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东惠又是在牧民家的床上醒来的。他费力挣开沉重的羊皮被子,仿佛从身上搬开了一座大山。这间屋子的陈设和昨天那家别无二致,他把这种雷同自然地归为牧区民居的特色。
他开始回想昨夜的事,主要想自己是如何躺到这张床上的。费了好大工夫,他终于想起来一些。由于困极了,他毫无防备地在河边睡了过去,化冻的河水涌上岸来,拍湿了他的鞋袜,此刻低头去看,仍有一片水渍留在裤管上。
他再次环顾这间木屋,除了他,别无旁人。他从床尾的支架上取下晾晒着的袜子——已经洗过了,当然不是他洗的。穿好后,他又蹦到火炉旁,拿回已经烘烤得十分舒服的靴子。
做完这些,东惠看向表,六点过一刻,还很早,太阳才刚升起一点,天空和林场全都灰蒙蒙的,只有前夜被雨浸透的土地在静静蒸腾。
这屋子的主人呢?东惠起身寻找。他要和主人好好道个谢,他救了他的命,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像那样在初春夜晚的河边睡着,这是寻死的人才会有的举动。更不用说,他的放肆给一位无辜的牧民造成了负担。
他刚起身,就感觉左半边脑子嗡嗡地叫了起来,像一只蜜蜂糊到了蜘蛛网上,盲目地左冲右突着。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吱呀呀”的声响,好像有人推开了一扇柴扉。东惠怀疑自己幻听,就推开门去探究竟。
他看到了一个背对的人,可那人不是牧民,而是一名军人。听到响声,军人转过身,用右手抬了抬帽檐,迈着大步走过来。他左边手里还端着一个带盖的碗,似乎很烫,他把它倒腾到了右手上。
东惠的身体定住了,早上的风不小,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手感受着风的走向,再用脸感受阳光的温度,很快,他的身体冷热交替起来。
吐力根河就在那扇柴扉之外,此刻河水被温柔的晨光照耀着,发出彩色的亮光,一只不知名的鸟在滩涂上找吃的,后面跟着另一只,一切美得像画。
吕昌吉背光走过来,他很挺拔,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一种令汪东惠陌生的气质。
他穿着暗绿色的呢子军服,脚蹬一双皮靴,从肩章判断,应该是一名上尉。他的脸有些瘦削,两侧面颊上各有一道月牙形的浅洼。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很像初春的小鹿。他看过来的时候,东惠感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暖融融的,很想哭。
“傻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吃东西。”
他的语调十分轻快,仿佛两个人并没有分别很久,甚至从没有分别。东惠只是喉间含混着答应了一声,因为他真的要哭出来了,也是真的饿了。
吃罢东西,天空早已霞光万丈,还是因为前一夜的那场雨,林中的道路变得湿滑无比,平坦处都成了泥塘。两人就在这满是泥塘的道路上行进着,泥地在脚下咕叽咕叽地响,金黄的阳光染红了世界。
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相遇在了开战的前一天。
清晨的塞罕坝异常寒冷,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小河边,因为没有路,只好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其实那小河上架着一道木桥,随风摇摆着,不太牢靠的样子。桥下清亮的冰水中困着几条鱼,看起来十分难堪。桥边的灌木丛原本一片灰绿,在雨的冲刷下,变成了一种新生的绿色。一切都透着冷气,但却让人心生温暖。
他们坐在了离河不远的土丘上,瞧着下面半凝固状的冰水。
透过晨雾,远处的吐力根河模糊了边界,难以计算真实的宽度,轻悠悠的白云就浮在冰皮上。风渐渐止住了,一切都很沉寂,只剩刚才那种鸟啁啁地叫着,单调而含混的声音响彻林间,似乎在唤醒河中的鱼、林中的树,还有天上的云。
当初没有汪东惠,也没有吕昌吉的时候,那鸟一定就是这样叫着,现在还是一样,等到将来他们消失了,它照旧会那样枯燥地叫着,那样经久不息,那样对人的生死表现出有声的冷酷,那样以自己的方式呼唤着未来。
“日本人还虎视眈眈,现在却要把枪口对准中国人,我不理解。”昌吉顺手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砸向脚下的冰面。
“真没想到,你成了军官……不是说军官怎样,而是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什么劳什子军官。”昌吉罕见地露出凄苦的神色,“其实,我被带到沈阳时是中了枪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
听了这话,东惠感觉自己的胸口也被子弹击中了。民国以来,中国大地从来是军阀混战,匪患横行,世道如此霸逆,中一枪算什么稀罕事?死了也不足为奇。
可这个人是吕昌吉,他能承受吕昌吉的死亡吗?
