并不是坏事。”
“我希望他做事更稳重点，何况入会考核就快到了。”
塞丽娜柔声询问：“母亲担心他过不了吗？”
“理论块儿虽然薄弱了点，但实践部分非常优秀，只要正常发挥基本没什么大问题。”说到这儿，爱洛琳娜欲言又止，“教过他的老师都说他聪明，又机灵反应又快......但进了协会后，聪明并不是万能通行证，那孩子过得太率直了，仅凭一腔劲儿做事是很难在那过得游刃有余的——有时候他该圆滑一点。”
“我倒觉得这是项珍贵的品质，世界上有几个人能一直保持一腔热忱，凭心做事呢？”
“所以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塞丽娜读懂母亲碧色眼眸里的情绪，很快反应过来她和自己一样也发现了什么。
“塞丽娜，你的孩子，你比我更能看懂他在想什么吧？”爱洛琳娜目光柔软地看她，“你也是差不多这个年龄开始萌生那种情愫的。”
塞丽娜试探着询问：“母亲怎么看待呢？”
“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再评判年轻人风风火火的情感了，只是路伽经历得太少，在他看不清的时候还是要稍微引导一下。”
“我和母亲想法一致。”塞丽娜柔声回应，走到窗边，“今天阳光很好，要通通风吗？”
爱洛琳娜微笑着颔首回应，塞丽娜打开窗，让阳光照进屋子来，室内镀上一层暖金色调，馈赠进一片温柔和煦的风。
洛维斯关上窗，把风阻拦在外，将方才被吹起的帘子严严实实拉上。
他的力量回到刚成年的时候，躯体经不起太多阳光照射。屋内打翻的食物早已被清理干净，但时不时有股余腥味飘进鼻子里，血族闻着难受。
这个世界处处逻辑不通，那一刀没把自己捅死，捅坏了嗓子。平静下来后，洛维斯反思自己还是太心急，没搞清这个世界的一切就妄下结论妄做决定。
但留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找到真正的sweetie才行。洛维斯想着，人不知不觉已下床，朝门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门就开了，金发碧眼的少年走进房间。
“你要出门散步吗？”
洛维斯没给任何回应，哪怕一个眼神。
路伽隐隐猜出些什么，把门紧紧关上，挡在门前：“你身体还没恢复好，等气色好点儿再离开这儿吧。”
洛维斯执意要走，路伽拦住他，两人僵持起来。对方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腕，猝不及防对上面前紫色的眼睛。
凉意从腕间传递到手指，他一愣，心里担忧又涌上几分。都说体寒的人大多身体不好，路伽看见洛维斯苍白无血色的脸时，心里更确信了这个道理。
洛维斯盯着他看，目光转到手腕处，路伽悻悻松手，耳根子红了一片。
确信对方转身回去后，金发人类才舒了口气。
之后一连几天，路伽都会按时进房间给洛维斯送饭，洛维斯忍着胃里的翻涌滚动，看他一遍一遍重复相同的事，肉腥味一次又一次被他带进房间。
“你还是没什么胃口吗......”路伽说着，语气有些低迷。
洛维斯心里叹气一声，终于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肉塞进嘴里。
碧色的眼眸渐渐亮起来，少年积极地走到饭菜前，给洛维斯盛了碗热汤，放在一旁。
洛维斯太阳穴突突跳，面不改色咽下嚼了许久的肉，又端起旁边的汤碗，饮了一小口。
热汤流入脆弱的喉管，洛维斯喝的时候已经很慢很小心了，还是猝不及防被烫到，唇下意识避开碗口，抬眸对上路伽疑惑的表情。
“太烫了吗？”
洛维斯抿唇，顺着他的猜想点点头，放下碗。
路伽用手指测了测碗外壁，温度并不高，而且端上来的时候他自己尝过，这个温度喝下去应该是很暖胃的。
可能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路伽想。
他把殷切的目光又转向只吃了一点儿的肉片上：“那你先吃肉吧，等汤不烫了再喝。”
洛维斯：“......”
