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腔!”
“连名字都娘里娘气的,你妈妈当时不会是想要个女孩吧?”
“……”
孩子们围着司淮大笑起来,笑容里尽是恶劣的嘲弄。
司淮被他们逼到角落里,睁着乌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们。
蓝白色的校服衣袖里,倒出来牛奶似细腻白净的一双手,手腕处明显的一道红青,铁锈似的扎眼。
司淮不说话,为首的孩子便有些恼了,觉得他在挑衅。
用力推了他一下,伸手夺去他厚重的黑框眼镜,扔在地上踩了个粉碎。
咔嚓咔嚓……
“哈哈哈……”
眼前的一张张笑脸顿时扭曲模糊起来,司淮的乌眸找不到焦点,泛起一层莹白的水色。
他的睫毛细长卷翘,此时颤着,那些孩子高兴极了,指着他说:“你还哭鼻子!小姑娘哭喽!”
“……你再说一次?”
指着他的孩子顿时收了声,没想到他还敢还嘴。
只不过两秒钟的时间,那些孩子又放肆地大笑起来,似乎他的反抗是多么弱小多么可笑的事情。
司淮弯下腰来,捡起地上的眼镜碎片,然后猛地跳起来,扑了过去。
教室里响起一阵惊慌的尖叫声,两个孩子跑出去,边跑边哭:“叫老师,叫老师过来……司淮想杀人……”
……
出了学校,司淮拉着温馨儿的手,声音一阵闷:“……妈妈。”
温馨儿看着他,然后蹲下来和他平视。
司淮:“……我是不是要转学了?”
“转学不好吗?”温馨儿轻声道,“这里不好,妈妈带你去一个好一点的学校。”
“……妈妈是不是赔了很多医药费?”
小孩仰着头,苍白的一张脸,眼眸里汪着眼泪,盛不住,漱漱地往下落。
他终于哽咽起来,泣不成声:“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明明那么忙了……我还让你来学校……”
“嘘。”
温馨儿竖起食指,抵在他的唇畔,然后从包里拿出纸巾帮他擦眼泪。
一边擦一边轻笑着摇头,语调和缓:“不需要对不起哦,柒柒。”
“妈妈很高兴能给他们付医药费,而不是给你付。”
司淮哭的声音小下来,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看向母亲。
温馨儿一边捻去他眼角的眼泪,一边继续说着:“打得挺好的。”
“知道吗?如果以后还有人欺负你,就这样打回去,别打死打残就行,对你影响不好。”
司淮张了张嘴,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说,他还以为,等待自己的是责怪。
温馨儿唇畔一抹笑,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母亲的掌心温和而有力,司淮渐渐平静下来。
他慢慢地抬起眼,望向温馨儿,语气还有一丝不坚定和犹豫,但他还是说:“我知道了,妈妈。”
“我这样……没做错是吗?”
温馨儿站起来,牵过他的手走回家,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不打回去,那才是错。”
“有人欺负你,你勇敢地保护了自己,并且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说真的……”
“妈妈真为你感到骄傲。”
司淮一直记得母亲的话。
所以尽管转学后依然遭到了欺凌,但他在事情初露苗头时就反击了回去,因此,第二次所受到的伤害远比第一次要小。
又一次转学的时候,司泽站在阳台上抽烟,在烟雾缭绕里有些苦恼地说:“总是转学对柒柒不好吧。”
温馨儿在一旁摆弄颜料盘,信口答道:“有什么不好的。”
“他这样交不到朋友,而且,别人也会觉得他适应能力差……”
温馨儿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司泽便掐灭烟头,走到她身旁,商量着说:“而且我觉得柒柒他……嗯,应该去医院看看,跟他同龄的男孩子都没这么矮,他有时候在桌上安静地写作业,我都觉得他像个文静的女孩……”
温馨儿妥协一步,带他去了医院,诊断结果为生长缓慢偏矮,需要定期吃药干预。
后来上了高中,司淮的身体像沉睡的种子终于开始苏醒发芽,一年内长高了十厘米,等到高三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和司泽齐高了。
司淮第二次转学去了七中,然后在那个班里一直呆到毕业。
班里叽叽喳喳,无数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听见有人小声说着:“好像个女孩……”
