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刚过,晨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暖意,试探着爬进医院病房。窗户朝东,光线斜斜地切入,穿过百叶窗层叠的叶片缝隙,在对面惨白的墙壁上切割出几道不断移动、边缘模糊的光栅。
光影无声地推移,如同时间本身在墙上刻下的刻度。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刺鼻的气味,挥之不去,渗入每一寸空气。
安安蜷缩在病床上,盖着消毒后被晒得过于干燥的白色薄被。高烧的潮红已然褪去,药物和昨夜那场耗尽生命力的剧痛共同作用,将她拖入深沉的睡眠。
她的小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洇湿又晒干的纸,透出一种近乎易碎的脆弱,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输液管从她瘦弱的手背上延伸出来,透明的药液沿着细长的管道,极其缓慢、极其规律地滴落,坠入下方的滴壶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像一只设定在永恒里的、无声的计时器。每一次滴落,都标记着身体缓慢修复的进程。
江砚就坐在床边的硬塑料椅子上。他坐得笔直,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尊在风雨里站了太久的石雕。一整夜的惊惶、奔走、无措的煎熬,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窝深陷下去,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凌乱而扎眼,无声地诉说着疲惫已浸透骨髓。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夜匆匆套上的那件,在急诊室的混乱中被揉搓得满是褶皱,肩头甚至蹭到了一小块不易察觉的灰渍。
他的目光凝固在安安脸上,仿佛要将她沉睡中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都刻进脑海里。手背上,那几道被安安在剧痛中无意识抓出的深红色月牙痕,此刻已经结痂,微微凸起,边缘带着清晰的暗红,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牵动那清晰的刺痛感。这伤痕是昨夜失控与无能的冰冷证词,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
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不是例行查房护士那种带着职业性利落和消毒水气息的推门方式。门轴发出轻微但清晰的摩擦声,接着,一个身影提着沉甸甸的东西侧身进来。
是林院长。
她拎着一个印着“阳光之家”字样的大号保温桶,那分量显然不轻,勒得她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一进门,她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立刻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定了病床上昏睡的安安,以及旁边形容枯槁、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江砚。
她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迅速漫上来。她甚至来不及放下保温桶,就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快步走到床边。粗糙的、布满生活痕迹的手先是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安安那只输着液的手背——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塑料管和下面皮肤传来的、微弱却坚持跳动的脉搏。
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探了探安安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片刚刚凝结、随时会碎裂的露珠,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江先生……”林院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心疼,像是怕惊扰了病床上的小人儿,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堵住了喉咙,“我一接到你电话……心都揪起来了……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她终于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胶着在安安毫无血色的小脸和眼下的青影上,心疼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孩子……遭了多少罪啊……万幸,烧退了些……”
她旋开保温桶厚重的盖子,一股浓郁、温暖、带着特殊药草清香的米粥味立刻强势地弥漫开来,像一道温暖的屏障,瞬间冲淡了病房里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
盖子内部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滴在桶壁上。“熬了点小米粥,最是养胃,”林院长一边用自带的小勺搅动着粘稠温润的粥,一边絮絮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母亲般的细致,“加了点炒米增香,一点点切得碎碎的山药丁,还有一丁点儿磨得细细的茯苓粉……安安脾胃弱,昨晚又吐得厉害,这个安神也养人……你也要吃点,看你这脸色……”
她盛了满满一碗金黄色的、冒着袅袅热气的粥,递向江砚。碗壁传递着踏实而熨帖的热度,几乎有些烫手。
“谢谢林院长……”江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喉咙。他伸手接过粥碗,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温热带来的抚慰,那是一种与病房冰冷环境格格不入的生机。然而,这份暖意却无法抵达他的胃。
那里沉甸甸的,像被塞满了冰冷的石块,堵得严严实实,毫无一丝食欲。他几乎是机械地拿起碗里的小勺,一下一下,缓慢而麻木地搅动着碗里金黄色的米粒和细碎、几乎煮化的白色山药丁。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死死地钉在安安毫无生气的睡颜上。
昨夜那些混乱、惊恐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安安蜷缩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小手死死捂住肚子,冷汗浸透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猛地睁开被高热烧得迷蒙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穿透他,发出那声撕心裂肺、带着血泪般绝望的“妈妈——!”;
还有自己手忙脚乱试图给她灌退烧药时,药汁泼洒出来,弄脏了她的睡衣和自己的手背,而她只是紧闭着嘴抗拒,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恐惧……每一幕都像冰冷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反复地抽打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留下一道道无形的血痕。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江先生……”林院长拉过旁边一张空着的硬塑料凳子坐下,凳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的目光落在江砚憔悴得近乎脱形的脸上,又缓缓移向他手背上那几道无比清晰、刺目的暗红色月牙痕,深深地、长长地又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没有责备,没有敷衍,充满了过来人的深刻理解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脊梁的悲悯。“别太往心里去了……养孩子,尤其是养安安这样的孩子……”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声音放得更缓更低,“没有不磕磕绊绊、提心吊胆的……风平浪静是奢望,惊涛骇浪才是日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她看着江砚低垂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异常真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比很多亲爹妈都上心,都舍得付出心血……”