总感觉像在实行什么服从性测试。路伽就这么盯着洛维斯，瞳孔里的神采是这几天以来最亮的。
见他开心，洛维斯逼着自己又切了一块塞嘴里。
路伽在旁边默默观察洛维斯，发现他吃东西时样子斯斯文文的，一块肉切得又细又小，放到嘴里要嚼好久才会咽下去。就这么反反复复上演这个过程，盘子里的肉终于消失殆尽。
洛维斯目移旁边放着的小碗，汤已经冷得差不多了。
路伽见状起身，伸手就要去端：“我再去热热吧。”
洛维斯脸上慌乱一闪而过，及时阻拦他，端起碗又急又快地喝完了，忙不迭又拿大勺盛了几碗，最后将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路伽一时语塞，懵懵看着对方，缓过来时心脏被什么东西融化般，止不住跳动起来。他压着那股疯狂催生的情意，连忙收拾好餐具下楼，在楼角处遇上外祖母。
爱洛琳娜见他手中碗碟里的残羹不剩多少：“那个孩子终于能吃进点食物了？”
“嗯，不过看起来胃不太好。”
“......胃不好？”
他点头应了声，还沉浸方才的喜悦里，没留意老人的表情已悄然发生变化。爱洛琳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嘴里哼着调，走到水池边清洗餐具。
当夜。
洛维斯于床上辗转反侧。
吸血鬼的体质根本无法消化掉人类的肉食，那些味同嚼蜡的食物堆积在胃里，不断向外翻涌滚动着，催生出一阵接一阵的恶心感。
洛维斯匍匐着从床上起身，人类世界的黑夜降临，血族神志便愈发清醒，他也终于得以喘息恢复片刻，拉开窗帘看向外面高悬的月亮。
夜色馈赠这点恢复如杯水车薪，短暂的饮鸩止渴后又激发喉咙的痒意，洛维斯下床，忍着干呕疾步离开房间。
他出了门，去到附近隐秘的地方，弯腰吐出胃里的腥脏物，一只手适时从身后伸过来，轻柔地替他拍背顺气。
洛维斯一愣，眸光瞬间警觉，转头发现路伽就站在身后，也不知一路跟了自己多久。
黑夜里碧色的眼睛变得幽深又漂亮，关心忧切的眸光从海蓝宝石般的色泽里缓缓流淌出来，掠过周遭一切，润物细无声地落在面前人身上。
洛维斯警惕后退，眩晕感在这时蓦地涌上来，意料之中的倒地并未来袭，他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听到快于血族的心跳声。
冰凉的身躯依偎在人类的臂弯里，隔着布料接收到传递过来的温暖，像血族渴求的鲜血那般滚烫。
洛维斯意识混沌地睁开眼睛，视线不由自主被上方脆弱的脖颈吸引。他隐隐看见隐藏在皮肤下面的青绿色血管，里面流动的血液惹得他尖牙发痒，猩红漫上眼睛。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克制住嗜血的冲动。
路伽抱着洛维斯回了房间，将其安置床上，看着对方痛苦的表情有些自责，喃喃：“是食物太腻了么......”
他触到洛维斯依旧冷凉如冰的手，伸手将它捂热，发现效果甚微后起身离开房间，带回一个火炉。
火苗噌得燃烧起来，影子在墙壁上摇摇曳曳。焰光照清黑发少年的脸，蓦地，他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瑟缩着身体想躲避那烫人的火。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路伽心切上前，看他额间冷汗涔涔，着急得不成样儿。
洛维斯颤颤巍巍虚睁眼，紫色视线投向跳跃的火，路伽立即反应过来，拿东西将它扑灭。
最后一缕灰烟悠悠消散空气里，火熄了，其它疑虑猜测在某处悄然升起。路伽盯着神色逐渐舒缓、闭目休憩的人，轻移步子往前，伸手，半空停滞，复又缓慢地收了回去。
他看着他极轻极轻地呼吸，怕扰了对方一般，最后安静地离开房间。
翌日清晨。
路伽又敲门进了洛维斯房间。
黑发少年不知何时醒的，坐在床上纹丝不动，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他注意到房间里光线昏暗，立刻跑到窗边“哗”地拉开帘子，让日光照进来：“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和心情都好。”
洛维斯如临大敌般“哗”地将拉开的帘子瞬间关上，一时没控制住表情，面带不满和愠气看向他。
那份兴致勃勃瞬间僵在脸上，碧色眼睛呆滞几秒，后又逐渐黯淡下去。路伽看着洛维斯欲言又止，结合昨晚的事，胸口闷得慌，不知道该如何疏解这股情绪才好。
下一秒，洛维斯便抓住他的手腕，看着他摇摇头。对方不太能理解意思，洛维斯又做出写字状，让他给自己拿来纸笔。
洛维斯在白纸上写下：
［我没有生你气。］
路伽盯着那句话，捎带怀疑地看向洛维斯，眸光闪烁着。
洛维斯又在那句话后面添了好几个表肯定意义的程度副词，最后重重落下一点。
阴雨绵绵散去，路伽脸上现晴。洛维斯见自己解释清楚了，心松了些，他不经意一瞥，又见方才黯淡的碧眸重新恢复神采，下意识冒出念头：要是sweetie也这么好哄就好了。
路伽拿着笔在纸上画什么，时不时看身旁人一眼，过了会儿把成图展示给他。
画的洛维斯，但是潦草初见人形——画技简直堪忧。
洛维斯看他一眼，见他是发自内心高兴，拿过纸来，在背面又快速利落地画了个对方。
落笔最后特意描了颗虎牙，整个人的狡黠气质顿时就出来了。
洛维斯把画展示给他看。路伽盯着它看了会儿，又把目光直直落在面前人身上：“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对方从他手里接过纸，拿笔在空白处开始写：“但是直接问好像不礼貌，想知道别人的名字，应该先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他放下笔，落下一个词：Lucas
路伽。
洛维斯执笔在下方落下自己的名字：Lovis
洛维斯。
路伽盯着这个名字看了会儿，忽而笑道：“来自‘love’这个词吗？”
他忍不住多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下意识说出心底感受：“每喊一遍都好像在重复‘爱’这个词。”
洛维斯僵在原处。
大火汹涌地从边境蔓延，烧到洛维斯的领土，又烧到他，从足底烧至全身，烧到发丝，烧进眼眶，克制冷静烧成了灰，余烬在其中流淌，火星子般的**闪烁着。
路伽不经意转头，与紫色的眼睛对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讷讷半晌才道：“抱歉，说了点奇怪的话。”
压不住的一点红爬上金发少年的耳朵，他咳了声克制情绪，又拿着画问他：“能送给我吗？”
洛维斯点头，路伽脸上笑容更深了，折好揣进兜里走出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处思考。
这个世界好像是他的**投射。
洛维斯以少年之身的模样被路伽搭救，两人开启初遇，从此对方一发不可收拾地对自己产生爱慕之情。
他能感觉到人类少年的爱如初生的嫩芽，现在很小很稚嫩，但假以时日不知会长成什么样子，或许郁郁葱葱，又或许......
