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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银

雷声响了一夜,次日,雨过天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

吟若星顶着眼下乌青在房中无所事事,正靠在窗边发呆,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负责在外院洒扫的小丫鬟菡萏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跑进芳菲苑,口中喊着什么,吟若星没有听清,便把菡萏叫到身边询问。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菡萏连忙行了个礼,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回…回二小姐,大公子和大小姐回府了!正往芳菲苑走呢。”

“真的?”吟若星眼睛一亮,面上的低落一扫而空,换上笑颜就要往院外跑。“我这就去接他们!”

“小姐…奴婢斗胆,可…可以去跟看看吗?”

菡萏捏着衣角,支支吾吾,她今年刚满十三,比吟若星还要小上一岁,有一个胞姐,叫作芙蕖,是吟宛月的贴身丫鬟,这次跟着主子去城外上香,一去就是半月,菡萏年纪小,对阿姐十分依赖,如今许久未见,实在想念的紧。

吟若星会意一笑,朝菡萏伸出手“当然,我们一起吧。”

吟若星和菡萏也算是一同长大,她把菡萏当玩伴,便也没顾及什么上下尊卑,拉着菡萏就跑出了芳菲苑,远远就看见朝自己走来的一行人。

“姐姐!大哥!”

“星儿怎么出来了?这日头正烈,别热坏了。”

“就这么一会,那会啊,我院里的小厨房今日做了姐姐最爱的茉莉花酥,姐姐快跟我来!”吟若星说着就要拉吟宛月走,吟宛月轻咳一声,示意吟若星身旁的吟喻舟。

“大哥难得回来,也来芳菲苑坐坐吧,我给大哥泡花茶!”

“不必麻烦了,我先回院子,你们聊。”

“那…那好吧…大哥慢走。”

吟喻舟点点头,转身离开,吟若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道:“总是这样,感觉大哥都没什么朋友。”

吟宛月浅笑着不说话,两人并肩往芳菲苑走去,留下菡萏、芙蕖两姐妹。

“你怎么和若星小姐一块来了?你不应该在前院做活吗?”

“阿姐,你怎么一回来就这么凶啊,这么久不见,我想你了,就问二小姐可不可以来看一眼,就看一眼,可她直接就把我带过来了,二小姐人真好!”菡萏咧嘴笑起来,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芙蕖轻叹一声,点了点妹妹的额头,道:“你啊你,人二小姐就比你年长一岁,那可是连奕王都能处成朋友,你呢?就只知道睡觉吃甜糕。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不是有阿姐在嘛。”

“阿姐也不能陪你一辈子!早晚有一天我会离你而去的。”

“那就等那一天来了再长大吧!”菡萏挽着芙蕖的手,笑得毫不在意………

自从那晚见到祝怀谨暴露本性,吟若星已经许久未见到他了,不知不觉间竟已有一月之久,暮春三月的尾巴,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芳菲苑的小厨房里斜斜铺开。灶膛里柴火噼啪,炖着羊奶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氤氲的白色蒸汽裹着浓郁的奶香,暖暖地弥漫。

吟宛月挽着素袖,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用小铜勺轻轻搅动罐中乳白的液体。她侧过脸,眉眼温婉:“星儿,瞧见没?火候到了,奶皮子薄薄一层,这时候才可下那磨好的山药泥。早了,腥气重;晚了,香气又散尽了。”

吟若星用力点头,鼻尖凑近那升腾的热气,小巧的鼻翼翕动。“瞧见了!”她脆生生应着,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子,“父亲这几日案牍劳形,夜里咳得也厉害些,喝了这羹,定能舒坦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将旁边青瓷碗里碾得细腻如雪的山药泥,沿着罐壁缓缓倾入翻滚的羊奶中,动作生涩却认真。

“父亲这几日时常咳嗽,这羊奶山药羹也不能用多,一会做好了,你拿那瓷碗盛一碗给父亲送去,剩下的我们一起送给大哥和两位姨娘。”

“嗯!”吟若星紧紧盯着罐中翻涌的羊奶山药,生怕错过哪个细节导致以后自己做的时候失败,吟宛月看着她逆着光的半边认真的小脸,唇角漾开一丝笑,伸手替吟若星拢了拢颊边碎发。铜勺画着圈,山药泥与温热的羊奶交融,奶羹愈发柔润洁白,盈满小厨房的清甜香气。

熬的差不多了,羹汤稠滑,吟宛月小心的将羹汤一一分装。

“去吧,小心点,别烫着了。”吟宛月轻声道。

“不会的,我先去了,姐姐等我。”

“嗯。”

吟若星捧着瓷碗,脚步轻快的穿过回廊,绕过盛放的芍药,朝父亲的外书房走去。

外书房门虚掩着,一片寂静。吟若星轻唤两声“爹爹”,只余空荡回音。她犹豫片刻,轻手推门进去。屋内光线略暗,檀木大案文书堆积如山。她走到书案边,目光扫过,准备寻稳妥处放下瓷碗。案角放着基本写好的奏折,似乎是关于走卖私盐的,吟若星看不太懂,将羹汤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想着给父亲留张字条,可吟盛的桌上十分干净,吟若星转身在后方的木架上寻找草纸,她找了半天,终于在木架最下方找到了新的草纸,而放置草纸的抽屉旁,一个不甚显眼的紫檀木匣被吟若星碰掉,匣盖松动,一线幽冷光泽透出。那光泽奇异,如凝结月华,又似深潭寒水,无声攫住吟若星的视线。莫名牵引力让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想要将匣子打开,吟若星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打开了紫檀木匣,匣中静卧着一条项链。链子看起来有些许年份,可不知是由什么丝线编成,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更奇的是吊坠,一块泪滴状的,不知是什么宝石,似玉、似冰,边缘圆润,仿佛吸纳所有光。却透出点点极其细微、针尖般的银芒,如同将一片寒夜星穹封存其中。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如电流窜过吟若星脊椎。心跳陡然失序,她指尖带着宿命般的渴望,轻轻触碰上那块泛着凉意的宝石。

“嗡——”

一声细微、却仿佛震荡灵魂深处的嗡鸣响起!指尖下的宝石骤然发烫,却很快回归冰冷,吟若星眼前猛地一眩,无数破碎光影如冰屑炸开——刺目的血色,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凄厉哭喊、绝望嘶吼、还有一片黑暗的天空……混乱可怖的意象裹挟冰冷杀意,如决堤洪水冲入脑海。

