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一触即逝的微凉柔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江砚空寂的胸腔里久久回荡。
他维持着那个半跪在衣柜外的姿势,直到双腿发麻,才如梦初醒般缓缓站起身。心脏依旧在以一种陌生而沉重的节奏撞击着,提醒着他刚才那短暂触碰的真实性。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客厅里,Lucy无声地滑行着进行夜间清洁。江砚的目光扫过空荡冰冷的厨房岛台,又落回自己那根被触碰过的指尖上。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他走向厨房。
冰箱里塞满了助理小陈按他要求采购的东西:各种昂贵的有机婴儿果泥:苹果、香蕉、梨子……
五颜六色的儿童维生素软糖,标注着无花生坚果,成排的抗过敏滴剂和药片,甚至还有几罐特殊配方的、据说口感接近母乳的营养粉。琳琅满目,像一个小型药房和婴儿食品专柜,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焦虑和无措。
江砚的视线越过这些色彩鲜艳的包装,落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竹蒸笼上。他拿出昨晚蒸好、切下小半块后剩下的米糕。一夜过去,米糕已经冷透变硬,失去了温软的光泽。他捏起一小块,塞进嘴里。冰冷、硬实、寡淡无味,像嚼着一块失去灵魂的石膏。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了上来。他看着冰箱里那些充满“营养”和“健康”标签的东西,再看看手中这块冷硬的米糕。安安只认这个。只认那纯粹的、不带任何风险的米香。冰箱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对她而言,不是食物,是潜在的毒药,是裹着糖衣的危险深渊。
他烦躁地关上冰箱门,巨大的响声在寂静的公寓里回荡。他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蒸米糕。
他拿出林院长给的药茶方子,牛皮纸包已经打开,里面是几种形态各异的干枯草药:扁圆的酸枣仁,蜷曲的百合瓣,块状的茯苓,还有几片姜黄色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不知名根茎。他按照方子上写的剂量,仔细称量好,放入养生壶,加入清水。
药膳模式启动。壶里的水渐渐沸腾,药材在滚水中沉浮舒展,释放出微苦清冽的草木气息。这味道不像米糕的香甜,带着一种疏离的药味。江砚靠在料理台边,看着壶口氤氲的白汽,思绪却飘回了那个敞开的衣柜隔层,飘向安安沉睡中无意识触碰他的指尖。
她需要更多。不仅仅是米糕和药茶。她需要营养,需要那些维生素,需要抵抗力的基石。但他该如何跨越那道由恐惧和创伤筑起的高墙?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带。江砚醒来时,感觉比拍了一整天高强度动作戏还要疲惫。他几乎是立刻起身,走向二楼那扇虚掩的房门。
轻轻推开。衣柜隔层里,安安已经醒了。她抱着兔子玩偶,安静地坐在柔软的米白色地毯上,背靠着内壁。
那盏小壁灯没开,晨光勾勒着她纤弱的轮廓。她面前的小碟子里,昨晚他放下的那块米糕不见了,只剩下一点碎屑。保温杯里的药茶也少了大半。
江砚的心微微松动了一瞬。至少,她吃了。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正落在床头柜方向——那里,放着一盒他昨天让Lucy拆开放在显眼处的、进口的混合莓果果泥。鲜艳的包装上印着饱满的蓝莓、草莓和树莓图案,看起来无比诱人。
安安只是看着,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渴望,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个需要评估风险的未知物品。
江砚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尽量放得平缓:“早。”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果泥盒子,“这个…是水果做的,很甜。要不要试试?” 他撕开包装一角,露出里面紫红色的浓稠果酱,一股浓郁的、人工调和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安安的视线从果泥盒子移到江砚脸上,又迅速垂下。她抱着兔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缩了一下,几乎要嵌进衣柜的内壁里。没有摇头,没有抗拒的呜咽,只有一片沉默的、无声的拒绝。
那眼神,比任何哭闹都更清晰地表达着“不要”。
江砚拿着果泥盒子的手僵在半空。那股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默默地放下果泥盒子,拿起床头柜上空的保温杯:“我去给你倒水。”
他转身走向厨房。灶台上,养生壶里的药茶已经熬好,呈现出温润的琥珀色。他倒了一杯,又切了一小块刚蒸好的、温热的米糕放在小碟子里。当他端着温热的药茶和米糕再次回到房间时,安安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低垂,仿佛刚才的果泥插曲从未发生。
江砚将温热的药茶和米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地毯上。这一次,安安没有立刻去吃。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江砚的手上——他的右手食指指侧,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红痕,微微凸起,像是被什么烫到或划伤。
江砚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手指上的伤。是昨晚蒸米糕时,掀开滚烫的蒸笼盖不小心被边缘烫到的,当时没太在意。
安安的目光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几秒。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捏了捏怀里的兔子耳朵,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犹豫,伸出了自己一只涂着药膏的小手。她没有去碰那道伤痕,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冰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江砚拿着碟子边缘的、靠近伤痕的手背皮肤。
又是一下极其短暂、极其轻微的触碰。像蜻蜓点水,一触即收。
