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霁觉得自己撞邪了。
善兴楼门口,月清绝半靠着朱红色的柱子,在红灯笼的映衬下,那双眼难得退了几分冷色。
瞧见少女从门中走出,他直起身朝她走来,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明霁仰起头瞧着对方削尖的下巴,骇地往后倒退了两步,心中浮现出那日被定身的情景,小腿肚儿直打颤。
她当机立断,转过身朝屋里跑去。
又跑。
月清绝心中嘲了一声,伸手拦住明霁的去路,看着她一脸惊恐地停住脚步,唇微不可见得弯了弯。
“呵呵…月羽客,好巧…真是好巧啊。”明霁盯着近在咫尺的胳膊,往后退了两大步,尴尬地扯动嘴角,“没想到竟然能在此处遇见。”
要说巧倒也是真的巧,连着几天了,每次她来青楼寻沈春卿都能碰到月清绝在这楼中瞎晃悠。
她每每远远见着便刻意避开,如同见到猫的老鼠般夹着尾巴做人,虽不怎么光彩,但能规避危险才是正道。
这么连着躲了几日,谁知今日她刚从楼中出来便同他撞了个正着。
明霁心中苦涩,若不是佛祖不佑妖灵,她都想去寺庙烧烧香、拜拜佛,好好去去自己身上的晦气。
“不巧。”月清绝放下挡住她去路的手,上前一步,“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作甚?
明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莫不是这个捉妖的良心发现,对那日不堪的行径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今日是特意来道歉的?
她用圆圆的眼睛偷偷打量着月清绝,不知怎的竟从那张波澜不惊的死人脸上看出了几分心虚和愧疚。
没错了!他定是来道歉的!
已经习惯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小帝姬理所当然地断定对方是来向她致歉的,她梗了梗脖子,挺直脊背,昂着头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月羽客终是知错了?”
她的嗓音很软,虽已故作深沉却仍旧毫无气势。
为了弥补声音上的不足,她又努力挺了挺胸,眯起眼瞥向对方,冲着他说教起来,“身为男子,怎能如此作践一个女子?那日我在原地苦苦站了一个多时辰,腿肚子酸痛了好几天!月羽客如此欺负我,良心可安?”
“不过…”她清清嗓子,踮起脚尖,故作老成地轻拍月清绝的肩头,“常言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毕竟我长你非常…嗯…些许年岁,今日我便原谅了你,你日后做事定要有分寸。”
这一番话说完,明霁觉得自己做到了一位长者应有的风度。
里外来说,她比他多活了一百多年,那份气度可不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学来的。他听了她这番言论,现在怕是敬佩由心而起,连话都说不出了。
明霁端着架子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映入眼帘,长睫倾覆之下,那双微扬的眸中神色十分复杂。
这狐狸…脑中装的都是干草吗?
月清绝无言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把肩上的爪子拿下,从袖中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来后,露出里面的一对儿玉佩,其中一个碎成了两半。
“你给我的玉佩拆开是坏的。”
玉佩?什么玉佩?
明霁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会有此行为,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探头看了半天那对儿玉佩,这可不就是前几日自己为求月清绝解围,送给他的那对儿玉佩?
白送的东西坏了还需要送的人负责?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坏了一个不是还有一个好的?我买一对儿是为了送给一对儿夫妇,正好可以一人一只。你一人身上又不能挂两只,碎了一只,挂另一只便好了。”
…你就算有挂两只的癖好,我也绝不会赔给你一只玉佩。赔本买卖做了一次,绝不能做第二次!
“我是为了送心上人。少了一只,如何凑一对儿。”
心上人?这么一大块寒冰竟还能有心上人?又臭又硬的一块冰,捧在怀里不得活生生给冻死了?
“那你再去买一只就是了,你来找我作何?本就是你趁人之危,硬抢了去,我已让你占了大便宜,你现在还赖上我了不成。”
毛头小儿竟还妄想占我的大便宜!