和他一样。
终究是个幻境，自己多想些什么呢？他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想办法怎么出去。
洛维斯又在幻境里度过稀松平常的几日。
路伽照常送饭，洛维斯照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下去，一到夜晚就偷偷溜出去吐干净。有前车之鉴，他做事更谨慎了，一次都没让路伽发现过。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整日吃没用的人类食物，已经许久没真正进食过了，喉咙干涸，脸色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
在洛维斯又一次条件反射地拿起刀叉时，降下的声音阻拦他的动作。
“你其实......不喜欢吃肉吧？”
洛维斯顿住，慢慢放下手中的餐具。
“不喜欢吃就不吃啊，告诉我好了，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洛维斯抬眼看去，觉得他表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路伽突地拿起洛维斯面前的刀叉，切一块肉就往嘴里送，动作不带任何歇息的，常常是上块儿还没咽下去，下块儿就到了嘴里，差点儿把自己噎着。
洛维斯见情况不对，按住他的手腕，扯过旁边布满潦草字迹的纸，写下：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路伽没说话，洛维斯急眼儿了，握着的劲儿更用力了些，继续写下：
［？？？？？？？？］
对方终于被击溃了般，紧紧抱住洛维斯，哽咽着不知所云：“会没事的....”
路伽的情绪来得太突然，飓风般躲闪不及，偏天地也不近人情，竟在白日晴朗的夜里电闪雷鸣。
它来势汹汹，挑衅了如血族而言神赐的夜晚。洛维斯痛苦地捂住耳朵，尖牙从口腔里生长出来，渴望咬断些什么，干涸发痒的喉咙疯狂刺-激他的神志，每根脑神经都跟着拉扯发颤。
他喑哑地重重喘息，坏掉的嗓子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全都滚石入沙隐入轰隆隆的雷声里，任凭声嘶力竭，谁也听不见。
沉静的紫罗兰眼睛涌入血腥色。洛维斯踉踉跄跄起身，垂下的黑发挡住他可怖的目光，他犹如鬼魅走出房间。
自我了断不行，破局的办法难道是他杀吗？
他把视线投向路伽房间。
一直想着早上的事，路伽深夜也一直未能入睡，半夜突降恶劣天气，更是把稀薄的睡意驱散全无。
他听到门外隐隐的脚步，听步子判断出既不是父亲母亲，也不是外祖母，余下只有那一种可能。
门轻轻开了，路伽窥见一缕黑发先钻进来，仓皇闭上眼睛，假装进入梦乡。
洛维斯神志混沌，辨不太清周围情况，费了些劲儿才走到路伽床前，低下头贪婪嗅着血管里汩汩流动的鲜血。
气息拂过脖颈，装睡的人类心脏怦怦跳起来，藏在被褥的手指微微弯曲着，紧张得渗出黏腻潮热的汗。
电光火石之间，尖牙刺入脆弱的皮肉，路伽蓦地睁开眼睛，恰见窗外撕裂白昼，白光一阵一阵打在洛维斯身上，吸血鬼浓稠艳丽的脸时隐时现。
路伽紧咬下唇，忍住叫出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汇集一个地方，统统流入洛维斯的喉咙里，他双目失焦，意识跟着摇摇坠落又飘飘升起，只觉大脑缺氧缓不过劲儿来，空气稀薄得濒临死亡。
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夏夜潮湿的雨蒸腾出热汗黏在身上，钻入每一处皮肤毛孔。路伽难受得动了动，被只手按住，冷凉触感隔着肩膀上单薄的布料沁入皮肤，消解了一丝潮热。
连着汹涌情绪，随着离开的尖齿一样平静下来，只有黑夜里褪去猩红的眼睛变得更加夺目。
休息的床空间狭窄，容不下两人平躺，洛维斯一直维持跨坐他身上的姿势，见对方瞳仁渐渐聚回光，意外地，没有出现愤恨、咒怨，反而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好像——有点悲伤？
也许过了这个暴雨夜，有条沟壑会聚成一条湍急河水，滚滚而逝不复返。
但是那又如何呢？
洛维斯贴上人类滚烫炽热的心脏。
......