心里波澜不惊。
老师安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个单座,他乖巧应下,走过去。
旁边的女生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眼。
司淮看过去,每个人桌上都粘了一个小的亚克力牌子,插着一张名片。
女孩的名片上赫然写着:谢沛然,班长。
笔迹锋利而整齐。
她一直埋头写着数学试卷,高高的马尾轻晃着,掉下来一绺碎发在耳旁。
司淮收回眼,开始听班主任讲话。
晚修的时候,后面的男生跟司淮借笔,第一次在这个班级里和别人有互动,司淮尽可能表现得温和有礼。
男生接过笔,眉眼大大咧咧:“谢了,新来的。”
然后转过头和旁边的男生小声议论:“他的声音也像女孩子唉,好那什么……怪娘的……”
话语一字不漏地进入耳中。
司淮写作业的笔一停,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泛上一点儿失落和失望。
又是这样……
也不知道这次还能呆多久。
他没有回头去骂,毕竟只是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议论,还不值得起冲突。
但旁边的人影动了。
名叫谢沛然的女生搁下笔,马尾扬着,她转过头去,眉眼一横:“吵什么吵,不知道上晚修了是吗?”
后面的人忽然就噤了声,看得出来,谢沛然在这个班里有一定威望。
借了笔的男生小声抱怨着:“刚打铃,说几句怎么了……”
“刚打铃就不是晚修了?借了笔你不写作业,是借来编排别人的?”
男生讪讪不已,偷偷看了司淮这边一眼,司淮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做他的试卷。
然后教室安静下来,只听得到沙沙的下笔声。
纸张翻飞,司淮透过纸,假装不经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女孩还在写作业。
安静,专注,眼眸盯着卷子,眼睑低翘。
似乎是写累了,她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虎口,司淮慌忙收回眼去,看向窗外。
沙沙……沙沙……
窗外绿荫如繁,树叶在风中翻卷,摇曳,千万点绿在墨似的夜里泼动着,司淮的心绪也跟着晚风摇晃。
谢沛然。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
然后转过头去,女孩又开始做她的卷子了。
这天之后,司淮都没再遭到恶意的玩笑和议论。
或许是班风良好,大家都是善良的人,或许是迫于谢沛然的淫威,她是个极为尽职兢兢业业的班长,不会允许有人在她的班里受到欺负。
总之,司淮的校园生活终于走向正轨。
正轨之外的一点小意外,他的眼神开始有意无意地跟着谢沛然走。
而谢沛然从不看向他。
只有一次,谢沛然上台拿某个奖项时,他下意识地拍手鼓掌,旁人却都还没动,突兀的掌声在安静的教室里仿若雷鸣。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谢沛然。
谢沛然的眼神明亮而有神,因为拿了奖,唇畔都带着点儿笑。
司淮强撑着平静,和她迅速对视了一眼,就立马低下头,鼓掌声也小了下去。
周围渐渐响起祝贺声掌声,谢沛然拿着奖状,在万众瞩目里,神采飞扬地下了台。
不是喜欢。
司淮自问自答。
只是……因为她帮忙出头,所以有点儿感激,下意识地关注。
这样,如果她遇到困难,遇到麻烦了,我也可以帮回去。
……对,就是这样。
十三岁的司淮这样想着。
那个“帮回去”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学校搞运动会,司淮被安排去给运动员送水,加油助威。
他看过名单,谢沛然参加了八百米,就在今天上午。
这让他有点担心,因为早上他明明听到谢沛然在吸鼻涕。
她感冒了。
但还是坚持参加八百米比赛,而不是让别人替她去跑。
答应好的事情,只要没到最后一口气,谢沛然都会去完成。
而且,临到比赛前突然通知别人去帮忙,换谁心里都会有点不舒服。
司淮叹了一声气,站在跑道边上,谢沛然和几个女生站成一排,正紧咬着唇,蓄势待发。
十月的阳光肆意,纵是早晨也有了热的实型,谢沛然白腻的鼻尖挂着一滴汗,司淮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喘,全神贯注地等着枪响。
3、2、1。
嘭。
“加油——!”