月清绝闻言,眯了眯眼,眼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明霁懒得同他争辩,转身便想走,谁知再次被他伸手拦住去路,听脑袋顶上轻飘飘传来一句,“兴许是那日还没站够。”
明霁一听,登时怒火自心头冲天而起,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一把挥开他的手,“以强欺弱,算这么英雄好汉!”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英雄好汉了?”月清绝压下身来,凑到明霁耳边,冷冷开口,“你可记住了,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大圣人。我小肚鸡肠的很,别人欺我一分,我是要让还他千分万分的。”
寒意顺着脊骨窜起,明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向后退了几步,嘴里不服气地低声嘟囔,“不过就是欺我柔弱,欺负我打不过你罢了…”
“打不过我是真,柔弱倒是未必。”
明霁低着头翻了个白眼,俗话说不与傻子争长短,她是聪明的小狐狸,她胸襟宽广。既然退一步海阔天空,她退便是了!
“请问月羽客究竟想怎么样呢?”明霁端起笑脸。
“离开这儿,回你的狐狸窝去。”
明霁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刚刚平息的怒火再次爆发,“此处是你的地盘?你说让我走我便要走?”
“从相识以来,我从未害你半分,甚至还疼惜你。可你呢?你处处针对于我!”
“古有狗咬吕洞宾,今有你咬我小狐狸!你和狗一样,都不识好人心!”
明霁七窍生烟,一串话说得极快,没给对方任何插嘴的机会。她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对方脸色铁青,右手探入已然衣袖之中,看样子是要拿取符咒。
她气焰顿时消了一半,神色立即转变成委屈的模样,捂着脸哼哼了两声,“亏我还心疼你身上的伤,晚上做梦梦到的都是你。如今你如此对我,当真是错付了一片真心。”
明霁虽故作委屈,却也没想自己能博得冰块脸的同情。
谁料,少年闻言瞥了她一眼,竟真把手从袖中拿出,薄唇微抿,垂下眼皮轻哼一声,冷冷开口,“对捉妖师自曝自己是九尾狐,这世上怕是难寻比你蠢笨的妖了。”
“我…”明霁一经提醒,忽想起那日自己好像确实自曝了身份。
“人间多的是奸诈阴险之辈。”月清绝看着僵在原地的明霁,面带讥笑,“如你这般没有脑子的狐狸,恐怕很快便会被自己蠢死吧。”
身为帝姬心气儿自然是高的,明霁看着对方眼中的嘲笑,虽自知理亏却也不甘示弱,“命是我的,与月羽客无关,不劳你费心!”
此言一出,她早已做好了对方出手伤人的准备,全身肌肉紧绷,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她便立刻逃之夭夭。
谁知等了半晌,也没见半点腥风血雨,明霁抬头看去,只见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明明是张面无表情的冰块脸,可动物的天性却告诉明霁他生气了,还是很生气的那种。
月清绝确实生气了。
他为了要不要提醒这个傻狐狸不要轻易暴露身份这件事情,整整纠结了几日。
他身为捉妖师,本就应与妖怪不共戴天,岂有帮助妖怪的道理,可那天她…见到他浑身丑恶的伤疤不仅不怕,竟还关心他…
思索几日,他终是下决心过来找她,为了不让蠢狐狸看出自己的意图,以玉佩为幌子,同她东扯西扯半天,终于说出心中之话。
谁料,她不仅不领半分情,竟还如此咄咄逼人。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依他看,她才是那只恶犬!
怒火冲天的少年眯起一双墨眸,薄唇微启,“九尾狐族生出你这样的蠢货,真是可悲。”
“你…!”
“小妹!发生何事了?”
焦急地声音从身边响起,打断了明霁的话头,她侧头看去,见卸了花妆的沈春卿从楼里急匆匆走出,手里还拿着给俪娘抓的药。
俪娘身子近日越发不好了,她心里担心,今日同沈春卿说好了,待他演出结束,与他一起回家去看俪娘。方才他去卸妆换衣,她在楼里被脂粉味儿呛的慌,便先一步出来透气,谁知便同冤家撞到了一起。
沈春卿老远便听见明霁在同人争吵,加快脚步上前,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他识得明霁身边的少年,甲级捉妖师,月清绝。
捉妖师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每级间又分金、木、水、火、土五个小段,甲级以前只依靠捉妖数量来升级,而想要升至甲级则必须完成捉妖司所分配的顶级任务。
这种任务所讨伐的都是百年以上修为的大恶妖,因约近六成的捉妖师会在任务过程中殉职,甲级捉妖师可算是捉妖师中的凤毛麟角。
月清绝十二岁进入捉妖司,五年间有近百只妖死于他的剑下。他一路跳级晋升,年仅一十七岁便升至甲级捉妖师,是甲级捉妖师中最年幼的存在,捉妖司上下对他寄予厚望。
沈春卿早就听闻他来到了镇上,前几日在街上远远打了个照面,谁知今日竟碰上了。
此人并非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小妹为何会同他起了争执?