翌日。
路伽在镜前穿好衣服，揉了揉手臂，又看了眼床上的人。
昨夜洛维斯一直没离开房间。路伽就这么抱着他睡了一晚上，手臂现在还酸着。
他又对着镜子扯了下衣领，稍微盖住脖颈上的咬痕，轻手轻脚开门走出房间。
楼下飘来面包的香气，塞丽娜对站在楼梯栏杆处的孩子挥挥手，招呼着他下来。
“看你今天起太晚，母亲就把你和那个孩子的早餐一起做了。”塞丽娜将食物一一放进盘子里，“偶尔劝他出来走走，长时间待在昏暗的环境里容易变得阴郁。”
路伽心不在焉“哦”了声，塞了块面包到嘴里嚼起来，又看着塞丽娜，踟躇问道：“祖母最近......有和母亲说些什么吗？”
“嗯？”塞丽娜看他一脸不自在，温柔笑着，“你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我们肯定会谈论点啊。”
路伽一怔。
“你也要注意点分寸，别给那孩子造成困扰。”女人思忖了会儿，“尤其是他一旦记起自己家在哪儿时，你要随时做好接受对方离开的准备。”
路伽眸光一闪，下意识答道：“我不想......”
“我们在这里陪着你，外面他的家人或许也在等他回家。”塞丽娜捂口低咳几声，缓了缓继续说下去，“表达喜欢也是对自己对他人的探索，但不应该就这样牢牢附在对方身上，反而更加限制住自己。”
“甜心？”塞丽娜喊回走神的人，目光又聚焦在他脸上，“你今天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嘴唇也有点发白。”
“哦，大概是昨晚打雷没怎么睡好。”路伽强撑住头晕的身体，朝女人露出笑容，“我没事的。”
“我有时太提心吊胆了。”她轻吁一口气，“总把你当成我小时候那样，身体不好，做什么都很吃力。”
路伽看着母亲，正欲说些什么，爱洛琳娜从门外走进来。
“母亲。”塞丽娜跟她打招呼，“今天那么早就结束协会的事了吗？”
两抹碧色相撞时，路伽脸色变得有些不自在。
“我来找路伽讨论协会考核的事，他最近十分心绪不宁。”
“甜心？”塞丽娜隐隐品味到不对劲儿的气氛，转头看向路伽。
对方轻松笑起来，努力化解这紧张的氛围：“哦就是书上那些知识点，看多了最近整个人都不好了——”
爱洛琳娜没多说什么，留给他一个眼神，转身离开屋子。路伽踟躇几秒，跟着走了出去。
只留塞丽娜一人站在原地，她突地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好的事发生。
......
洛维斯在房间里悠悠转醒，经历昨晚的进食后身体好了许多。
但是——
房间里除他外没有其他人。
正想着，门开了，路伽从外面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他就在门的位置站着，静静看着洛维斯，什么也不说，像块儿立在沙漠的坚硬石头，等着慢慢被风化侵蚀。
洛维斯视线一移，落在领口咬痕处，又接着回到路伽神色复杂的脸上。
他期待刀落下。在现实世界中sweetie没完成的事，或许幻境里的人能实现。
但是路伽辜负了他的期待，走上前与吸血鬼额间相触，冷的热的、平静的汹涌的......统统化为无声的嗫嚅，妄图将体温与情绪都传递给对方。
洛维斯构建了一个假命题。
......
时间昼夜不息地往前，生活越平静洛维斯便越深深感觉到暴风雨前的宁静。它呼啸而来，锐不可当。
太阳掉下地平线，路伽如黑夜里的炬火般闯入洛维斯房间。
“我现在不需要那些东西了。”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又走到洛维斯面前，半蹲下仰头看他，“你相信我吗？”
你现在整个人看起来很凌乱，也许该冷静冷静，停下来好好想想。
洛维斯张不了口说这些心里话，何况碧色眼睛里的光太炽热了，他也忘了。近乎问出的瞬间，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手被温热的掌心圈住，又灵巧地滑入指缝里，紧紧扣住。
路伽带他离开这间房间，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号角上，留下罪证。行至楼角时，两人差点撞上面前的女人。
“甜心？”塞丽娜一脸错愕，目光注意到两人牵着的手，“你们打算去哪儿？”
“对不起母亲。”路伽将手握得更紧，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没有迎合祖母的期待，但是比起这个，我更不想让南茜老师的悲剧重演......”
塞丽娜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倏地神经警觉起来：“祖母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那这个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黑发年轻人身上，回想这几日相处时洛维斯身上的种种细节：喜欢待在封闭的阴暗环境、白日总是嗜睡、胃不好吃不下食物......
“看来她并没有告诉您那些事，但是我已经被提醒很多次了。”路伽深深看着塞丽娜，“祖母曾教导过我，危机来临时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路伽——”
他不顾劝阻，带着洛维斯冲出门，奔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星点子的光掉下来，落在两人头顶，它经由洛维斯身上顺利地滑落下去了，然而路伽的发尾却稳稳吊着，黑夜里夺走洛维斯全部视线。
他好像把理智扼杀在了那间温暖的屋子里，成为逃犯的帮凶，两人在黑夜里狂奔，失去理智，失去思考，犯蠢、冒险。
路伽带着洛维斯走小道，避开一切可能会认识的人，他们远离村庄，逃到杂草丛生的原野，踩着野草树枝，好像踏着毛发尸骨。
洛维斯忽地收紧手，促使对方停下脚步。
路伽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一圈火于不远处簇地亮起，周围蓦地出现一群人。路伽警觉起来，挡在洛维面前，盯着再熟悉不过的人从让开的道一步一步走出来。
爱洛琳娜叹息一声，目光沉沉落在自己的外孙身上：“路伽，别做无法挽回的事。”
“祖母...”青年一时间还是难以割舍这份亲缘，“这几天的相处您看在眼底，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人......”