司淮在慌乱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奋力喊了出来,然后背着两瓶水,绕道去追。
阳光打下来,谢沛然的头发镀了金辉,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的嘴唇已经咬破了血,红艳艳的血染着唇,司淮看得心里一跳。
谢沛然明显喘不上气。
司淮跑到终点处,谢沛然正在作最后的冲刺,眼神涣散着,忽然看到他穿着班服站在那里,神情一瞬集中——
奔他而来。
“加油!”
司淮的心脏鼓动,他用力吸着气,又大声喊:“谢沛然——加油!”
谢沛然跑过终点线,工作人员摁表报数三分十五秒。
然后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十班的过来扶一下,哎,不要躺……”
爆发之后是瞬间脱力,谢沛然躺在地上,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双颊绯红。
司淮过去,想拉她起来,却听见她声音微弱地说:“有没有纸巾?”
“有、有。”
司淮拿了一包纸巾给她,女孩坐起来,抽出两张,用力地吸了吸鼻涕,把眼泪都呛了出来。
“你喝点水,润下嗓子……”
司淮帮她扭开瓶盖,递了一支运动饮料过去,谢沛然仰起脸,还在调匀呼吸,碎发被风吹到两边。
而后,她低下头,对着温拂容灿烂开笑容,双颊红晕一分,像时兴的水光肌般潋滟,夏日的桃汁气泡,白里透红,薄薄的一层红晕,发着浅浅的光。
耀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谢沛然笑着接了水,指尖一触即分:“谢了。”
司淮还有些愣,谢沛然已经起身,拍拍衣服离开了,只留下一缕独特的气味,还在空气里酝酿,发散。
指尖酥麻,触电般的感觉还停留其上。
司淮捻了捻指尖,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后知后觉地想——
还回去了,人情。
但是。
好像的确是,喜欢的。
即使还了人情,视线也还是会跟着她走。
剧烈的心跳声,汹涌而动的荷尔蒙,都告诉着他这个事实。
他确实,喜欢上了谢沛然。
……
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对暗恋对象告白的。
何况司淮对自己的外貌格外自卑。
校运会结束后,七中迎来了两天的期中考。
成绩单的顶上,黑白分明的数字里,司淮一骑绝尘。
考出了班里第一名,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
十班炸开了锅,年轻的少年少女咋舌不已,看向他的目光多了许多钦佩和羡慕。
司淮看到下面的名字是谢沛然,她排班里第二,年级排名并没有改变,维持原样。
此后几天,司淮都能感觉到谢沛然若有若无的视线。
尤其是在晚修写作业时,那股视线变得更加强烈。
司淮压住想转过头去看的冲动,努力集中注意力对付数学题。
却感觉,他每写一行证明过程,那视线就每重一分。
写到结尾证明成立的时候,心里的小兽跑出来,他忍不住转头看向视线来源。
四目相对。
二人的视线在空气里无声地交锋,一瞬间仿佛有火花在噗呲作响。
司淮很快就怂了,视线下移不敢看她,却刚好看到她桌子上的数学试卷,还停留在第一面最后一题,写了一半的证明过程——
啪。
谢沛然伸手一挡,像护着财产的主人,然后带着敌意,恶狠狠地瞪着他。
“……”
司淮有些茫然,他干什么了?