江砚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肌肉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涩而苦涩的笑容。做得很好?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灼热,狠狠烫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一个焦黑的、剧痛的印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安安身上——那只扎着留置针的手背,在护士不久前仔细检查过,针头通畅,周围皮肤没有红肿,敷贴也干燥服帖,证明他日常的清洁、消毒、固定这些琐碎的护理确实一丝不苟。
这曾是他心里唯一一点微弱的、支撑他“我能行”的虚幻火苗。可现在,看着安安因严重脱水而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窝,那小小的脸颊瘦削得几乎脱形,再清晰无比地回想起急诊医生那句严厉到近乎冷酷的警告:“急性肠胃炎合并高热惊厥前兆!□□严重丢失,电解质紊乱!再这样脱水高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穿他所有强装的镇定。
那点虚幻的火苗,被这残酷的现实瞬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呛人的灰烬。
他所谓的“上心”,他那些笨拙的努力和强撑的体面,差点要了她的命!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林院长,”他放下手中那碗几乎没动、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的粥,碗底磕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眼神疲惫得像一个在无边沙漠中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水分的旅人。
然而,在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之下,却沉淀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近乎绝望的清醒,如同风暴过后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海滩,只剩下**的礁石。声音干涩,带着不容错辨的艰难,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喉咙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斗才得以挣脱,“我想请您……帮个忙……”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最后一丝说出请求的力气。
“你说。”林院长立刻坐直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的慈和瞬间被一种全神贯注的严肃取代,眼神锐利而专注,像一位准备接受重要任务的士兵。
“我……”江砚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逾千钧,带着足以压垮他最后一点骄傲的分量。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个病房里所有的压抑和消毒水的冷冽。
“我想请一位住家育儿嫂……”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在他心里反复挣扎、几乎让他感到羞耻的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从灵魂深处最不情愿的角落,被硬生生地挤压出来,带着深重的挫败感和一种近乎屈辱的、彻底的认输。
他不敢看林院长的眼睛,目光虚虚地落在安安盖着的被子上,“要最好的……有照顾特殊体质孩子经验的……懂儿童心理创伤干预的……精通营养学……会急救……能24小时待命……”他一口气说出这些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夜、如同救命稻草般的要求,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害怕只要稍有停顿,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瞬间消散,自己就会再次缩回那个“我能行”的、危险的壳里。
“钱不是问题……我只要……只要她足够专业……足够可靠……我……”他猛地停顿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他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口气沉重得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吸入肺腑。最终,那压在心底、几乎将他压垮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带着斩断所有骄傲、碾碎所有幻觉的决绝,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如轰然倒塌的山峦:
“我一个人……真的不行……”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却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在病房凝滞的空气里。这等于亲手撕碎了他这段时间所有笨拙的努力、所有强撑的自尊、所有在深夜里独自咀嚼的“我能行”的幻觉。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那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嗒……嗒……”声都似乎被无限放大,敲击在耳膜上,每一下都敲在江砚裸露的神经上。安安微弱却均匀的呼吸声,此刻也显得格外清晰,像一种无声的拷问。
林院长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助,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后怕和深深的无力感。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他手背上为安安留下的、象征着守护与无力的伤痕。
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嘲笑或看轻,仿佛江砚此刻的“认输”,反而是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的信号。她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宽慰,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肯定和赞许。
“好!好!江先生,你这样想就对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养孩子,尤其是安安这样身子骨弱得像早春嫩芽、心里又藏着那么多看不见伤口的孩子……”林院长双手在膝盖上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本就不是一个人能硬扛下来的事儿!你是铁打的,也得有磨秃了的时候!你需要帮手……需要在你熬不住的时候能换口气……需要有人在你手忙脚乱、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稳稳地搭把手……更需要真正懂行的人,来照顾安安这副金贵的身体,还有她心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都在疼的伤!”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理解和支持的光芒,“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她粗糙的手再次拍了下膝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认识几个几十年的老姐妹……都是在福利院、在医院、在无数个难带的娃娃身边摸爬滚打过来的真金牌!人品、技术、耐心……那都是几十年熬出来的,经得起考验!特别是对那些身子弱、心思重、像小蜗牛一样容易缩回壳里的孩子……她们最有办法!我回去立刻就联系,挨个儿问!一定给你找个最稳当、最妥帖、最合适的!让安安好,也让你能喘上这口气!”
