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舟目光锁定王琦梅严肃的眼睛。
“王导，你觉得书里的大哥是什么样的人？
她突然说起小说中的人物，在心里琢磨了很多天没有说出的话，顺畅而出。
“压抑。压抑自己的**，压抑自己的疯狂。他把父母传递给他的窒息感再传给弟弟妹妹。
“他像一个真空的罐子，被父母抽走空气，放在冰箱里很久很久。现在他从冰箱里走了出来，瓶盖鼓起，他几乎压抑不住，宁愿发疯的是他自己，感情只能从眼睛中流出来。
“俞城就有这样一双眼睛。”
“你是这样想的？”王琦梅挑眉。“大哥只是一个配角，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多的戏份。你不知道我的剧本是怎么安排的。”
“但我把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俞城也是。”
潘舟语速加快，这些在心里琢磨了很多天没有说出的话，顺流而出。
“俞城是一个演员，他对表演有信念，有信仰。戏份只是呈现，但角色是活的。他理解这个角色，站在它的角度思考。问题不在于演员的外形和长相，这些是虚的，是大哥精心伪装的，只有眼睛里是真实的自己，照片是静态的，但他不是。”
“你要去看俞城的眼睛，是为了镜头，为了特写而生的。”潘舟继续说，“容纳万物，浮现情绪。”
“你能替我做决定吗？”王琦梅说道，不为所动。
“我不是来碰运气的 。”
潘舟迎难而上，殷切地看着她，语气坚定。
“俞城适合这个角色，我只和你谈俞城，谈这一个角色。我要你听完我的理由，留下他的照片，给他试镜的机会。”
“他有什么获奖的电影作品？你让我怎么相信他。”王琦梅反问。
“王导，你看人还需要写简历吗？”潘舟笑了笑，“他就在这，你只用看着他就够了。”
潘舟的最后一个字落在空寂的走廊中，久久没人说话。
最后，王琦梅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俞城。
*
俞城的视角和潘舟不同。
刚才，他站在一行人之后，面前是穿着各异的陌生背影，视线一刻不停地围绕在潘舟的后脑勺。
他听到王导不容置喙的拒绝。
然后就看到潘舟单薄的身体，跨步，转身，挡在王琦梅身前。
潘舟的脸，就突然出现在这些陌生背景的缝隙中，出现在他眼睛里。
她个子不高，仰着脸，嘴唇紧抿，脸侧的肌肉紧张，像一颗孤零零的白杨树，等候暴雨将至。
他听着潘舟口中的自己。
可能是紧张，可能是激动。她的声线微抖，语气不像是平时跟自己斗嘴的游刃有余，也不是抓偷拍时的急促和强硬。
是坚定，期待，深信不疑。
潘舟的眼睛闪动着神采，紧盯着王琦梅导演，并不看自己。
所以他毫无顾忌地，用自己的目光贪婪地注视潘舟的浅棕色的双眼。
自己的名字不断出现在她的口中。是呼唤，是无须绳索的牵引，又像是不能抵抗的蛊惑。
俞城脚下松动，下意识往前踱步，靠近潘舟。
他侧着头，幽深的眼底泛起柔和的波浪，轻轻颤动。
有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地，所为何事。目光仿佛鱼线，随着潘舟的声音，被收紧在她的眼睛里。
就在这时，王琦梅忽地回头，看着自己。
他正出神，来不及收回含情的眼睛，恍惚地和王琦梅对视了几秒。
他反应过来，迅速低头，眨眼几下，重新抬眼看向王琦梅。
隐下了看潘舟时的贪婪和着迷，睫毛落下阴影，带着诚恳和恭敬。
*
王琦梅抬了抬下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她转头回来，好奇地打量起潘舟，嘴角勾起笑意。
“是谁把我的行踪泄密出去了？拉来你这一只犟牛。”
她说道，恢复了最初温柔的神态。“第一次见你，还觉得你像羊一样温顺。如果今天我不答应你，你就要顶着牛角，永远挡在我面前？”
潘舟正要讲话，王琦梅就按住她的肩膀，往前走去。
“跟我来吧。”
几人随着王琦梅的脚步移动，俞城跟紧。
茶室的推拉门打开，王琦梅走了进去，而潘舟却在门前回头，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她小幅度地举起右手，在脸侧旁做出大拇指，向后一指。
是之前他们说好的手势。
俞城站定在门口。
潘舟和身后几人鱼贯而入，推拉门关闭。
*
“您好，您可以在大厅沙发上休息下。”
服务员俯身，礼貌地站在俞城身边。俞城戴着帽子和口罩，正坐在王导茶室房间前的软椅等候。
“不用了，我就在这等。”
俞城随口说完，服务员女生却没有离开。
“您是俞城吗？”她试探地小声开口，摊平工作簿，“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俞城了然，接下黑笔，在便签纸上写下名字。
服务员女生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我在这上班两年了，听说今天你可能来，我专门和同事换了排班。俞城老师，你比电视上帅多——”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俞城意外。