“斯—”吟若星低呼,手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脸色惨白如纸,拿着木匣的手在微微发抖。她踉跄退后,后腰撞上木桌,心口狂跳,脑海中闪过些许画面,又立刻恢复空白,吟若星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她记不起来了,哪怕只是刚刚看见的,一抹寒意沿指尖透骨。

另一边,吟宛月正将一个个瓷碗罗列出来放在桌上,每个碗中都盛上还冒着热气的羊奶山药羹,就在这时,一道挺拔如墨痕的身影,无声出现在回廊转角。一身玄色劲装,气息沉敛的纪辞与这满园春色格格不入。

吟宛月猝不及防,心头一跳,后退半步,铜勺掉进罐子里,在看清是纪辞后,眼中惊诧稍褪,覆上复杂难辨的情绪。纪辞眼下一道浅淡旧疤在光线下清晰。

“吟大小姐。”纪辞抱拳,声音轻而低沉,带着一股磁沉的诱惑力,目光落在她裙裾前的地面。

“你是…纪辞?”

“吟小姐认得在下?”

“听星儿提过几次,你来找星儿?”

听到吟宛月道话,纪辞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后再次沉下神色。

“若星小姐一月前留在奕王府的药很见效,我特来向她求取药方。敢问吟小姐可知她现在可在府上?”

“星儿去给父亲送汤了,还未回来,纪公子且先等等,我去帮你叫她。”吟宛月作势要走,手腕却被纪辞拉住。

“你…”

“抱歉,不必了,既然她有事,我便明日再来吧。”纪辞缓缓收回手,再次俯身行礼,转身欲走。

“纪公子且慢。”

吟宛月下意识唤住。声音出口,自己亦微微一怔。纪辞脚步顿住,侧身,沉静如寒潭的眼抬起,带着一丝询问看向她。

“吟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庭中寂静,唯风过花叶沙沙。吟宛月脸颊微热,定了定神,声音平静自然:“星儿已经去了好一会了,我正要去寻她,我会告诉她准备好药方,公子晚些来取吧。”

“也好,有劳吟小姐了。”

“无妨。”

吟宛月目光掠过纪辞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刀,刀鞘暗沉光泽带着冰冷气息,与满园春色、锦绣罗裙对比刺眼。心头那丝莫名悸动如石投深潭,漾开微澜。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提起裙裾,步履匆匆朝父亲的书房而去。

纪辞在原地静立,看那抹浅色身影消失在□□深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波动。默然片刻,身形一晃,从高墙飞身而出。

吟宛月匆匆走到书房外面,朝里面喊到:“星儿?怎么还不出来?”吟宛月清亮带着疑惑的嗓音,如暖风穿透书房门。声音将吟若星从迷茫中拽回。她惊魂未定地最后瞥了一眼匣中水色吊坠,手忙脚乱将匣子塞回原处,她将散乱的草纸整理好,对着门外道:“就…就来了!”

吟若星愣愣的拉开门,刺目天光涌来。门外,吟宛月亭亭玉立,脸上带着嗔怪笑意,刚要开口,目光越过吟若星肩膀望向空寂书房,眉头微蹙,似对妹妹的失态有所察觉。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吟若星下意识隐瞒,稍作调整后对着吟宛月道:“对了,姐姐不是说在小厨房等我吗?怎么来寻我了?”

“刚刚奕王府的纪公子来找你,说是来求取什么药方,怎么,姐姐的小郎中已经开始治病救人了?”

“姐姐!”

“好了好了,你快去找方子吧,汤我让芙蕖一起送就好,纪公子晚些会来取。”

“嗯…”

吟宛月察觉到不对,捏了捏吟若星脸颊上的软肉。

“怎么一提到奕王就跟个蔫了的白菜似的,我看你有一阵子没出府了,怎么回事?他暴露本性了?害怕了?”说的这,吟若星眼睛猛地睁大,一边震惊吟宛月竟然猜到了,一边又悄悄否认吟宛月说她害怕的话。

“行了,你快去吧,一会羹汤凉透了,我先去小厨房了。”

吟若星点点头,等人走远才小声喃喃:“不是害怕…是在想怎样让他相信我并不讨厌他原本的样子………”

天刚晴了几天,在吟若星下定决心要去一趟奕王府那日,暴雨再次降临,吟若星没辙,只得乖乖待在家中,路过厨房时,看见陈语慧在熬姜汤,她走进厨房,对着陈语慧道:“姨娘怎么熬上姜汤了?大哥生病了?”

“星儿来了?今日这雨下的猛烈,一会老爷回来身上肯定湿透了,我把着姜汤熬在这,老爷回来了就能喝”

“爹爹还没下朝呢?还是姨娘心细,今日师父留了问题,我就不多打扰姨娘了。”

“去吧,路上小心点,别淋着雨。”

“姨娘放心!”

吟若星笑着应下,小跑着回了芳菲苑,于此同时,暴雨之下的西辽皇宫中,紫宸殿内争执之声传出大殿,混进雨声中,紫宸殿上,蟠龙金柱撑起穹顶,琉璃瓦滤下的天光带着深宫森冷。丹陛之下,气氛紧绷如满弓。

“陛下!”吟盛一身绯色官袍,立于大殿中央,声音清朗凛然,字字如金石坠地,“江南水患,百万黎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朝廷拨下八十万两赈灾银,乃救命之资!然李相所荐之转运使,督办不力,中饱私囊,致使粮米霉变、药材以次充好者,十之三四!沿途更有层层盘剥克扣,灾民所得,不足十之一二!此非天灾,实乃**!还有,臣近来发现,盐铁司似乎也存在走卖私盐之况,臣恳请陛下,彻查转运使及相关官吏,追回赃款,严惩不贷,以安江南民心,以正朝廷纲纪!”

话音落,殿内落针可闻。龙椅上西辽皇帝面沉似水。

文臣首位,左相李兼面容清癯,一派老成谋国。他捻着腕上油亮紫檀佛珠,闻言,眼皮未抬,只发出一声极轻嗤笑,如微风拂枯叶。

“吟太守此言,危言耸听,以偏概全。”李丞相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久居上位威压,“江南水患,亘古难题,千头万绪。转运使纵有小过,亦是情势所迫,人力难为。盐铁司向来管理森严,什么样的人可以有调动之权?吟太守仅凭几封道听途说的折子,便欲动摇赈灾大局,指责中枢重臣,不知是何居心?”话语转厉,目光如冷电射向吟盛,“莫非是见江南糜烂,欲将脏水泼向同僚,博‘铁面无私’清名?还是说……吟太守如此急切插手江南事务,另有所图?”