“那也不代表以后怎么样，毕竟血族是很狡猾的生物——”
“对，血族是很狡猾的生物！所以南茜老师也是狡猾的！狡猾得把我从那片树林里救出来！狡猾得暴露了身份，狡猾得被你们抓住烧死！”
“你果然还是没有释怀。”
“因为这几天我又了解了许多，是在猎人学校一辈子都不可能会了解到的东西。”路伽紧紧握住洛维斯的手，“血族残暴、伤人，是因为他们渴的时候无法控制住自己，鲜血是他们唯一的食物来源，他们吃不了人类的食物，肉食消化不了、热汤会烫喉管......”
“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人类，为什么要跟吸血鬼这种生物共情？你说的这些也许就是嗜血带给他们的惩罚。”
“所以每一个在嗜血本能里挣扎的血族，都不该被你们轻易剥夺生存价值。”路伽抓着人往后退一步，“我说了这些话，就更不可能跟你们回去了。”
两股气焰僵持中，爱洛琳娜沉静无波的目光盯着路伽微微颤抖的面孔：“你要是真下定决心，无论是离开这儿，还是回家，一样都选不了。”
“砰——”一声响，紫色眸光倏地捕捉到从她身后射出的子弹，洛维斯迅疾拽着路伽躲开，替他挡下这一击。
它穿过非人的躯体，烧出腥红的一点，又慢慢痊愈融入黑夜，现场所有人瞳孔骤缩——他们面临的是只高阶吸血鬼。
老人的眸子闪过一丝深意，穿过重重长夜，与同样涉世颇深的紫色眼睛相视。
洛维斯瞬间了然，爱洛琳娜在试探自己的力量，不惜以会使她外孙受伤的方式。
下一秒，一排排枪口皆对准两人，“砰——砰——”，一发接一发的子弹袭来。洛维斯张开双翼，强劲儿的风将其吹回去，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众人。
手忽然被用力握紧，洛维斯转头一瞥，瞬间读懂路伽眼里的心思，克制着没下死手，只是让一众猎人受了点伤，爱洛琳娜更是毫发无损地站在人群里。
洛维斯掀起眼皮目光极淡地审视众人，有种幽会被打扰的不快，他众目睽睽下直接抱着路伽飞离现场。
爱洛琳娜扬手制止身后的猎人：“别追了，恐怕前面有埋伏。”
清风吹动湖面涟漪，折弯草木倒影，洛维斯抱着人从半空稳稳落地，刚一触到地面，唇就袭来一片柔软的触感。
青年双臂圈住他，生涩地将自己的唇压住他的，浅尝即止了会儿就分开了。
“你的身体好了.......？”路伽抿唇舔了下嘴角，看来一点儿甜头并不能全然缓解干涸。
洛维斯点点头，对他的行为似乎没多大反应，正常地拉开两人距离，又宽慰地拍拍他肩膀，指向他回家的方向。
他在让他回去。
很明显爱洛琳娜方才使了点儿心计，既然她能放两人一马，那路伽回去，她肯定也有办法保住他。
而且现在出来了也更方便洛维斯继续寻找这个幻境的出口。
路伽脸上劫后余生的一点儿欣喜也没了，内心七上八下，垂下眼睑小声反思，“一开始就是我私自把你带回家的......”
他往前走一步，不知道从哪儿鼓起勇气拥住洛维斯：“本来你就应该回去，你不属于这里......”
“但是——”黑夜把他的声音逐渐扭曲，“我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不舍得。”
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
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好。
洛维斯意识乍得回笼，腰间细针反着微光，映入涣散的瞳孔里。
他陷入晕厥。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一刹那，但是或长或短，于洛维斯而言都无意义，他讨厌这种不知道何时醒来的沉睡，不如一刀刺入胸口的利落来得畅快。
在无望的期盼里，他悠悠转醒，发觉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屋子昏昏暗暗，一点儿光都没有，但血族敏锐的视力令他注意到了床角的人。
黑暗里人类的声音有点压抑着的激动欣喜，急忙靠过来：“你终于醒了。”
“对不起，我只是稍微提高了点药剂浓度，但也没想过效果会那么烈。”青年脸色愧疚，瞬即又被兴奋取代，“你喜欢这间屋子吗？你说你不喜欢阳光，于是我专门为你造了这个地方。”
洛维斯喉咙干哑，一丝模糊的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动了手腕，觉得有些沉重，定睛一看，长长的锁链正连接着他的身体，拴在床头床尾。
路伽微笑着歪头：“这些是你同意过的，我问你，你一直闭着眼睛，没有摇头拒绝。”
空间有种诡异的扭曲感，洛维斯喉咙发渴。青年敏锐察觉出这变化，凑近他献上自己的脖颈。
“你待在这里很安全，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洛维斯饮下鲜血，沉溺幻梦中。
......