“昨天晚上经理接电话的时候，我在隔间听到的。”女生一愣，“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多说什么，不会影响您的行程。”
俞城刚想追问，茶室门口传来人声，他站起来。
服务员女生识相地小步走远。
推拉门喀拉一声，潘舟的脸忽地出现在自己身前。
她灿然一笑，眉眼弯弯，仰脸看着自己。
“去喝一杯吗？庆祝一下。”
*
写字楼负一层的酒吧。
刚入夜不久，酒吧昏暗，几乎没什么客人。
潘舟从吧台端起两杯酒，走到转角处的小隔间。俞城去掉了口罩，紫蓝色的光束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你喝吗？”潘舟坐在俞城对面。
“干嘛不喝。”俞城翘着二郎腿，嘴角勾起，伸手接过潘舟的酒杯。
“那天晚宴你不是很挑酒吗？”
潘舟自在地笑着，脱掉黑色的短款羽绒服，只穿了肉粉色的修身高领毛衣，黑发搭在肩膀上。白色的粗线围巾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
她摘掉手套放在圆桌上，泛红纤细的手指握住杯壁，畅快地仰头吞咽。
“你怕冷吗？”
俞城不急着喝酒，酒杯随着手腕摇晃。
“还好吧，怎么突然说这个？”潘舟随口回答，“不问问我在王导那里怎么发挥的？”
俞城偏过头，低沉地笑起来。
“笑什么？没让你看到可惜了。”
“你是怎么发挥的？王导最后是怎么答应你的。”
他在鸭舌帽下专注地看着潘舟。她就像那天在晚宴上得知代言后，得意和骄傲。
“我给她看了你综艺的片段，”潘舟小声说，“砍柴，躺在沙滩上，还有很多。”
“综艺和电影能一样吗？”
“当热不一样，只是作为参考，”潘舟神采奕奕，狡黠地笑着，“我把你所有视频资料都带上了，她主要看了那两段。”
“定下角色了？”俞城问。
“算是过了初筛，以后还会有面对面的试镜。但王导的意思是主要拍弟弟妹妹，大哥只是配角，出场并不太多。”
潘舟嘴唇轻轻咬着杯口，思维飘散。过了一会，她认真地看着俞城，坐直上身。
“俞城，”潘舟举起酒杯，嫣然一笑，“但我们做到了。”
俞城前倾身体，伸长手臂，杯口低于潘舟的酒杯，清脆相碰。
“潘舟，谢谢你。”他慢慢说。
“愿意让我当你的经纪人了？”潘舟故意打趣，随后说道，“不过我再过几天就不做了。”
俞城手上的动作顿住，倾斜的酒杯停在嘴边。
酒吧音乐的音量突然加大，光束随着音乐的节奏快速地移动和变色。
他慢慢含下一口酒，靠在沙发上，紫色光束下的眼睛注视着潘舟，故作轻松。
“为什么？”他语气随意。
“我已经很多年不做经纪人了，这次也是因为俞老师的请求才来。”
潘舟垂下头，不看俞城的眼睛，手指摩擦杯壁。
“自从我养过那只德牧走了，我就不做经纪人了。”
俞城没有说话。
她抬起头，看着他盖在阴影中的双眼。
潘舟没看出什么情绪来，不过想起他最初得知自己要做经纪人的百般拒绝，她觉得俞城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之前俞老师让我来，说你不服管教。但现在我觉得你很好，杨齐带艺人很有经验，王导的戏也有了进展，不需要我再像五年前一样，跟在你身边了。”
“这样你就开心啦，我们也互相斗了这么久了。”她把酒杯倒满，“不过我还在B市，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还是朋友，平时随时都可以见面。”
“坚持了一个多月，就不做了？”
俞城懒懒的声音，在酒吧的音乐中响起。
“是呀，还没让我爱上你，我就要跑掉了。”
潘舟开着玩笑，手肘撑在膝盖上，笑意盎然。这是一个多月前，刚和俞城重逢的第二天晚上，俞城立下的威胁。
现在的俞城却没说话，视线飘忽，避免和潘舟长时间的对视。
他一手搭在桌面，头枕着靠背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手指却捏紧酒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潘舟的手机响起来。
是刘助理的电话，刚才潘舟在喝酒前，交代他开车来接俞城。
“潘姐，我到了，不过这有附近是有什么活动吗？地库好多人。”
“今天周三，能有什么活动？”潘舟皱眉，“你先别来电梯口，先停远一点，我去看看。”
潘舟穿上羽绒服外套，放下酒杯。
“你先戴上口罩吧，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她对俞城说，走了出去。
*
“不好意思，让我过一下。”
酒吧的过道里人挨着人，潘舟在缝隙中艰难前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并不是深夜最火爆的时间段，酒吧里却比往常多了很多人。
一个路人匆忙快走着，从潘舟擦肩而过。
莫名觉得熟悉。
她回头看，男人的短发泛着天生的黄色，发质细软，整个贴在脑袋上。和那天自己在百纳大厦楼梯间追到的身影很像。
会是他吗？杜衡的经纪人？
“章子晋！”她试探着开口喊道。