诛心之论,字字带血。吟盛胸中气血翻涌,脸色涨红,猛踏前一步:“李相!你……!”

“够了!”皇帝不耐低喝,声音透着疲惫厌烦。揉揉眉心,目光在李丞相古井无波的脸和吟盛愤怒颤抖的身体上扫视,最终化为冰冷漠然。“江南赈灾一事,李相统筹全局,自有分寸。吟卿心系灾民,朕心甚慰。至于走卖私盐之事,朕自会查明,弹劾重臣,非同小可,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陛下!”吟盛欲再争,皇帝已拂袖起身,转入后殿。殿门沉重合拢。李丞相慢悠悠理袍袖,目光掠过僵立的吟盛,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笑意,如毒蛇吐信。未再看吟盛一眼,在党羽簇拥下,从容步出大殿。

当晚,丞相府的书房内,檀香袅袅,光线昏暗。李丞相端坐太师椅,指尖敲击紫檀扶手。

“相爷,吟盛不识抬举,今日殿上竟敢……”心腹幕僚躬身,语带狠厉。李丞相抬手止住,声音平静无波:“跳梁小丑罢了。江南的银子,是那么好动的么?本相本想着,他一介小小太守,惊不起什么风浪,可他竟提到了私盐,我们与煜王筹谋了如此之久,断不能毁在他手上!”他端起茶盏,情绪有些激动。

“相爷的意思是…将吟盛拉下水,让他闭嘴?”

“本相从不信人心,只有死人的嘴最严实,先前交代你的,可以去办了。记得做的隐秘些。”

“相爷放心,您交代的一定安排好。”幕僚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精光,“五千两官银印记已改,账目也已做好,只等合适时机,发现在吟府库房夹层。人证也已备好,随时可指认吟盛心腹管家经手。”

“嗯。”李丞相啜了口茶,眼神幽深,“本相要让他永无开口之日。明日,本相亲自上折。”

第二日,晨风吹进院子,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独有的土腥味,吟若星悠悠转醒,迷迷糊糊的坐于梳妆镜前,杳儿站在她身后,用木梳沾了栀子花泡的水为她梳头,淡淡的花香缠在发丝间,吟若星舒服的仰起头,杳儿忍着笑意帮她盘起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她最喜爱的茉莉镶花发钗。

“杳儿姐姐,爹爹今日怎么没让我们去大厅一同用早膳?柳嬷嬷竟也放任我睡到现在。难道是因为今日是我生辰,她才允我休息一日?”

“老爷一早就出门了,说来也怪,奴婢刚才去厨房看早膳,府上的下人少了一半不说,就连看门的都不在了,不过陈姨娘刚刚来过,她让奴婢转告您,用完膳后去慧雅苑找她。”

“陈姨娘?这是出事儿了?”

“奴婢不知…”

吟若星随手将掉下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面色微沉,藏在衣袖下的小手不自觉稍稍握紧。站起身的同时对一旁的杳儿道:“不用等用完膳后了,我现在就去找陈姨娘。”

“小姐…”

吟若星一口气跑到慧雅苑,只见陈语慧端坐于桌前,桌上放着个有些眼熟的木匣,吟若星站定调整呼吸,陈语慧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有些意外道:“不是让你用完膳后再来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陈姨娘一早就来吩咐杳儿,我想许是有什么急事,就先来了。”

陈语慧微微颔首,浅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是你生辰,老爷走时吩咐让我把这个送给你。”话落,陈语慧朝吟若星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便将桌上的木匣放在她手心,吟若星低头看着那紫檀木匣,确定了是她前几日在父亲书房看到的那个,指尖下意识收紧,吟若星道:“姨娘可知这是何物?父亲为何要送给我?”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至于为何要送你,今日是你的生辰,也许是你爹爹送你的生辰礼。”陈语慧笑得温和,吟若星心中那丝不安却没有消失,她与陈语慧告辞,走在回芳菲苑的小道上,远远看见吟喻舟朝她走来。

“大哥?”

吟喻舟闻声侧头,看见了正朝他扬眉浅笑的吟若星,淡淡道:“早,星儿这是要出府?”

“不是,昨日郎中师傅与我商讨的药剂我还没制出来,我想着回小厨房再试试。”

“这样啊,星儿这几日没什么事就别出府了,听闻京城不太平,江南也在闹水患,刚刚下朝父亲还被陛下留下了。”吟喻舟微微颔首,要走时又转过头对吟若星叮嘱一番,吟喻舟在吟府虽然低调,却也是年少有为,未及弱冠就考上了举人,现如今在翰林院当个编修,吟若星望着他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面上的笑意淡去,担忧道:“父亲这几日怎么总是留下议事?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个小姑娘家家,就别操心大人们的事了,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吟喻舟艰难的挤出一抹笑,出声安慰,心中却是阵阵发苦,今日京中总有谣言说吟太守贪墨官银,导致送到江南的赈灾银两生生少了一成,虽说他与自己这个父亲并不亲近,却也知道父亲的为人,他绝不会是那贪墨官银之人,可显然陛下还是对吟府起了疑心,只是缺少证据,可若是皇帝真想灭了吟氏一族,根本就不用什么证据,一句话的事而已,看着面前明媚的小姑娘,吟喻舟不禁又开始庆幸,好在吟若星不是吟家亲生的女儿,族谱之上也没有她的名字,若是吟家真有一劫,她倒是可以幸免于难,想到这,吟喻舟有些不自然的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少女的发顶,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从袖带中掏出一个锦盒,笑容带上点真切,道:“对了,生辰快乐,这是大哥送你的生辰礼!过了今日,星儿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父亲上个月就在准备你的笄礼,明日一早就会有人上门来为你庆贺,记得好好准备。”

吟若星被吟喻舟的动作惊到表情都有些变了,手也有些僵硬,自她有记忆起,这算是她这个大哥哥头一次与她有过如此的动作,或许,也是第一次与她相处的这般亲昵,面对吟若星疑惑的目光,吟喻舟将锦盒塞进女孩手中便尴尬的收回手,轻咳一声道:“先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你不是还有功课要做吗?快去吧。”

“诶…”望着吟喻舟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吟若星轻笑出声,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原来大哥哥是这样的啊,先前还以为大哥哥不喜欢她,所以从不与她有什么过多的接触,像个陌生人一般,今日倒是有了些长兄的样子。”

回到芳菲苑,吟若星还未进人院子,就见吟宛月身边的贴身婢女芙蕖正和菡萏站在一块小声交谈,马上又想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欢快的小跑进屋,果然看见一身绯色纱衣的吟宛月坐在庭院中细细品着茶,吟若星眼前一亮,三两步跑上前。

“姐姐!”