但这一次,江砚的心跳却没有像昨夜那样骤然失序。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暖流,顺着那被触碰的点,悄然蔓延开来。他低头看着她,安安已经迅速收回了手,重新抱紧了兔子,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碟子里温热的米糕,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江砚维持着递送的姿势,没有动。他看着她安静地吃着,看着晨光在她柔软的发顶跳跃。手指上那道微不足道的红痕,似乎也沾染上了某种奇异的温度。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拉锯和微小的触碰中缓慢流淌。冰箱里的果泥、维生素软糖、营养粉渐渐蒙尘,而厨房里的蒸锅和养生壶则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器具。
江砚像一个最虔诚的学徒,严格遵循着林院长的方子,泡米、控水、掌握火候、熬煮药茶。他蒸出的米糕越来越完美,药茶的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
他开始尝试一些极其微小的改变。比如,在熬煮药茶的最后几分钟,加入一颗去了核的红枣,让汤色更温润,也增添一丝天然的甜味。第一次这样做时,他将保温杯递给安安时,心是悬着的。
安安接过杯子,像往常一样小口喝着。喝了几口,她停顿了一下,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辨别那一丝陌生的、极其微弱的甜香。然后,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安静地喝完了。江砚悬着的心才悄然落下。这是一个微小的胜利。
他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尝试在蒸米糕的糯米里,极其吝啬地掺入一小撮碾得极细的、蒸熟的山药粉。蒸出来的米糕依旧是雪白的,只是质地似乎更细腻绵密了一点。他将切好的米糕放在小碟子里,放在安安面前的地毯上,心脏跳得有些快。
安安拿起米糕,像往常一样小口吃着。她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吃了几口,她再次停顿了。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似乎在分辨这熟悉味道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她抬起眼,目光看向站在衣柜外、屏息凝神等待的江砚。
那目光很平静,没有质问,没有抗拒,只是带着一丝纯粹的、孩子气的探究。
江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
安安只是看了他几秒,然后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完了那块掺了山药粉的米糕。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那一刻,江砚几乎想握拳庆祝!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只是默默记下:山药粉,安全。微量。
他像一个在雷区里排雷的工兵,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成功的接纳都如同获得一枚珍贵的勋章。家里的垃圾桶里,开始偶尔出现一些失败的试验品——颜色不对的米糕,味道古怪的药茶。
而那个敞开的衣柜隔层,依旧是安安最安全的堡垒。她大部分时间待在里面,抱着她的兔子,看江砚给她新买的绘本,或者只是安静地发呆。
江砚不再试图强行让她出来,或者坐在那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大床上。他只是每天准时送来温热的米糕和药茶,清理掉空的碟子和杯子,偶尔在她目光扫过房间其他地方时,不动声色地放一个新买的、毛茸茸的玩偶在书架角落,或者换一瓶新的、带着露水的鲜花在书桌上。
他们的交流依旧稀少得可怜。喂药时必要的几句指令,换药膏时的轻声提醒。安安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或极其轻微的肢体语言。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
窗外天色晦暗如夜,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间或夹杂着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深处咆哮。狂风卷起窗帘,带来湿冷的空气。
江砚正在客厅处理一份无法再推脱的电子合同,巨大的雨声和雷声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二楼的方向。这么大的动静…
他放下平板,快步走上二楼。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
敞开的衣柜隔层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但江砚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小身影。安安抱着她的兔子玩偶,身体缩成紧紧的一团,像一只被风暴吓坏的小兽。她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即使隔着距离,江砚也能感受到那份无声的、巨大的恐惧。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室内,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要震碎玻璃的炸雷!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从衣柜隔层里爆发出来!
安安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地蜷缩回去,她死死地把脸埋进兔子玩偶的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不是平时沉默的抗拒,而是被巨大恐惧彻底击穿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江砚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尖叫狠狠攥住!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扑到了衣柜入口处。
“安安!” 他急切地唤道,声音因为担忧而拔高。
又是一道闪电!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衣柜隔层里那张惨白、布满惊恐泪水的小脸!紧接着,更可怕的雷声滚滚而来!
安安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入口处江砚焦急的脸。巨大的恐惧像海啸般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防备。她不是在想,而是出于最原始的本能,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朝着他伸出了颤抖的、冰冷的小手!