他尽力隐蔽起自己的妖气,将明霁拉至身后,朝着月清绝赔了个笑脸,“不知小妹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公子不快?”
“沈大哥!哪里是我做的不好,明明是他蛮不讲理,胡搅蛮缠!冷言冷语,恶语相向!”明霁见有人撑腰立刻又来了气势,从沈春卿身后探出头,杏子眼恶狠狠地瞪向月清绝。
她见月清绝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到沈春卿的脸上,心中猛然一凛,生怕他识出沈大哥的身份,心中发虚,赶忙消了气焰,拽住沈春卿的衣袖,“沈大哥,咱们别理他。嫂子还在家等着,赶紧走吧!”
沈春卿被明霁硬拽着走了几步,心中刚松下一口气,忽听背后人问道:“这位可是今日台上那位唱戏的公子?”
别人开口问,他也不好不答,只得回过身道,“正是。”
明霁不知对方又在耍什么花招,转过头刚准备开口,谁知却看见平日里的冷面少年此刻正满脸喜悦,大步向前,来到沈春卿面前,“我心上人十分喜欢您的戏,常常坐着马车跨两三个县城跑来听戏。近日,她病的很重,下不了床,我便想着多听听您的戏,回去唱给她听,或许能哄的她开心些。”
月清绝激动地走上前,薄薄的皮肤因为兴奋泛着淡淡的红晕,似是高兴坏了,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原来月清绝近几日常出没于善兴楼是为了他那位心上人。
明霁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大张着红红的小嘴,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她用手托了托自己的下巴,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这人怎么脸变得如此之快?
沈春卿也被对方的态度所惊,他知道这几日月清绝一直都在楼中,他原笃定对方已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不料他此时竟道出了如此一个原因。
他闻言虽心中半信半疑,却也只能开口客气道:“能得公子心上人赏识是鄙人的荣幸。”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月清绝靠得更近了些,眼中闪着渴求的光芒,“可否能让我同公子握一握手?我心上人一直渴望能同您握一握手,可惜她卧床不起无法前来,我今日若能替她同公子握手,她得知了一定会极为喜悦的!”
沈春卿见他靠得如此之近,心中不安,生怕他发现任何端倪,一旁的明霁也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答应对方的要求。
可月清绝言辞诚恳、面露期冀,沈春卿知此番他若是推脱只怕会弄巧成拙,反而引起对方怀疑。
无奈之下,他只能僵硬地露出一个笑容,朝他伸出手去,“若能帮到公子和心上人也是鄙人的荣幸。”
月清绝一把握住他的手,半晌,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收回手,朝着他做了个礼,“多谢公子!若清竹知晓定会开心的!”
明霁看到他握住沈春卿的手,一颗狐狸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见握完了手,赶忙拉起沈春卿的袖子,“好了!沈大哥!我们快走吧!嫂子、嫂子还等着呢!”
沈春卿在明霁的生拉硬拽下迈动脚步,两人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走去,只留下月清绝停留在原地,垂下眼眸静静地看着自己手腕,长睫在他眼下打上了一片阴影。
他在镇上巡查探访了几日,发觉善兴楼中的妖气最为浓烈,未免打草惊蛇,他近日一直在楼中暗中观察,对楼中人员一一进行排查。
一番调查后,身份可疑、来历不明的沈春卿成了他心中的怀疑对象。
他本想着找个好机会试探他一番,谁知今日和蠢狐狸的一番争吵,正误打误撞让他有了接近他的机会。
方才和沈春卿握手之时,他腕子上的三清铃并没有响动,说明它并未检测到任何妖气。
月清绝皱起眉头,这沈春卿究竟是人,还是一只已经强大到能够完全掩盖自己的妖气的大妖?
不过…
今夜便是月圆之日,也就是“食心鬼”杀人挖心之日,他且看看对方究竟会不会露出马脚来。
他抬起头看向两人远去的身影,少女正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眼中闪着澄澈的光芒,两条纤细的手臂夸张地挥动,好像是在比划着什么。
男人忍俊不禁,肩头耸动,好像是在轻声发笑。
月清绝紧盯着这温馨和睦的一幕,一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边的拐角处才收回视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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