“你这丫头,终于回来了,一大早就不见人,跑哪儿去了?”吟宛月放下茶盏,嗔怪道。

“姐姐今日真是不一样,这似乎是姐姐第一次穿这般艳丽的颜色吧?真好看!简直比那话本里的洛神还美了!”

“说你呢,扯到我身上做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些油嘴滑舌的功夫了!”

话是如此说,吟宛月确是不自觉的、面上一红,她平日里总是一身素色衣衫,要么是白衣要么是蓝纱的,如今穿上如此张扬明艳的红,倒是少了平日里那出水芙蓉般的气质,而是给人一种雪地红梅的感觉。

“话说,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当然是收礼啦。”说罢,吟若星将怀中两个礼盒放到桌上,首先打开了吟喻舟送到那个,云纹锦盒中,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簪放置其中,吟若星惊喜的那在手中把玩,随意插在发间,对着吟宛月道:“姐姐快帮我看看,好看吗?”

吟宛月抬头,看着那与其他发饰格格不入的玉簪,强忍笑意。

“这是大哥送的吧?”

“是啊,姐姐怎么知道的?”

“这吟府上下,也就他这么不会选礼物了,来,看看姐姐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话落,吟宛月递过去一方精致的玉盒,吟若星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一条缀着星月道手链,星星是用金子一点一点打出来的,月亮则是银制的,一金一银相互辉映,我恰好对应了吟若星与吟宛月,吟若星爱不释手的将玉盒抱在怀里,眼角有细细的泪花。

“听陈姨娘说父亲早就准备好了笄礼的东西,等过了今夜,咱们星儿就是大姑娘了,真难想象,我的妹妹都这么大了,未来寻的夫君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姐姐怎么和大哥说一样的话,我才不要什么夫君呢,我要一辈子和姐姐在一块。”

“傻姑娘,不说这个了,怎么样?姐姐送到这个,你可还喜欢?”

“当然!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吟若星说吧,当即将手链戴在了腕上,看着链子在烛光下泛着浅浅的光,眼底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你喜欢就好,也不枉费我是一番折腾。”

“大小姐,二小姐,陈姨娘和林姨娘的礼物也送到了,小姐可要现在看看?”

门外传来杳儿的通报,吟若星和吟宛月对视一眼,吟宛月道:“带进来吧,星儿一会看。记得替星儿去两位姨娘那道谢。”

“是”

“星儿现在看吗?还是…”

“等一会吧,我若是再不开始制药,晚些郎中师傅检查,我可要挨手板了。”

“你自己弄吧,姐姐就不在这打扰你了,我先回去。”

吟若星点点头,朝吟宛月挥了挥手“姐姐慢走!”

傍晚,夕阳熔金,将吟府屋脊花木涂抹上浓烈近乎悲壮的橘红,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吟若星将最后一枚丹药放入瓷瓶中收好,心中莫明有些不安,她默默将两瓶药丸收在腰间,剩下的,则被菡萏收到了柜子里,杳儿下午时被安排出府采购芳菲苑的用度,这会只有菡萏在院中伺候,吟若星看向半掩着的窗子,暮色透进房间。

“小姐,这是林姨娘送来的长寿面,姨娘说老爷还未回来,虽说及笄礼在明早,可这长寿面还是要生辰当日吃的。”

说话的人是林婉茵身边的婢女茶谷,她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素面,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

“替我谢谢林姨娘,放在这吧,我一会吃。”

“是”

茶谷赶着回去伺候林婉茵喝药,不便多留,放下长寿面就行礼离开,吟若星接过菡萏递来的毛巾简单擦了擦染上药泥的双手,转头对着菡萏道:“我记得,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对吧?”

菡萏受宠若惊,慌忙低下头,小心道:“回…回二小姐,是这样的。”

“再过一年,你就可以出府了,可想过要做些什么?”

“小姐…我…”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把你当一同长大的好友,别老是小姐小姐的叫,说吧,没什么好怕的,闲聊而已。”

“菡萏没什么远大理想,只想和阿姐一起,一起在城中有个小院,无论大小,不用担心温饱,只要有阿姐,怎样都好!”菡萏笑起来时会露出两个可爱多酒窝,青涩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对阿姐的依恋。

“芙蕖姐姐应该早就到了可以出府的年纪了吧?她今年多大了?”

“回小姐…星儿姐姐,阿姐今年已满十八了。”

“那怎么…”

“兴许是为了等我一同出府吧。”

吟若星点点头,看着菡萏笑得开怀,不自觉也跟着微微一笑,她也曾幻想过,若是自己和阿姐不是这京中贵女,阿爹不是京城太守,他们一家在小竹林中生活,父亲不用担心朝堂的风云变幻,姨娘不用成日与那些贵妇婶婶应酬,姐姐也不会应不愿嫁人而受到耻笑,或许,大哥也会释放天性,与她们在林间肆意欢笑……

“星儿姐姐…星儿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是觉得你说的生活真好!或许我也会很喜欢。”

菡萏笑出了声:“是啊!可我每次和阿姐这么说,她都要说我天真,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一定要牵着阿姐的手,和她一起吃好多好多桂花糕,一起穿漂亮的裙子,再也不用低声下气的去……小…小姐恕罪,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有什么好恕罪的?你说的是事实,要是换成我,也会这么想的!”吟若星笑是明艳,发间的红色丝带不小心缠在了手臂上,菡萏有些愣神,小声喃喃:“星儿姐姐真好看,要是我也能想姐姐这样好看就好了……”

“你会的!”

两个姑娘正欢笑着,院中隐隐约约传来声响。

“咣当——!轰隆——!”

吟若星顿感不妙,拉住了菡萏想要出门查看的动作,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伴随着十分急切的声音:“星儿!快出来,家里出事了!快!”