吸血鬼有时会对这个世界的虚假产生怀疑，是不是一直以来自己误解了，其实外面是虚假的，这里才是真实的。
伊特拉的永夜很长，长得无边无际的，**延伸不到边，装不满广阔的天地，它越多就越空虚。而这个黑漆漆的地方，空间小，装着两个人，**太多，逃不出去，塞不下，成了循环利用的氧气，不断反反复复吸入肺腑又呼出。
行走在黑夜里的生物是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但这儿还有路伽作为唯一的参照物。
他还在成长。每晚主动拥着自己的身体，躯干温热、手臂有力，在时间的催化下力量感不断增加，也促长了青年时期本就腾升的血气方刚的**。
路伽忍得难受，压抑着呼吸睁开眼，黑夜里一下对上身下人的视线，耳根子唰得红了。
洛维斯从他脸上移开目光，减轻他的尴尬。
路伽局促地从对方身上下来，一言不发离开房间，过了几分钟后才回来。洛维斯嗅到清水气息，拥住自己的一只手有些凉有些润。
洛维斯不懂人类为什么喜欢克制自己的**，这种私下场合明明也无需顾忌，何况现在自己是他的囚徒，他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幻觉吗？”他埋在他的胸口忽道。
“肯定不是。”他又率先否认，紧紧贴着洛维斯的身体。
幻境里时间如水缓慢流淌，洛维斯体内的力量正在缓慢复苏，容貌气质也跟着发生了点细微变化，逐步趋向外面的自己。
路伽某天觅食回到地下室，看见他的改变愣神好半天，久久无法呼吸，时间长了适应后，就越来越喜欢盯着他看。
这些锁链现在也成了一堆废铁。
洛维斯从外面回到地下室，将带回来的人类食物放进储物柜，又把屋子的陈设整理成出门前的样子。
完成这一切锁链重新回到他身上，恰逢其时，路伽从外面拎着食物回来。
他打开储物柜，发觉里面竟还有些食物。闪过一秒怀疑，但瞬间还是接受了是自己记性不好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至少剩下的食物加上他今天带回来的，足以支持两人再度过一段平稳的时间，甚至是悠闲惬意的时光。
路伽关上柜门，又兴致冲冲来到洛维斯面前，身上永远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他把手搭在他肩上，睫毛低垂着轻颤，开始亲吻他，舔他凉的唇缝，小心翼翼试探着，想从这一小片地方开展掠夺。
洛维斯垂眸，纵容他的行为，快要沉溺进去时，路伽忽得松开了，连这一小片地方都没攻下。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洛维斯，惴惴揣着心事，心底与对方关联的一角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无法更深一步进行下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在不久后的一次事件出现转折。
这天路伽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他离开前特意多叮嘱了洛维斯几次，告知自己可能会比平时晚些回来。
沙漏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面，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响起声音，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蓦地涌入，路伽拖着血迹走进来。
金属锁链磕磕碰碰作响，急切延伸至门口，洛维斯及时接住倒下的人类，抱着他回床上坐着，又去翻储物柜，拿出自己之前藏着的伤药。
身后阴影无声无息笼罩上来，洛维斯转身瞬间被压倒在地，血腥味随着碧色的视线一同落下，降下悲恸质问。
“你出去过？”
冰凉的手腕被贴上温热掌心，一半触着血族体温，一半触着完好无损的金属。路伽心底也跟着冰冷物件发凉，若不是对方心切暴露了痕迹，洛维斯还不知道要缜密地瞒他多久。
“你出去过？”对不确定质问，求得确定。路伽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面对脱离控制的事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身下人没做出回应，只有目光长久地聚焦在伤口上，路伽没法儿撑太久，从他身上起来，慢吞吞回到原位置坐着。
洛维斯也拿着工具回去，替他取出模糊血肉里的子弹，然后抹药、包扎。
两人长长沉默着，金色碎发遮住路伽半只眼睛，他忽得抬起头来看着洛维斯，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漂浮：“你爱我吗？”
洛维斯没有任何迟疑地颔首，平静看他。
“但是好奇怪，我好像感觉不到。明明你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是为了我被绑在这里，但是——”他喃喃重复着，为解释不通的逻辑懊恼，“好奇怪......”
两人离得近，呼吸近在咫尺。路伽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把他困在方寸之间，逃脱不了一点，他也没想过要逃。
爱是痛苦，是不知道何时钻入皮肉里的一根刺，它又深又隐秘，你取不出它，只能等皮肤愈合，等着刺和肉融为一体，你安然无恙地存活着，但是轻轻一按它都是疼的。哪天你试图取出来，也只会带出血淋淋的尖锐。
路伽像条蛇钻进去，携着毒素钻进他的体内，带来异于冷血动物的体温，迸发出比窄密甬道更烫更深的温度。
他发出喑哑的喘息，嗓子嘶哑着如被扯断的弦，断断续续发出破碎含糊的音节，呻-吟、颤抖、亲吻，在起起伏伏的热潮里被占有。
过了好久这场宣泄才结束，路伽仍缱绻亲吻着洛维斯的身体，靠这样的行为把彼此拉得更近。
洛维斯昏昏噩噩又度过了些时日。他眼底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扭曲，除了路伽一人，其它的都是弯弯曲曲扭动的线条、或是杂乱的色彩颜料。
爱洛琳娜还是找到了这里。
她一人迈着沉稳步子踏入这间阴暗的地下室，看到床上的人第一眼就怒从心起，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扣响扳机。
洛维斯反应极快地从床上滚落下来，逃过一击。
外面响起急促赶回的脚步声，路伽从身后夺走老人手里的枪，卸掉了所有子弹。
“闹够了，该回家了吧？”爱洛琳娜的声音不温不热，“塞丽娜临终前恳求我好好照顾你。”
“你们在母亲葬礼上算计我，你们让她不得安息......”