东惠忽然想到自己设想的那个拥抱,竟还没有实施。可如果不是在见面的那一刻就付诸实践,往后的每一秒,拥抱他的勇气就都在减退。
他盯着昌吉的侧脸,因为围巾掩住了口鼻,他的睫毛上生成了一层水汽,就快要结冰了。
就在他看得出神的时候,昌吉忽然扭过头,直视着他。因为这个动作,他睫毛上的冰珠滑落了一颗,粘在了眼角上。
“你说,正月初八那天,曾在白云观看到过我?”
“嗯。”东惠仍旧大胆地直视着昌吉的眼睛,“在元辰殿,万清的座像前。”
“可是……”昌吉的眉毛逐渐拧起来,“部队是初九才抵达北平的。”说完,他用不得其解的神色凝视着东惠,“再说,当时军务在身,我怎么能擅自去观里祭神呢。”
东惠回过神来,同时感觉自己脱离现实,堕入了虚空。难道他真的认错了人?不,不可能,认错谁也不会认错吕昌吉。可这时他想起一件更莫名的事,昌吉与他并不是同年生人,又怎么会拜祭同一尊照命星君呢?
真是咄咄怪事。
“那信呢?”东惠急切地追问,“从沈阳来的信,信是你寄来的吗?”
“放心,信是我托人写的。”见东惠陷入了沉思,昌吉玩味地笑笑,“或许是你思念过度,产生了幻觉。”
果真如此吗?在昌吉的点拨下,东惠展开了肆无忌惮的想象。啊,一切,一切,都使人感到万物复苏的春天就要来了,两岸的新生的林野、日光的慈悲的普照、清透的无限的河流,以及年轻的美好的两个人。
可他们都不知道,林区的冬天是极漫长的,长到占据了全年时长的三分之二,就算他们等下去,也不会那么快就等来春天。
次日,共军的飞机出现在空中,山林里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很快,共军渡过撅尾巴河,直插十三军吐力根河大本营。人们明白,十三军的末日到了。
其实在共军到来前,吐力根营地就已陷入了混乱之中。人们慌乱地焚烧文件,转移武器,做着撤退前的准备工作。那时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告战败投降,但谁都知道大势已去了。
在这个朗晴的天气,十三军各部和共军部队接上了火。于是,围绕着吐力根河北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包,整个承德地区的军队摆出了决战的架势。
十三军军长钱绝是个明白人,当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共军的攻击部队像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而山坡上躺满了穿着黄绿色军装的尸体时,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经被共军占领了,十三军只能向深山老林中钻探。前来追击的共军不熟悉山中地形,其中一些迷失了方向。
昌吉是辎重营的上尉长官,他的队伍是少数能与共军抗衡的力量之一,因此承担起了善后的任务。他们要做的,就是积极抵抗共军的追踪。
国共两支小队遭遇的时候,共军正用砍刀剁着树木。昌吉知道,他们是想乘木排抵达吐力根河的下游。辎重营形成包围圈的时候,这些自知寡不敌众的勇士摆出了誓死决战的架势。
多年来流落军旅的不堪境遇让吕昌吉对对抗与杀戮烦厌已极,他只用了一秒钟说服自己,便放开口子,纵共军突破了己方防线,直插进了十三军的要害。
钱绝发誓要亲手摘下吕昌吉的项上人头,然而他的愿望没能成真,共军以最大的诚意接收了他和他的部下。
那个夜晚,两个刚刚合流的部落在河畔燃起了篝火,战士们用缴获的枪支和子弹打了一头野山羊。这是一头失群的山羊,被捕获时正孤独地啃着桦树皮。
橘黄色的火焰乱蹿,很快就烤熟了山羊肉。战士们首先将肉拿给了昌吉和他的部下,哦不,现在他没有部下了,所有的投诚士兵都将打乱重组,然后归于四海。
第二天,东惠与昌吉再次来到那条小河边,他们必须要分手了。队伍已经下达了指令,要离开河北,继续南下,而东惠需要返回北平。他们各自藏着许多心事,谁都没有多说一句,只是淡淡地笑着,互相道着别离。
这时的吐力根河两畔已是一片废墟,东惠与他的黑马走散了,正在想别的法子回去。然而,就在大部队出发前的那天清晨,黑马突然出现在了东惠帐外,满眼含泪。人们被这奇事惊呆了,纷纷跟着黑马落下了眼泪。
大家都知道,他们的眼泪不仅仅是为了马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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