是吟宛月,吟若星来不及思考家里这是出来什么事,拉上菡萏一同开门,院外下起了雨,一丝一丝的牛毛细雨,吟宛月发髻微乱,带着吟若星在吟府较为偏僻的小道一路奔跑,从偏门进了陈语慧的慧雅苑,夜色如泼墨,沉沉覆盖。更漏声在死寂府邸格外刺耳。几乎是吟府上下所有的女眷都聚在了这里,众人面上皆是一副悲伤绝望之色,吟若星直到调整匀了呼吸,脑中还是一团乱麻,来慧雅苑的路上,吟宛月大致和她说了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陛下先是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吟太守贪墨官银,后又有当朝丞相亲自上书举报吟太守家中藏有贪墨的银票,陛下龙颜大怒,一个圣旨就下令抄家。吟若星心中有万分疑惑,她并不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可现如今陛下已经定罪,官兵已经将整个吟府包围。

院外,震耳欲聋撞门声如平地惊雷撕裂深夜宁静!无数沉重杂乱脚步声、兵刃出鞘摩擦声、粗暴呵斥怒骂声、婢女惊恐的尖叫声……如同地狱狂潮,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一点将吟府吞没……

“奉旨查抄!所有人等,原地跪伏!擅动者,格杀勿论!”

为首之人那冰冷无情的宣旨声,如寒冰巨锤砸在每一个吟家人心上。吟若星跑向门边,一只手被吟宛月拉住,点头示意姐姐没关系后,轻轻扒开一条缝隙,远远的,看见庭院的正中央,仆从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身后,是不知有多少人的官兵。

“所有人听令!去给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一个都不许放过!”

闻言,一名官兵粗暴的将一个人推到在地,吟若星眯了眯眼,缓缓看清那人的面庞。

蒙蒙细雨下,吟盛被两个如狼似虎甲士死死反剪双臂,按跪在冰冷青石板上。官袍凌乱,发髻散乱,脸上淤伤,嘴角血迹。背脊却挺得笔直,头颅高昂,目光绝望望向北方皇宫。

“父…!!”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声音却哑在嗓子里,她的一只手再次被猛地攥住!力道惊人,带着濒死的决绝。还是吟宛月,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咬出血痕,身体颤抖,唯有抓住妹妹的手稳定如铁箍。显然,她也看到了外面的场景,泪水不知何时已糊了满脸,吟若星闭上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身后,陈语慧踉跄的上前,门缝外,又一名官兵拉着吟喻舟到了院外,吟喻舟跪倒在父亲身边,陈语慧咬着唇角,步子控制不住的上前,站在一旁沉默多时的林婉茵脸色苍白,上前扯住陈语慧,声音微弱。

“慧姐姐,不可…”

“婉茵,那外面跪着的,一个…是我的丈夫,另一个,是…是我的儿子,我…我…”

“我知道…老爷也是我的丈夫,可你若出去了,星儿和月儿怎么办?”

陈语慧只觉头晕目眩,可看着身后的几个少女,生生忍住了冲出去的想法。

“吟府的女眷呢?都去哪了?你们,去那边搜,你们去那!都给我搜出来,陛下有令,以族谱为证,要是漏掉一个,你们都得提头来见!”

“是!!”

听着院外的声音,陈语慧与林婉茵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林婉茵走到吟若星和吟宛月面前,声音断断续续:“星儿…月儿…你们当知晓,老爷绝不是贪墨之人,吟府今日遭此劫难,定是有奸人陷害,我和慧姐姐都享够了福,老爷是我们的丈夫,虽说不是正妻,却也是许过朝夕相伴一生一世的诺言的,理应陪他一同受过,而你们不同,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姨娘…您,您要做什么?”吟宛月牵着吟若星的手在微微发抖,见林婉茵不答又转头看向陈语慧“陈姨娘…你们…”

“婉茵说的对,月儿,你是姐姐,记得照顾好星儿…”陈语慧擦掉眼角的泪,转身对着屋内其余人道:“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无辜之人,不幸被卷进这场浩劫,你们都不是吟家的亲眷,能跑到就跑吧!”

林婉茵在陈语慧说话的同时,打开慧雅苑的一处暗间,吟宛月和吟若星被推进屏风之内,慧雅苑的婢女们早已从偏门逃走,吟若星望着林婉茵含泪的笑颜,死死拽着她的衣角。

“姨娘…姨娘不要去!”

“星儿乖,不要怕,姨娘这身子,本来也没几年好活了,从前,我就没有保护好沐儿,如今,就让姨娘再保护你们一次,好不好?”

“姨娘!”

陈语慧缓缓打开屋门,已经有人朝她们这边找来,林婉茵最后帮吟若星擦了擦泪。强颜欢笑道:“对了,茶谷送去的长寿面星儿可吃了?那可是姨娘最拿手的素面,沐儿从前最爱吃了”

吟若星一愣,想到芳菲苑里那未来得及吃上一口的长寿面,哭的更凶了,林婉茵忍住不让泪水落下,继续道:“不哭了,姨娘最喜欢看星儿笑了,姨娘要谢谢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谢谢你让我在失去沐儿以后重新振作起来,来不及了,等再有机会,姨娘再给星儿做新衣裳和长寿面吃,好不好?”

话虽如此,可众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下次了…吟若星抹掉脸上的泪水,强挤出一抹笑。

“好…姨娘不许忘了!”

“好,姨娘不忘…”

吟若星身后,吟宛月早已泣不成声,陈语慧平静的声音传来:“婉茵,走吧…”

“走吧”

二人牵着对方的手,就像刚入吟府时那样,坚定的走出慧雅苑,屏风关上的瞬间,立刻就有官兵将她们二人拉走,吟宛月紧紧抱着吟若星,缩在暗间的最角落,一动不动,吟若星将脸贴在姐姐的手臂上,无声的泪水顺着吟宛月道臂弯滑落,她们所处的暗间,一片黑暗,却可以清晰的听到外面的动静,吟若星闭着眼,听到了重物被狠狠砸到地上的声音,但她知道,那才不是什么重物,而是昔日总是眉眼弯弯,喜欢给她做衣裳的林婉茵,她还听到有女子微弱的抽泣声,那是平日里总是取笑她粘着吟宛月,在笑她永远也长不大以后再偷偷往她的披风里加鹅绒的陈语慧。