“把事情搅成这副样子，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吗，路伽？”她皱着眉呵斥，复又缓慢平息下来，“一个高阶血族，本来可以换你未来在猎人协会的地位，现在就只能用来保住你的性命。塞丽娜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还不忘替你辩解，希望我能原谅你。”
老人悲怆发抖，言辞变得颇激：“背叛了自己母亲的孩子，不如干脆直接断了这份血缘！”
爱洛琳娜干脆利落地转身，只留下最后一句通告：“三天后我要看见你亲自把这只吸血鬼送到猎人协会来。”
三天，只有三天。
三天的时间紧凑，但也足够筹备逃跑路线。二人在这险峻的情形里生出无端的默契，在截止日期最后一天携手离开了地下室。
可爱洛琳娜还是太了解自己的外孙了，提前在必经之路设下埋伏，他们穿过枪林弹雨，就算再怎么行动敏捷，还是难以完全躲避这汹汹而来的攻击。
何况洛维斯眼底的世界越来越扭曲无序，更是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判断。
事已至此，只能往伊特拉的方向跑了。
洛维斯抱着人一起投入永夜，把喧嚣纷扰丢置身后，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他拿出伤药给受伤的路伽简单包扎，又反复检查身上有没有被忽视的伤口，确信没有后才稍稍放松下来。
然而躲过这次危机，还有更大的问题摆在两人面前——往哪儿去呢？
路伽猝不及防抱住洛维斯，将头埋在他胸口，汲取力量似的，半晌儿后借着洛维斯的劲儿慢吞吞站起来，看着前方陷入一股混沌的迷茫里。
洛维斯握紧路伽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浮云上，踉跄着摔倒好几次，路伽不得不停下来，蹲下身关心洛维斯的状况。
不知道是不是幻境里的体验快要结束的原因，场景扭曲程度更深了，他打起精神，出去前至少得先把sweetie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他听到远处有脚步声靠近，非人类的脚步声，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下一秒便看见已故多年的血族匆匆朝自己奔来。
母亲......？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间段里？
随身的血族侍从将路伽从吸血鬼身上扒开，斯特兰德夫人护子心切，激动上前查看洛维斯状况：“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不带回来？”
洛维斯反应迟钝地抬起眼睑，看着面前女人张了张口，忘记了自己根本无法说话。
嘶哑破碎的音节滚出喉咙时，女人的表情霎时凝固，瞪大眼睛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久久不能回神。
斯特兰德家主信步走到母子二人身边，眸光无情无爱地扫视洛维斯一眼：“成哑巴了？”
男人接着又冷漠地嗤了声，看向自己的妻子：“当初就问过你考不考虑多生几个，防止出现某些意外。现在唯一的孩子成了残次品，重新培养一个继承人，又要花掉不少时间——”
斯特兰德夫人怒火噌得涌上来，挥手一巴掌狠狠甩在自己丈夫脸上，指甲瞬即划破皮肤，留下几道血痕。
男人转过头，挨了一巴掌也没什么情绪反应，而是淡漠地看向自己的妻子，看着她狰狞着歇斯底里：“长着舌头会说话算什么本事！？变成哑巴又怎么样？！我要让那些血族明明长着一张嘴，喉咙可以发声，在sweety面前却不敢说话！”
斯特兰德夫人拽着男人的领结，逼迫他低下头来，紫色眼眸燃着熊熊炬火：“他们那么在乎所不所谓的残次品，好！好！我会让他们明白，那群贱-人连评价的资格都没有！”
她松手狠狠推开男人，又瞪向被捕获的路伽，厌恶之情源源不尽地淌出来。
洛维斯深感不妙，欲上前阻止，未知的眩晕却突然袭上来，夺走他的意识。
他平安无事地被带回斯特兰德，路伽则被关进了牢房里。
往日众星捧月的斯特兰德家独子，在失踪一段时间重回伊特拉后性情大变，整个人变得暴躁易怒，谁都无法近身。
残渣碎片溅落地上，“砰砰——”接连不断发出扰人的声音，洛维斯嘶哑地喊着、拼命地叫着，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犹如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声嘶力竭地发泄心中的情绪。
斯特兰德家主坚持认为自己的孩子已经成了废品，把重新培养继承人的方案提上日程。斯特兰德夫人则不然，当着男人的面将计划撕了个粉碎。
洛维斯声哑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斯特兰德夫人大怒，把背后嚼舌根的人残忍杀害了，又在前几天割了一个吸血鬼伯爵儿子的舌头，放到珠宝盒子里给他的父母寄去。这一番行为下来，所有人都对洛维斯变成哑巴的事讳莫如深。
妻子癫狂的行为男人看在眼底，倒是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这种状态最近持续时间长了点。
他冷淡地看着弗洛瑞斯家的二公子走进来，又看向女人：“这个时候，你故意找人来刺-激你孩子吗？”
莱诺彬彬有礼上前问安，从容贵气的模样与房间里的疯子形成鲜明对比。二人本就常常被拿来作比较，他这么衣冠楚楚地去见洛维斯，指不定会把对方气成什么样子。
斯特兰德夫人冷哼一声，无视男人，带着莱诺直奔洛维斯房间。
莱诺授意走进去，入目之处一片狼藉，洛维斯转头看向来人，拿起纸和笔当着他面开始写东西。