怎么突然被讨厌了。
司淮琢磨不出来,只好又去写题,投入知识的海洋里悟道。
知识的海洋忽然滚出一个大浪,脑海里滑过一个可能的猜测。
好像是因为……他抢了她第一名的位子。
所以,把他当做敌人了。
啧。
司淮想着,唇角却莫名翘了起来,心里漫开一股满足的喜悦。
被她注视着,哪怕是讨厌——
也值得高兴。
他真的有点毛病。
司淮摇摇头,唇角的笑却摇不下来。
初中后面的几次大考,司淮都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
每次出成绩,谢沛然抬起点漆似的眸子,视线钉在成绩单上,然后唇角微动,落下一声轻叹。
有点失落。
每当这个时候,司淮就抿着唇,想方设法让她高兴一点。
在数学课上故意答错题目,或是找理由送她牛奶果汁。
在大考中放水——是不可能的。
谢沛然很想赢他,但肯定不会希望是他放了水才赢的。
她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执着。
司淮尊重她的骄傲,就像那次八百米,尽管他担心她生着病还去跑,但劝说的话在嘴边滚了几次,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两人就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司淮一直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至少读初中的时候不会。
直到初三那年。
他的生活因司泽出轨而被彻底打乱。
赶上大周末,司淮打算回家休息两天,温馨儿却打电话过来,说家里要装修,让他在学校里过周末。
司淮并没有起疑,他很认真地应下了,但因为思念父母,最后还是坐公交回去了一趟。
隔着门,司淮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响动,伴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脚步一顿,身后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出声叫他。
女人唇角带笑,笑得妩媚勾人:“你就是司淮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爸爸的组员。”
——也是他的出轨对象。
那个周末,司淮去了舅舅家住,舅舅家只隔了几公里远。
司淮不知道司泽和温馨儿是怎么处理的,舅舅在他面前守口如瓶,只让他安心复习,准备中考。
表弟没那么听话,加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面前便有些口无遮拦,问什么答什么。
司泽请求温馨儿的原谅,说自己一时糊涂,最后还下跪道歉。
但温馨儿执意离婚,已经请好了律师拟诉状。
“我听见爸爸说,唔,说:‘他怎么好意思说出不要打扰柒柒备考的,明明是他先打扰的’……表哥?”
十岁的孩子在司淮面前挥了挥手,声音里带了害怕。
“……你怎么哭了?”
……
温馨儿和司泽从校园走到婚纱,相知相许了二十二年,一直是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
温馨儿也以为他们会这样恩爱到老。
所以,毫无防备全部交付的人——捅刀子的时候是真的——格外的疼。
背叛也更加难以原谅。
相比于结婚手续的简便,离婚手续格外的冗长,起诉离婚便更加耗费心力。
在这之后的好几个周末,司淮都在舅舅家住,一直到司泽和温馨儿达成了某种约定,他才回家。
家里只有温馨儿,在司淮回去的时候做了顿丰盛的大餐。
温馨儿笑容勉强,神情憔悴委顿。
司淮看得心疼,正想说些什么,门口便传来敲门声。
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司淮以为是司泽回来了,想当着孩子的面再请求一次温馨儿的原谅。
但进来的是上次的那个女人,简琳。
女人长长的美甲抵在门框上,眉眼带笑,不掩恶意:“阿泽让我来帮他拿几件衣服,呀……是柒柒回来了啊?还记得我么?”
司淮看着温馨儿努力支撑的表情瞬间崩塌,然后冲到门口打了那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滚!这里是我家!要多远滚多远!”
“你家?”简琳捂着脸,伸手掐住温馨儿的手腕,笑容挑衅:“你一个自由插画师干多少年才能买得起这样一间屋子?”
“……”
“这里至少有一半是属于阿泽的,哦,也就是,我们的。”
“……”
“请你出去。”
司淮站起来,走到门口,平静地拉开母亲,温和地送客。
同时威胁着:“你再不走,我就告诉我爸你今天过来的事,你其实是自作主张过来的吧?”
“阿姨。”司淮扶着门把手,眉眼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声音也冷淡:“我爸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你最好不要这样。”
简琳慢慢收了笑,看向司淮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忌惮和嫌恶。
司淮关上门,把这种视线隔绝在外。
然后背过身,轻声对母亲说——
“妈妈,让我跟着你吧,离婚之后帮我改个名字,我跟你姓。”
温馨儿愣愣地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司淮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慰:“没关系的妈妈,爸爸不再是你的丈夫。”
“但我永远是你的儿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
家里阴云密布,不复往日的欢声笑语,悲伤遍布了每个角落。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像阵潮湿绵密的雨,怎么也下不到头,雨丝细长,斜斜地打下来,像无孔不入的针芒,带着钻心的疼。
那段时间,司淮常常觉得很悲伤。
他是被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夕之间家庭破碎,还发生在中考前的几个月。
既要强装镇定安慰温馨儿,还要强打精神应对日益加重的学习任务。
情绪慢慢堆积如山,山体摇摇欲坠,却得不到释放。
只有等到某次时机,一粒石子滚下来,然后大山倾颓,山洪降临。
司淮记得是在某次课间,从一个女同学口中得知了谢沛然在借钱的事情。
直接说把钱借给她,她一定会觉得冒犯然后拒绝吧?