雨越下越大,夜风中,吟盛跪的笔直,陈语慧与他交换了眼神,吟若星和吟宛月都还安好。

“她…能听到吗?”吟盛张了张嘴,声音虽未发出,陈语慧却读懂了他的意思,含泪点头,吟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带上决绝,他微微侧头,朝着慧雅苑的方向大喊出声:“星儿—!听好!”他用尽生命嘶吼“你,非我亲生!你是爹在你五岁那年,在府外捡回家的!是爹不好!骗了你这么久!你的名字!从未在吟氏一族的族谱上出现!吟氏族谱没有吟若星!!没有吟若星!!”字字滚烫血气,“你当时……脖子上就挂着爹送你的那个吊坠!那是你唯一的来处!记住!只有那个!只有它!!”吟喻大声喊了好几遍,仿佛是想让所有官兵听见,让他们知道,他的星儿不是吟家的亲生女儿,她的名字不再族谱之上,官兵抓人需依照族谱,而不再族谱之上的人,自然可以幸免于难,藏在暗间的吟若星猛地睁大眼睛,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吟宛月也有一瞬的怔愣,这些年来,她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这个妹妹与她没有任何亲源,吟若星一脸不可置信,转头看向吟宛月,确见她轻轻别过脸,吟宛月在无声的告诉她,正如父亲所说,她不是吟家的孩子,吟府根本就没有二小姐,她究竟是谁?

散发幽光的吊坠、那仿佛看见过的模糊的场景、父亲的嘶吼,所有碎片轰然炸开!她如遭雷击,浑身冰冷,无措又茫然。

“罪臣吟盛!身负皇恩,不思报效,反贪墨赈灾巨款五千两!证据确凿!圣上震怒,谕旨:吟氏阖府男丁,就地正法!女眷年满二十者,没入教坊司,永世为奴!二十以下,送往采香居!钦此——!”听着院外官兵的声音,吟府女眷皆是心中一颤,采香居,听起来倒像个文艺风雅之所,可事实上,这是京城最出名的烟花之地,让她们委身青楼,不如一头撞死还能免受些折辱,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家丁倒在血泊之中,吟喻舟的手不自觉握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麻木的刺痛。冰冷的雨水混着地上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膝盖和衣袍,寒意刺骨。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越过横陈的尸体和闪烁的刀光,最终落在了身旁几步之遥的父亲——吟盛身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吟盛惨白的脸,这位曾经的京城太守,官袍破碎,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他依旧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甲士死死按着肩膀,头颅却倔强地高昂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北方皇宫的方向,那是一种彻底绝望后,连愤怒都燃烧殆尽的死寂。然而,当吟喻舟的目光掠过父亲那死死抠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扭曲变形、青筋暴突的手时,他的心猛地一沉。那只手,那只曾经执掌京畿权柄、批阅无数公文的手,此刻正以一种微小却无法抑制的幅度,剧烈地、绝望地颤抖着。那颤抖无声无息,却比周围所有的哭嚎和兵刃的撞击声都更惊心动魄,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吟喻舟心中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冰冷厚重的门。

“喻儿…是为父连累了你……”

吟盛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吟喻舟耳旁响起,他愣愣的,直直的望着父亲的双眼,他看着吟盛挣开官兵的禁锢,踉跄的膝行到他的左边,心中突然一痛,左边…会先一步迎接死亡,恍惚间,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在死亡的威压下汹涌回潮。

幼时他练字,手腕酸疼,偷偷在书房外揉捏。父亲恰好路过,脚步顿了顿。他吓得立刻垂手站好,大气不敢出。父亲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便拂袖而去。那叹息,他当时只觉是厌烦,如今想来,却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那年冬日他病得昏沉,高热不退。迷糊中,似乎总有一道身影在床前短暂停留,带着一身从外面带回的寒气,还有一丝极其淡的、属于父亲书房的墨香。那身影从不触碰他,只是站一会儿,又悄然离去。他以为是梦,是烧糊涂了的幻觉。

还有一次,他远远看见父亲在库房,对着他幼时开蒙先生交上来的一份习字帖出神。那字帖是他第一次被先生夸赞“有筋骨”的。父亲的手指在那稚嫩的笔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起,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将那字帖随手塞进了最底层的柜格里……

原来,那些并非全然是他的臆想。原来,父亲的视线,也曾笨拙地、沉默地在他身上投下过微弱的痕迹。只是这痕迹太轻,轻得被他对嫡妹们毫不掩饰的宠爱洪流轻易淹没;太隐晦,隐晦得如同父亲书案上那被镇纸压住的、从未展开的信笺。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酸楚瞬间攫住了他,不是为了此刻的死亡,而是为了那被误解了二十年的、笨拙的存在。

“喻儿…这些年…是为父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你…也许还在怪我,对吗?”

吟喻舟的回忆是被吟盛的声音打断的,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闪着寒光的鬼头刀已经悬在了头顶,冰冷的刀锋破空带来的锐利寒意,清晰地刺激着吟喻舟脖颈后的皮肤。死亡近在咫尺,他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太多恐惧。心中翻涌的,是那迟来的、滚烫的洪流,是二十年来积压的委屈、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个给予他生命却又让他倍感疏离的男人的复杂情感。

就在那刀锋即将落下的电光火石之间,一直如同石像般僵硬的吟盛,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侧过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投向虚无的皇宫,也不再是绝望地闭着,而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穿透一切地,牢牢锁住了身边同样跪着、同样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吟喻舟。

那目光悲戚,却燃着点点火光,如同濒死的困兽,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剧痛、深不见底的恐惧,以及一种在生命尽头才冲破所有桎梏的、笨拙而绝望的探寻。吟盛带血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结艰难地滚动,半晌挤出两个字。

“喻儿……”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峦崩塌,带着一种吟喻舟从未听过的、近乎乞求的颤抖,“怕吗?”