林院长这毫不掩饰、斩钉截铁的支持和理解,像一股温热的、汩汩流淌的泉水,悄然漫过江砚心头那层坚硬的、由难堪和屈辱凝结成的寒冰。虽然冰层并未完全消融,但那份顽固的冷硬感,确实被这暖流融化了一线。
他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那根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依托、可以稍稍喘息的支点。他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声音有些发哽:“谢谢您……林院长……” 这声感谢,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沉,更真。
“谢啥!都是为了安安好!这孩子,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头肉!”林院长摆摆手,语气爽利,目光重新落回安安沉睡的小脸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充满了慈爱,仿佛看着的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这孩子……命是苦,像棵长在石头缝里的小草……可也命好,老天爷没彻底瞎了眼……遇上了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江砚憔悴的脸,“还有周警官他们那些古道热肠、把别人的孩子也当自己孩子疼的叔叔……还有雷霆……”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深沉的感慨和温暖的期许,如同窗外渐渐升高、变得明亮而温暖的阳光,无声地流淌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悄然驱散着阴霾。
阳光确实升高了。穿透百叶窗的光束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温暖,不再是清晨那种怯生生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坚定而慷慨的暖意。光束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暗相间的光带。
病房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被保温桶里持续散发出的米粥和药草的温暖香气冲淡、中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林院长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心目中那几个合适人选的性格特点、过往的辉煌战绩、处理棘手孩子的“独门秘籍”。
江砚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偶尔点一下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吸引般飘向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窗外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几只麻雀在枝头轻盈地跳跃,追逐着阳光,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叽叽喳喳,为这间被沉重和药味充斥的病房,注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生机。
时间在药液的滴答声和林院长温和的絮语中悄然滑过。临近中午,日光正盛。病床上,安安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风惊扰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沉重感,掀开了。
高烧和那场掏空了她所有力气的剧痛,仿佛带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色彩和能量。她的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迷茫而虚弱,像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厚重雾气,失去了往日的寂静幽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空洞和茫然。她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聚焦眼前的一切。
“安安醒了?”林院长第一个察觉,立刻从凳子上倾身过去,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像怕惊扰了刚刚破茧而出、翅膀还沾着露水的蝴蝶,“还难受吗?宝贝儿?”她粗糙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怜惜,极轻、极轻地拂过安安被虚汗微微濡湿的额发,将那几缕粘在皮肤上的发丝温柔地拨开,“肚子还痛不痛?告诉院长妈妈……” 她的声音像最轻柔的羽毛,试图拂去孩子眼中的迷茫。
安安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开始聚焦。先是落在林院长那张熟悉的、写满关切的脸上,眼神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动掠过,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然后,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特有的迟滞和费力,转向了旁边的江砚。她的眼神在他布满蛛网般红血丝、写满透支疲惫的眼睛上停留,又滑过他脸颊上明显凹陷下去的线条和下巴上凌乱的胡茬,仿佛在费力地辨认一个因过度消耗而变得陌生的守护者。
接着,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了他放在床边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那几道暗红色的、无比清晰的月牙形伤痕,如同某种无声的控诉和牺牲的印记,赫然闯入她的视野。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顿住了。很久很久。
病房里陷入了奇异的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单调的“嘀……嘀……”声,稳定地标记着生命的跳动。窗外的麻雀依旧在啁啾,声音透过玻璃传进来,显得格外清脆,却无法打破病房内这凝固般的沉寂。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时间也停滞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江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她会害怕?会因为这伤痕联想到昨夜那场混乱不堪的痛苦而再次崩溃抗拒?会因为这是他“无能”的证明而更加疏远,缩回她那厚厚的、无人能真正进入的保护壳里?无数个最坏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
安安那只没有扎针的、同样苍白瘦弱的小手,在薄薄的被子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动作细微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在江砚和林院长近乎凝固的屏息注视下,她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经过内心激烈挣扎的迟疑,从被子的边缘伸了出来。纤细的手腕像一截脆弱的细瓷。