“江……江砚……!” 一个细弱、破碎、带着巨大哭腔和恐惧的名字,第一次,无比清晰地,从她紧咬的唇瓣间挤了出来!
不是梦呓中的“爸爸”,不是沉默。而是她意识完全清醒时,带着巨大情绪冲击,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比窗外的炸响更猛烈地劈中了江砚!他浑身剧震,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下一秒,他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前倾,手臂探入那温暖的隔层,一把抓住了那只伸向他的、冰冷颤抖的小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瞬间将那只冰冷的小手完全包裹。
“我在!”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雷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被那声呼唤点燃的、灼热的保护欲,“别怕!雷声而已!我在这里!”
他紧紧握着那只冰冷的小手,没有将她强行拉出来,只是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着无声的守护。他的身体挡住了衣柜入口外的大部分光线,像一个屏障,将她与外面那可怕的电闪雷鸣暂时隔绝开来。
安安的小手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雀鸟。她没有试图挣脱,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反握着他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她将脸死死埋在他靠近的手臂衣袖上,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昂贵的布料,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呜……柜子……黑……好多声音……坏人……” 她语无伦次地呜咽着,破碎的词句混在巨大的恐惧里,像散落的玻璃珠,扎进江砚的耳朵。
柜子……黑……坏人……雷声……枪声……
周铮讲述的血色画面,安安高烧时的呓语,在此刻窗外的电闪雷鸣中,在她破碎的哭诉里,轰然重合。江砚瞬间明白了她恐惧的根源!这狂暴的雷雨,在她被创伤撕裂的世界里,就是那晚衣柜外夺命的枪声。就是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绝望!
巨大的心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不再只是半跪在入口,而是整个身体都探了进去,在狭窄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颤抖不止的小小身体,连同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兔子玩偶,一起拥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带着从未有过的笨拙和生涩,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疼惜。他用自己的胸膛和手臂,为她圈出一个暂时的、温热的避风港。
“没有坏人!是雷声!只有雷声!” 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声音低沉而急促,试图用语言的力量驱散她脑海中的恐怖画面,“你看,灯开着呢!不黑!我在这里!没有坏人能进来!” 他伸手指了指那盏被安安关掉的小壁灯开关,又用力抱紧了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烙印进她的恐惧里。
安安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她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紧贴着他,像藤蔓缠绕着唯一的依靠。她的一只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抱着那只左眼绣着深蓝警徽的兔子玩偶。
冰冷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前襟,那滚烫的温度却灼烧着他的心脏。
窗外的雷声似乎渐渐远去,雨声也小了一些,变成了连绵的哗哗声。衣柜隔层里,昏黄的小壁灯不知何时被江砚摸索着打开了,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在这狭小、温暖、被灯光和怀抱包裹的空间里,安安剧烈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抽泣变成了细小的哽咽,最终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带着泪痕的平静呼吸。她依旧紧紧依偎在江砚怀里,小脸贴着他的胸膛,眼睛红肿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江砚维持着这个极其别扭却无比珍重的姿势,一动不动。怀里小小的身体温热而轻盈,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兔子玩偶上淡淡的、陈旧的气息。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微弱却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胸腔,与他那尚未平息的有力心跳渐渐趋于同频。
咚……咚……咚……
像两股微弱却坚定的溪流,在黑暗的洞穴深处悄然交汇。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安安柔软的发顶。目光落在她依旧紧紧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上,那手背上过敏留下的淡红色印记尚未完全消退。再看向她怀里那只破旧的兔子,左眼深蓝色的刺绣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颗沉默守护的星辰。
“江砚……”
那细弱、破碎、带着巨大恐惧的呼唤,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不是“爸爸”,是他的名字。是她在清醒的、被恐惧淹没的时刻,向他发出的求救信号。而她,抓住了他伸出的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后怕、失而复得的庆幸和一种近乎酸楚的满足感,彻底淹没了江砚。他缓缓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动作轻柔得像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窗外的风雨依旧,但在这个小小的、被灯光点亮的堡垒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第一次在恐惧的深渊边缘,紧紧抓住了彼此。
那声呼唤,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紧闭了太久的心门。
长久的沉默,被一道惊雷与一声破碎的“江砚!”彻底撕裂!当冰冷颤抖的小手在绝望中伸出,他毫不犹豫地握紧,用整个怀抱筑起隔绝风雨与血色梦魇的墙。
衣柜里昏黄的灯光下,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跳,第一次在恐惧的深渊边缘,找到了同频的节拍。那声呼唤,是求救,更是交付信任的钥匙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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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惊雷与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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