司淮当时不知道谢沛然为了这几百块钱已经奔走了多少天,因为这些天来他也饱受折磨,无暇顾及他人。
他想着用一个委婉的方式提起这件事。
至少在那个教室里,他是想先用一盒酸奶来缓和气氛的。
毕竟,她也不是没有接过。
但没想到心事被一下挑破。
沉默。
呼吸一停,然后其他感觉漫了上来。
欲念疯长,理智被压倒。
承认又如何呢?
反正,反正啊——她都知道了。
司淮点了下头,轻“嗯”一声。
然后听见女孩平素冷清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渺茫,像是他心底邪恶的幻想悄悄跑了出来。
她说:“那我亲你一下,你给我三百吧。”
“……”
心底轰的一声响,司淮僵硬地转过头去。
是她吗?
刚才是……听错了吧?
她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谢沛然也看着他。
苍白的脸,眼底晦暗无光,铺着暗色,唇畔一抹淡淡的笑。
像溺水而不断下坠的人,对头顶亮光的最后一眼。
司淮的心脏蓦地酸痛起来,像被人用手攥紧而难以呼吸。
他张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又听到她说:“不行吗?那就两百吧。”
“……”
谢沛然的眼睛更暗了。
耳边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司淮坐在窗边,感觉脸侧有一阵凉意扑了上来。
好冷。
司淮指尖颤着,模糊地想。
为什么能这么冷。
……既然是她提的要求,那我答应也没什么吧?
司淮抬起眼看她,眸色偏暗,和她如出一辙的,茫然而空旷的神情。
那就。
答应吧。
少女的唇贴上来,轻轻地贴在颊边,温热温润的触觉,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把火。
唯一的光源和热源。
外面风雨肆虐,雷鸣大作,轰隆作响,天空划过一道游龙似的银色闪电。
室内忽然一亮,司淮看见了乌黑碎发下,谢沛然的脸。
她闭着眼,不带任何**和情绪。
像恪守成规十几年来,任性所致发的一次疯。
他也慢慢地闭上眼睛,颊边擦过她的几根碎发。
室内室外,两个天地。
气温骤降,唯有这一点接触,传递着滚烫的温度。
唯一的一点连接。
司淮恍然想着,此时此刻——
他们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
……
其实在当时,司淮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大可以直接说把钱借给她,然后拒绝她的吻。
但那时司淮的情绪也很糟糕,在情绪的主导下,他遵从本心接受了那个吻。
也接受了,初三剩下的日子里和谢沛然形同陌路。
除了一次道歉,再无其他交流。
中考结束后,判决结果下来,司泽和温馨儿正式离婚,房子归了司泽,抚养权和现金归了温馨儿。
司泽没有和简琳结婚,据说简琳怀孕又流产,司泽身边又换了一个女人。
司淮没有去打听,温馨儿也没有。
那个暑假,温馨儿带他去改了姓名,这种事情一般需要生父同意,但温馨儿有一些人脉,事情就还算顺利地解决了。
“为什么想叫这个名字?”
温馨儿一边在平板上看房子,一边问他。
“温风拂容,好听。”
“别人会以为是芙蓉花的‘芙蓉’。”
“别人还以为我是女孩。”
温馨儿笑了,抬眼看他,温拂容把厚重的刘海剪了,又去做了晶体植入手术,彻底摘掉了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很多。
再过两年,五官长开,很难把他和小学初中时矮小内向的样子联系起来。
“你看看,喜欢哪个?”