她没有去碰江砚布满伤痕的手,也没有去碰林院长伸过来的、带着安抚意图的手。
那只苍白的小手,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试探般的执拗,伸向了床头柜上——林院长带来的那个印着“阳光之家”字样的深蓝色保温杯。杯盖是拧开的,里面盛着温热的、散发着清苦草木气息的药茶。杯口还氤氲着淡淡的白汽。
她的小手显然没什么力气,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靠近杯壁,试了一下,那保温杯对她此刻虚弱的身体来说显得过于沉重了。她的指尖只是笨拙地触碰了一下光滑的杯壁,根本无法将其拿起。
江砚瞬间明白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迅捷和一种生怕再次惊吓到她的、近乎战战兢兢的小心翼翼,稳稳地握住了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壁传递着温热的触感。他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将杯子稳稳地端在左手中,右手迅速拿起旁边配套的一个小号饮水杯。
他微微倾斜保温杯,深褐色的、带着浓郁药香的温热液体缓缓注入小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然后,他微微俯下高大的身躯,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将那个盛着药茶的小杯子,稳稳地、极其平稳地递到了安安干裂的唇边。
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和谨慎,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杯药茶,而是某种易碎的、不容有失的珍宝。
安安的目光先是落在凑到唇边的杯子上,深褐色的液体在杯沿微微晃动,映出一点模糊的光影。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江砚。她的目光又一次扫过他手背上那几道刺目的、暗红色的伤痕。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翻涌的东西似乎更加复杂——残留的痛苦和恐惧带来的迷茫底色依然存在,昨夜那混乱不堪、充满尖叫和撕裂感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在搅动。
然而,在那片混沌的深处,似乎又有什么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困惑于这伤痕的来源与自己模糊记忆的关联,又像是某种极其初级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触动——关于守护,关于付出,关于一种笨拙却真实存在的、不顾一切的力量。
她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动作带着大病后的虚弱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就着江砚那只稳稳支撑着杯底、纹丝不动的手,她小口小口地、安静地啜饮起了杯中苦涩的药茶。
她的动作很慢,很安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两弯淡淡的、忧伤的阴影,仿佛一道天然的帘幕,将他递来的药茶和支撑的手隔绝在外,也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无人能解的复杂情绪。
苦涩的滋味让她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小小的眉尖,但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停下,只是安静地、顺从地接受着这份带着苦味的照料。
江砚维持着俯身喂药的姿势,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塑,一动不动。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稳定悬空而开始传来清晰的、带着酸胀感的抗议,肌肉微微颤抖,但他浑然未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一点:安安温顺地、小口啜饮的姿态;她微弱却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支撑杯底的手腕皮肤;杯中药茶液面随着她微小的啜吸而极其轻微地下降……
心头那片笼罩了整夜、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的阴霾,似乎被这病房里逐渐明亮、慷慨泼洒的阳光,被这无声的、脆弱的依赖,悄然驱散了一角。那角晴空虽小,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透进一丝带着药草苦涩和阳光暖意的空气。
也许他永远无法替代她记忆深处那个在黑暗柜门外嘶吼“爸爸在”的、已经消逝的身影。
也许他依旧笨拙,依旧会犯错,依旧需要依靠林院长和即将到来的专业力量。
但此刻,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心电监护仪滴答声和阳光的病房里,她愿意接受他递来的、带着苦味的药茶,愿意依靠在他这只布满伤痕却无比稳定的手边,这份无声的、脆弱的连接,就像穿透厚重铅云层洒下的第一缕微光。
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他脚下那片泥泞、崎岖而漫长的前路。那路依旧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险滩,黑暗的角落随时可能再次吞噬微光。
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暂时停泊的、充斥着药味和阳光的港湾里,新的力量正在林院长斩钉截铁的承诺中悄然孕育。
而手中这杯温热的、带着生命苦涩本质的药茶,以及病床上那安静啜饮、如同初生雏鸟般脆弱却又顽强的小小身影,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勇气——一种源于守护本能、源于不甘放弃、源于绝望深渊里也要抓住一丝微光的勇气。
窗外的麻雀似乎叫得更欢快了,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充满了生命的喧嚣。阳光也愈发灿烂,慷慨地倾泻在病房的地板和墙壁上,跳跃着,流动着,仿佛在为这艰难旅程中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而无声喝彩。
那光,也悄然落在了安安低垂的睫毛上,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写这一章时,消毒水的气味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仿佛就在耳边。江砚手背上那几道月牙痕,是无数特殊儿童照顾者共同的勋章——笨拙、疼痛,却写满孤勇。
向每一位在崩溃边缘仍为孩子伸手的“江砚”致敬,你们撕碎体面说出的“我不行”,恰恰是守护最坚硬的铠甲。
育儿嫂不是退场,而是战场扩容。安安那只伸出被子的手,是照进深渊的第一束光——你看,再小的信任都值得押上余生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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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独行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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