这一声呼唤,跨越了二十年的生疏、隔阂与误解,如同九天惊雷,轰然劈开了吟喻舟心中最后那层坚冰。冰层之下汹涌而出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积压的怨恨,而是迟来的、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洪流——那是被承认、被看见、被父亲在生命尽头呼唤名字的洪流。

他没有看那即将落下的刀锋。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按着他肩膀的巨力,猛地昂起了头,脖颈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刀刃破空带来的锐利寒意。他不管不顾,目光穿越咫尺的距离,穿透摇曳的火光、冰冷的雨幕和弥漫的死亡气息,牢牢地、清晰地回望着父亲那双绝望的眼睛。

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不知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因激动和寒冷而产生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异常平静,清晰地盖过了妹妹们遥远的哭嚎、兵丁的呵斥和雨水的淅沥,清晰地回荡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庭院里,只传递给身边的父亲:

“父亲…爹爹”这一次,他叫得无比自然,仿佛早已在心中呼唤了千万遍,那层生疏的冰壳彻底消融,“能与父亲、母亲在一块……”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短暂地、温柔地掠过了某个方向,那里有他生母模糊的记忆,有此刻正在被拖走的陈语慧和林婉茵,有他短暂人生中所有关于“家”的牵绊,“孩儿不怕。”

听到那声久违的“爹爹”,吟盛的泪水无声落下,这些年,吟喻舟的孤僻低调,他不是没有察觉,可随着这个儿子不断的长大,他们父子之间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就这么一日日的疏远,他想告诉吟喻舟,他是他的长子,是他年轻之时期待许久的儿子,他也曾笨拙的拿起银针,想亲手给儿子做一件衣服,他想让吟喻舟明白,他从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别,无论是吟宛月、吟喻舟还是吟若星,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会永远爱着他们,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最终,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将所有的愧疚、所有的认可、所有迟来的、无法言说的爱,都凝聚成一声嘶哑到极致、却仿佛能穿透地狱的呐喊:“好……好儿子——!”

那“儿子”二字,喊得声嘶力竭,字字泣血,仿佛要将二十年来未曾出口的肯定与骄傲,在这一刻全部倾注!这是迟来的承认,是父子间冰墙轰然倒塌的巨响,是吟盛用生命发出的、最深沉的父爱宣言。

话音落下的刹那,高举的鬼头刀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狠狠斩落!

吟喻舟没有闭眼。在生命最后的微光里,他看到父亲眼中那汹涌的泪水,看到那声“好儿子”喊出时父亲脸上的后悔与释然交织的表情,感受到那目光中炽热如岩浆般喷涌而出的、迟来的认可与爱意。

够了…足够了…

冰冷的刀锋吻上脖颈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暖流却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那层包裹了他二十年的坚冰,在父亲滚烫的血泪和那声泣血的呼唤中,终于彻底消融、沸腾,原来冰封之下,并非荒芜。那笨拙的、沉默的、被误解了二十年的爱,在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刹,终于汹涌地、毫无保留地将他淹没。原来他一直渴望的,一直都在,只是笨拙地包裹着,沉默地掩埋着。能与父亲一同赴死,能得到这句“好儿子”,此生……无憾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的前一瞬,他仿佛清晰地听到,父亲那一声泣血的“好儿子”,如同烙印,深深镌刻进了他灵魂的深处。而同时,他紧贴地面的手掌下,那冰冷潮湿的青石板缝隙中,似乎有什么微小的、闪烁着银芒的东西,随着他生命的流逝,悄然渗入地下,消失不见……

随着父子二人倒在血泊之中,陈语慧和林婉茵面上是异常的平静,黑白分明的眼中是一片死寂,许是亲人之间在冥冥中会有所感应,慧雅苑的暗间里,吟宛月只觉心脏快要炸开,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全身,吟若星也听见了院外剩余家丁那凄厉的喊声,那一刻,她才真切的感受到,没了,吟府的一切都没了,在她十五岁生辰这日,她永远失去了她的家人……

“不对!还少了一个人!吟氏这一代应有六人才对,这里出了那个吟沐风,还差一个吟宛月!去找!立刻给我找!”

黑暗中,吟宛月道肩膀因恐惧开始发抖,她知道,她们藏不了多久了,吟府上下就这么大的地方,数十人搜查,她们躲不过的……

“里面还有人!拖出来!”不出所料,很快就有粗暴吼声在门外响起,门被猛踹开,两个凶悍甲士冲入,如拎小鸡抓住瘫软吟宛月,毫不怜惜往外拖拽!

“姐姐!姐姐”吟若星凄厉哭喊,扑上去死死拉住吟宛月的双手。

“这死丫头是谁?”

其中一名甲士对着另一人问道

“刚刚没听见吗?就那个不再族谱上的二小姐呗。”

“什么二小姐,给老子滚开!”说着,甲士拽着吟若星的胳膊就要将她拉开,吟若星却不知从哪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的冲进吟宛月怀中,在她腰间塞入一个瓷瓶,她声音抖不成样子:“姐姐…拿着…闭气丸…含在舌下!别咽下去!求求你,一定要活着!”

吟宛月涣散的目光似乎被掌心肌肤和哭喊唤醒一丝焦距。空洞眼神缓缓下移,落在腰间几乎看不见的凸起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吟若星泪水浸泡、充满恐惧哀求的眼睛。巨大悲伤黑暗涌上,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只有滚烫泪水汹涌。她想要去握住吟若星的手,可巨大的力量将她拉的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妹妹被粗暴的一脚踹开。

“星儿!”

“姐…姐…”吟若星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上冰冷桌角,眼前金星乱冒,温热血顺着额角流下。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咳出鲜血。她还想站起来去拉吟宛月道手,却被疼痛禁锢住动作。

“星儿……”吟宛月被拖出门槛瞬间,艰难回头。火光映着她惨白泪痕交错的脸,那双曾盛满温柔星光的眼,只剩无边哀恸诀别。她深深看着摔倒在地、额角淌血的妹妹,嘴唇无声动了动,似说“活下去”。紧攥的双手,指节白的刺眼,下一秒,她被粗暴拖入庭院哭嚎的女眷人群。

吟若星强睁着眼,眼前一片模糊不清,艰难的看着姨娘姐姐被绑在一起,她重新倒在地上,门外传来的混乱嘈杂声中,一个低沉清晰、刻骨阴冷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如毒蛇吐信:“……都查清了?确定吟盛那个养女不在族谱上?”

“回大人,千真万确!府衙户档里翻遍,只有嫡女吟宛月、两庶子,无吟若星之名!就是个来历不明野丫头!”

“哼,算她命大!不必管了,按旨意办!男丁已决,女眷,全部押走!”