男人脚步一顿，潘舟立刻凑上去。
“您好，真的是你呀。”潘舟站在章子晋面前，表面殷勤地打招呼，实则观察他的反应。“好巧啊，在这里还能碰到你。”
“……你好，你是潘舟吧。”章子晋被潘舟强行搭话，不得不停下脚步。
“您认识我？我刚来百纳不久的。”潘舟不依不挠地盯着章子晋。
“呵呵，听杨齐说起过你。”章子晋干笑两声，“我过来见朋友的，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多合作啊。”
一对男女搂抱着经过，他趁乱离开。
潘舟想了想，决定先去大楼外面看下情况，继续往前走。
章子晋，杜衡的经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之前没正式见过面，他怎么能认出自己，又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沿着楼梯从负一层的酒吧，走到大楼的大厅，隔着玻璃往外看。
大楼前的空地站满了混杂在一起的人群，路口一眼望去全都是红色的刹车灯，不断有人从车辆中慌张地走下来。
大楼的保安已经在门口拉起警戒线，但扔拦不住往里挤的人。
“大哥，这是怎么了？”潘舟问保安。
“我哪知道！半小时前还好好的，突然来这么多人。”
潘舟疑惑。她原路返回，匆匆往酒吧的方向走。
她经过身边几个女生，听到她们的谈话：“快走，我朋友刷到了，说酒吧——”
“酒吧怎么了？”潘舟敏锐地听到关键词。
“微博上说的，俞城在这的酒吧。”女生说完就走了。
潘舟愣在原地。
俞城的私人行程泄露了？
这样看来，很可能刘助理在地下车库遇到的人群也是粉丝。
被粉丝在私下围堵着，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最多是有些麻烦，不好处理安全和秩序，不好脱身。
但潘舟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今天不是拍摄，不是录节目，是私人行程，她连杨齐都没说。消息怎么这么准确，又这么快地传出去，能一下子引来这么多人？
来不及多想，她跑起来，拨通俞城的电话，很快被接起。
“你在哪里？”潘舟快速说道。
“怎么了？在卫生间。”对面的俞城不明所以。
“有没有事？人多不多？”潘舟顾忌着对话被路人听到，隐晦地说。
“人挺多的，但没什么事，没人找我。”俞城一点就通，“就是刚才碰到章子晋了。”
潘舟心里一惊：“他找你干嘛？”
“碰了几杯，就走了。”
“好好，”潘舟暂时放心，“你先回去坐好，把脸遮好。我马上回去了。”
潘舟挂掉电话，沿着人少的消防通道，走楼梯进入酒吧。
酒吧的过道人不算太多，也不像大楼门口推搡地乱了秩序，
俞城所在的卡包就在前方，潘舟不由得松口气，拉紧外套小跑起来。
忽然，从岔口猛地冲出一个男人，撞到潘舟身上。
男人手里的小包掉在地上，潘舟也被撞得摔在地上。
她一手撑着地面，膝盖火辣辣地疼。她视线自然地从地面落在男人的小包——以及掉出来的一张相机存储卡。
橙色的表面写着64G，而数字6上满是划痕，几乎看不清楚。
她记得这个模糊的数字6，记得这张卡。
在Y市拍摄《追逐田野》综艺时，她跑了几百米抓职业代拍，当时从他手里搜到的就是这张存储卡。
不等潘舟多想，那人飞快地捡起东西跑了。
潘舟心脏狂跳。她转头愤恨地最后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站起来冲向自己的卡座。
俞城就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他垂着头，肩膀斜靠在墙边，双手搭在腿上，托着酒杯。
还好没事。
潘舟捂着胸口，缓着呼吸。
“外面全是你的粉丝，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你在这的，”潘舟叹口气，坐在俞城身边。“我们一会慢慢出去，不然粉丝要是都挤进酒吧，万一踩踏就太危险了。”
俞城没说话，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喝醉了吗？”潘舟疑惑，低头看他的脸。
俞城帽檐下的双眼平静地闭着，呼吸缓慢。
“俞城？俞城——”
潘舟晃动他的手臂，却没有反应。
醉也不该醉成这个样子。
她无措地抬起头，忽地看到不远处过道里，站着的章子晋。
杜衡的经纪人章子晋一手插着口袋，冷冷地和潘舟对视，嘴角带着笑意。
潘舟脑子里似乎有一条线打通了，片段与片段连接起来：几天前在百纳公司里的跟随，电视剧外景地的人影，外面的粉丝——
现在俞城手里的这杯酒。
潘舟只感到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
她冲上去，拽住章子晋的领子。他却丝毫不躲，从容地看着潘舟的反应。
“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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