温馨儿把平板推过来,她选了好几家小区。
温拂容一眼就看到了华朗新城。
谢沛然所在的华朗新城。
几乎没有犹豫,温拂容点开华朗新城的页面,将平板还给母亲,拿着杯子的手微颤,声音温和道:“妈妈,就这个吧。”
他还是想——那么只有那么一点点可能。
他还是想见她。
哪怕形同陌路。
哪怕已经被厌恶。
那年冬天,新冠疫情爆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带着口罩去定点测核酸。
温拂容和谢沛然有过无数次不期而遇和擦肩而过。
他走在她后面,看着她露在口罩外带着疲惫的眼睛。
前面的工作人员哑声叫道:“下一个。”
谢沛然坐下来,出示健康码。
“名字?”
“谢沛然。”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浅,伴着微凉的晚风,在心间罅隙盛开。
“下一个。”
温拂容走上前去,谢沛然往后走,她似有所觉地回头一督。
谢嘉麟叫她:“怎么了?”
谢沛然回过头来:“没什么,回家吧。”
三年光阴在灰蒙蒙的口罩时期飞快流逝,伴着六月的大雨,考场的不同出口涌出大片考生,快活的声音在雨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三天雨,空气一阵被涤荡过的清新,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一夕之间恢复了活力。
填志愿那几天,温拂容一直在犹豫。
犹豫学校,也犹豫专业。
倒不是为了和谁一起,只是温馨儿在三沂,他不想去太远的地方,既怕出事了赶不回来,也怕中秋等假期太短不好回来。
温馨儿看出他的犹豫,倒是很从容:“你早晚要走的,难道永远守在我身边吗?”
温拂容只笑了笑,说再想想,再等等。
这一等,又让他遇到了谢沛然。
三年过去她的样子都没怎么改变,只是肤色比起初中还白得冷淡一点。
女孩笑容戏谑,口吻也尽是调侃,像是在朋友通话:“唉,没办法啊,高中不努力,高考去三沂,这下真去三沂喽……”
“选什么专业啊……我又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随大流走计算机吧,应该勉强能去,希望别被调剂了……”
温拂容停住上前的脚步。
七月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被太阳烘烤后,微微发酵的气味。
某些被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又被翻出来。
汹涌而动,无序疯长。
谢沛然打着电话,把手边的垃圾扔进垃圾桶里,沿着路往回走。
温拂容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一叹。
等什么呢……
你还是,在等这个吧。
温馨儿看过他的志愿表,看到他第一志愿填的西禾大学,第二志愿填的三沂大学。
没有第三志愿。
不过,也不需要第三志愿。
他超了特控线六十分,不会去不了三沂。
温馨儿一向尊重他的决定,但填志愿毕竟是人生大事,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你想好了?按往年的分数线,你今年真不一定上得了西大计算机类,要是滑到沂大……”
“那就留在三沂,留在妈妈身边吧。”
温拂容缓缓笑着。
那就。
留在你身边吧。
我容许自己,再期许一次。
最后一次。
如果最后真的都去了三沂,那么……
也算得偿所愿。
……
温拂容拎了黑色垃圾袋,换了鞋子,打算去楼下扔垃圾。
门开了一侧,他看见司泽。
停顿一瞬,温拂容下意识想把门关上,司泽却先一步伸手攥紧门框,神色卑微恳切:“柒柒……我很久没见你了。”
温拂容眼神一暗,手握着门把手,忍了忍,还是把门打开了。
门口大开,狭小电梯过道凝滞的空气涌入,温拂容的鼻尖堵了下。
然后心脏一空。
他看到谢沛然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脸色苍白得像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谢沛然看见他,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
她的唇角慢慢挣出两分笑意,笑意冰凉:“原来你之前的名字是……”
“司淮啊……”
温拂容如遭雷击,大脑嗡地一声空白。
他小心翼翼藏好的那段过往,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被撕开在眼前。
在谢沛然趋于冰冷的目光下,他疯狂地寻找着自己辩解的措辞,甚至想撒谎否认她口中的司淮不是自己。
但最后,他只能是僵硬地,慢慢地点头。
然后在她的目光里死去千万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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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温拂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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