院外的声音见见隐去,只剩火焰烧毁府邸的声响。

养女……不在族谱……来历不明……

冰冷残酷字眼,如重锤砸在吟若星破碎心上。父亲嘶吼“你非我亲生!”与此印证。巨大荒谬感和灭顶孤独感如冰冷潮水将她淹没。她不是吟家小姐,她只是没有来处、也将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

她瘫坐冰冷地上,背靠冰冷桌腿,小小身体蜷缩一团,瑟瑟发抖。额角血混泪水流下,蜿蜒红痕。庭院火光透过敞开门跳跃投射身上,勾勒单薄绝望剪影。周围地狱喧嚣,浓烈血腥气无孔不入。她紧紧抱住膝盖,脸深深埋入,想隔绝一切。刺骨冰冷和恐惧如跗骨之蛆啃噬神经。世界崩塌,只剩黑暗寒冷。两位姨娘为保她与吟宛月牺牲自己,阿姐却还是被拖走,父亲兄长倒在血泊……她该怎么办?巨大绝望如冰冷巨手扼住咽喉,连哭泣都无声,只剩筛糠般颤抖。

意识模糊、濒临崩溃边缘,混乱庭院中,一道异常敏捷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穿过憧憧人影跳跃火光,精准朝吟若星所在厢房疾掠而来,身影快如残影,带着熟悉的气息,黑影瞬间至门口,无丝毫停顿,一步跨入充斥血腥绝望房间,

刺目火光被来人高大身影挡住大半,投下浓重阴影,将蜷缩在地吟若星完全笼罩。她茫然带着最深恐惧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见逆光而立高大轮廓。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升腾,勾勒劲瘦充满力量肩线轮廓,如劈开黑暗山脊。

浓重血腥烟尘味中,一缕极其熟悉、清冽如雪后松针气息,强势破开污浊,钻入鼻腔。

下一秒,一只温暖干燥、指节分明、带着薄茧大手,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稳稳紧紧握住她沾满血污泪水、冰凉刺骨、抖不成样子的小手,手掌温度虽然冰冷,却如寒冬骤近火炉,烫得吟若星浑身一颤。一股难以言喻暖流,带着安心力量,瞬间从交握手掌涌入冻僵四肢百骸,奇异遏制灭顶恐惧绝望带来的剧烈颤抖。

一个低沉清润却蕴含无尽痛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清晰盖过门外喧嚣:“星儿,我来晚了”

祝怀谨的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麻木心脏剧烈震颤。他微微俯身,那双火光映照下格外幽深锐利的眸子,如寒潭星子,一瞬不瞬深深望进她惊恐涣散的眼底。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磐石般坚定和灼人痛楚。他握紧吟若星的手,力道加重,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决绝:“别怕,这次,我带你走。”

TO:吟盛

二十多年前,你还只是一个七八品的清闲小官,有着贤惠持家的妻子,过着幸福的小日子,可嫡妻迟迟未有身孕,于是在母亲的要求下,你迎娶了两名妾室,陈语慧入门的第一年,她很顺利的怀上了孩子,你欣喜万分,嫡妻将陈语慧照顾的很好,次年的春日,你成为了一名父亲,还记得小小的孩子第一次缩在你的臂弯里,你笑得没了眼睛,你给他取名吟喻舟,因其是家中长子,你希望他像小舟一般有独立负责的品质,也希望他可以像溪上轻舟自由随性。

后来你成了京城太守,有了一位嫡女,几年后又有了一位儿子,府上的孩子多了起来,一个夜晚,你和孩子们在府中玩雪,不幸的是,小儿子生来体弱,感染风寒没撑过去,你将这次意外当做自己的过错,从此,对于女儿,你给尽她在物质上想要的一切,却不知如何与唯一的儿子相处,于是与他逐渐疏离,随着他的长大,你们成为了陌生人一般的存在,他仍会恭敬有礼的向你请安,却再也不会像儿时那般一脸兴奋的扑到你的怀中,唤一声爹爹最好了!

多少个有着明月的夜晚,你总会想着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喻儿去哪了呢?我想你们许是缺少一个打开心扉,好好谈谈的机会,古人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终是等不到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吟府一朝覆灭,满门男丁抄斩,跪于青石板的那一刻,看着年轻的儿子,你在想些什么呢?是后悔、可惜还是悲伤?喻儿说出那句孩儿不怕时,你是否倍感欣慰?又或是酸涩难言?

一生廉洁奉公的太守大人,不要再自责了,沐风的死是天道无情,吟家的覆灭是帝王无义,你的儿子,早在喊出那声爹爹之时便已选择了原谅,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同样有一个繁华的京城,而那里正需要你这样一位爱国爱民的父母官。

TO:吟喻舟

作为吟府庶长子,你腹有诗书,彬彬有礼,样貌也是温润俊秀,在这京城之中,也是许多商户姑娘的梦中人,只是回了吟府,你就变成了默默无闻、无人关心的小透明,姨娘们常说你生性如此,可能是她们已经记不清曾经那个活泼好动,爱说爱笑的小舟儿了,你一定很想念你们一家还未来到京城,父亲还不是一城太守时的日子吧,那时候,美丽和蔼的嫡母会带着你和嫡妹一同做风筝,父亲会在一旁喝茶陪同,娘亲会做好点心等着你们玩累了一起享用,而温婉的林姨娘,则会在一边用她的一手好绣工在你的衣服上绣上一叶小舟,可是后来,你的父亲成了京城太守,你们一家来到京城,林姨娘给你生了一个灵秀可爱的小弟弟,你和宛月、沐风总喜欢在新院子里跑来跑去,日子还算快活。

直到一年寒冬,你们与父亲一同在雪地里玩乐,可积雪化在吟沐风身上,让本就体弱的他染上了风寒,那年的冬天,他以小小的身躯带走了寒冬,为京城迎来春光,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同你们一起嬉闹,随着你一年一年的成长,你们父子二人逐渐疏离,你渐渐懂事,不再守在父亲的书房门前,不再见到父亲就缠着不让他走,你开始不再期待父亲的到来,你总是看着父亲笑着给嫡妹送上各样的礼物,然后默默离开,你明白了世人所说的嫡庶之别,以为父亲更看重嫡女。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在你没有注意到地方,你从小到大的每一张字帖都被你的父亲用心珍藏,你备考科举,每一份卷张都被仔细阅读,你进入朝堂,所有的交际都有父亲暗中的推波助澜。

吟府覆灭,刀悬头上的那段时间,父亲的一声喻儿,唤醒了你冰封许久的心脏,那些一同欢笑的时光,你可曾后悔没有及时与父亲和解,与他一起再喝一杯茶?说出孩儿不怕的时候,你是真的不怕吗?还是说,父亲的爱已经超过了恐惧?吟家最好的大公子,希望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你能像你的名字一般,自由随性,不被感情困扰,做最快乐的吟喻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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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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