[帮我做件事]
莱诺看着他继续写下去。
[这里，烧了它]
洛维斯继续写：[就跟你当初那样]
莱诺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才出去，把纸条藏在手心，宽慰门外等得焦急的斯特兰德夫人。
女人走进房间，确定洛维斯看起来真的好了许多，连忙出来对莱诺感激不尽。
莱诺客气几句，告别夫人离开原地，走至拐角时偷偷拿出纸条，扔进壁上的火炬里，亲眼看着它被烧成灰烬。
洛维斯大概真的好了。
他恢复成消失前的性子，冷静稳重，忽略变成哑巴的事实，还是昔日那个众星捧月的斯特兰德家独子，指定的唯一家主继承人。
斯特兰德夫人实现了她一开始所说，教会了那些长嘴的人闭嘴，他们不是哑巴，在洛维斯面前，却比他更像哑巴。
夜风从远方刮来，今夜吹得很急，洛维斯站在屋顶屹然不动，黑色长发波浪般涌动着，与身后夜色融为一体。
地面的莱诺给洛维斯比了个手势，洛维斯颔首，见他手中的火炬扔出去，一阵惨叫也跟着融入夜色。
风推着火浪攀上巍峨的建筑，灼热刺伤紫色的睛，那些混乱的色彩终于变成清一色的橙红，在风里摇曳，耀武扬威。
斯特兰德家突逢大火，整个古堡上下顿时乱了套。所有人都赶去救火，牢房里登时失去守卫，被困着的人类挣脱束缚，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
路伽也趁乱弄毁了身上的锁链，这几天的折磨导致他身体虚弱，勉强撑着力气跌跌撞撞往出口方向而去。
他太累太疼了，走两三步就摔倒一次，最后双腿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火势还在周边蔓延。
燃烧的柱子开始松动，直直往路伽方向倒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时，一个身影闪过来，紧紧抱住他。
那根火柱被张开的羽翼挡住了，火沿着翅膀边缘燃烧，洛维斯疼得直冒冷汗，涣散的眼睛里只有路伽的倒影愈发清晰。
洛维斯紧紧抱住人类，双翼替他遮住烈火，下一秒冲出牢房。
他快分不清这是虚假还是现实了，经历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怀里虚弱的人令他不安。莱诺替他打理好了路线，他带着路伽迅速逃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斯特兰德夫人带着人追了上来，把人逼到崖边，洛维斯看着退无可退的路，一阵心悸，又迅速恢复镇定。
“sweety！”女人喊他，声嘶力竭，试图将他叫回来，“你要真这么喜欢这个人类！让他成为你的血奴留在身边好了！”
路伽拽着洛维斯的衣服，拼命摇头，他并不想以这样的身份和对方在一起。
洛维斯回应他的愿望，抱着人转身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崖底——
洛维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路伽落地，碰了一身泥土，潺潺溪水在耳边流淌，路伽恍惚着睁开眼睛，凑过去亲吻洛维斯，在一遍又一遍的吻里开始抽噎，颤抖着抱紧对方。
“你好像不爱我......你好像是幻觉。”
洛维斯拼命摇头，扣住他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回吻他，怀里人类的温度越来越冷......
他骤然嘶哑地尖叫起来，头顶天空不断变化着，昼夜快速更替，趴在身上的躯体也开始腐烂，皮肉慢慢被虫蛀食掉，最后成了一堆白骨。
洛维斯一碰，它又瞬即化为灰烬。场景开始错乱颠倒地变化，他来到火刑场，看到祭祀中心摆放的柴堆熊熊烧着，发了疯似的地狂奔，跳入火焰里。
他挣脱出幻境。
四周白茫茫一片，洛维斯眼前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他睁开眼看到悬浮半空的碎片，每片都绘画着一个场景。
第一个场景画面被分成明暗两半，拥有尖齿的狰狞生物隐于暗处，眸光狠戾地盯着站在阳光下的人，二人形成对峙。
第二个场景是稍有发展的部落，尖牙红眸的生物被貌似的族群团团簇拥。
第三、第四、第五.....个场景，“它？”身上的衣着首饰越来越华丽，从脚底蔓延的血迹也越来越浓重鲜艳。
第（？）个场景，五条锁链分别束在“它？”的头颅、双手、双脚......远边天际有道模糊看不清的白色影子，似人非人。
洛维斯凑近看那不同寻常的影子，这时所有碎片蓦地碎成细渣，统统消失在风里。
他捂住心口，那股痛彻心扉的感觉又涌上来，刀片一样一刀一刀切着心脏。
洛维斯转身继续在白雾里前行，拼命找寻那个人的身影，他精神恍惚，已经分不清此刻是虚假还是现实，只知道不停歇地往前跑，就算只有一丝的真实，他也要紧紧地抓住他。
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缕金发如初生的太阳从地平线缓慢升起，从薄雾里透出光亮，顷刻便夺了洛维斯视线。
他疾步靠近，终于不必再困于真真假假的幻梦里。
“原来你在这儿。”
明天还会有一章正文更新
我实在没有预料到这个番外会写那么长[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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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洛维斯番外·情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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