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复行已换上一身干净囚衣,沉重的锁链紧紧捆缚着他,但他背脊依然挺直,眉眼间那股桀骜不屈的戾气仍如出鞘的利刃,慑人心魄。
渊柔许久未见他,此刻骤然相逢,眼中瞬间亮起动人的光芒。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只能垂下眼眸,把欣喜和心疼尽数藏在心底。
陈复行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渊柔脸上倏然定格,却不得不匆匆移开,只余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你这般负隅顽抗,不过是为指使者充当替罪羊。你也算是一代英雄豪杰了,不会那么愚蠢吧?”
见陈复行点了点头,齐烜不疑有他,冷声吩咐:“解开他的锁链。”
侍卫解开束缚,将笔墨递至陈复行面前。他却猛地挥手,饱蘸墨汁的狼毫毛笔飞了出去,漆黑的墨汁溅染一地。
陈复行方才的顺从仿佛瞬间消失,起身向齐烜冲去。他不能言语,喉咙里野兽般的低吼却比任何话语都骇人。
赵健上前几步,一脚踹向他膝弯,陈复行便重重跪倒在地,额头险些撞上御案。赵健与另一名侍卫赶忙死死按住他肩头,迫使他跪伏在地。
陈复行挣扎着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钉在齐烜脸上,眼中尽是刻骨的仇恨。
齐烜被他看得心头一悸,怒斥了一句:“真是冥顽不灵!”便要下令将他押下去。
渊柔已抢步上前,朗声道:“皇上,民女有要事禀报。令仪曾在鸿宾楼密室中寻得一本文集,此书关乎陈复行的身世。待民女解读完毕,相信他定会认罪伏法。”
齐烜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令仪:“你不是说这逆贼未曾向你坦诚过吗,你们是如何得知鸿宾楼有密室、又是如何寻得此书的?”
齐询生怕令仪再遭猜忌,抢先道:“儿臣在密室上方的房间不慎打翻一盒珠子,见珠子滚向一处,这才发现密室所在。我们随手取了几本账册为证,此书只是正好夹在其间而已。”
齐烜瞥了他一眼,正想追问他们是如何‘恰巧’在密室上方的房间打翻珠子的,可是对于陈复行身世的好奇已经超越了寻根究底的兴趣,他只得转向渊柔:“说吧,陈复行的身世为何是他认罪的关键?”
见陈复行也停止了挣扎,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渊柔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书虽为行书印就,但每行文字间,每隔几个字都会出现一枚用簪花小楷刻印的字。”
“初时民女只道是书商活字不全,权且替代。后来才发觉,这个字分明有可用的行书活字,却在某处刻意替换为簪花小楷。这就说明此举绝非偶然,乃是有意为之。”
她略作停顿,环视众人,继续道:“民女将这些用簪花小楷刻印之字一一圈出,按其在每行出现的顺序与书后数字对应,终于得到了一串密文。”
她将文集和誊抄的密文呈上,齐烜看着满纸鬼画符般的横竖笔画,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
渊柔颤声道:“请皇上翻看纸背,后面是密文代表的意思。”
齐烜依言翻过纸页,目光触及那行字迹时,他的头顶仿佛滚过了道道惊雷:
“地节廿三年,护国将军追剿齐氏余孽,获一稚子,收为俘虏。既而程氏陷京师,弑幼主。将军遂以齐氏子易名‘复行’,假幼主之名,谋复陈祚。阴使齐氏父子相疑,骨肉相戕,俟大业既成,方揭其本末,乃著此册。”
渊柔就那样轻柔地揭开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民女以五笔之法将这些字根组合成一段文字,其意便是,陈复行乃是皇上您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
齐烜不敢置信地瞪着同样震惊的囚徒,声音都变了调:“这逆贼怎么会是朕的皇儿?”
除了痛恨和质疑,一个冰冷而现实的念头,竟瞬间攫住了帝王的心:若当年未曾失散,此子兼具齐询之勇气与谋略、齐谌之狠绝,岂非更完美的储君人选?
可这柄遗失的利刃,如今竟淬满剧毒,直指自己的咽喉。
齐烜的目光慢慢恢复了冷酷:是他的骨肉又如何?他们之间将近三十年的缺口已无法弥补,陈复行多年来大逆不道的行径也不能轻易抹去。
陈复行面如死灰,死死盯着那个俯瞰着他的身影,那个他毕生矢志推翻的敌人,竟是他血脉相连的生父。
他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假的,可这本文集是抚养他长大的护国将军至交、那位临终托付书商的儒生所赠。养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那书商转述的临终嘱托言犹在耳,这承载着使命的遗物,怎么可能有假?
他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复国大业,竟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他视若草芥的百姓,原是他本该守护的子民。这剜心剔骨的剧痛,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
赵健的手因震惊而松开,既是龙种,总不至于弑父吧?这念头刚起,陈复行就猛地挣脱束缚,如同失控的野兽,将额头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金砖。
沉闷的撞击声在殿内回荡,鲜血瞬间从他额角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以头抢地,仿佛要将这被命运玩弄的滔天恨意,连同崩塌的信仰,一同砸进地底。
齐烜冷眼睥睨着状若疯癫的儿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惜,只有帝王的无情:“逆子!先给朕招出,这反书是何人编纂的?”
他使了一个眼神,李成便战战兢兢地将笔墨再次递到陈复行面前。陈复行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攥住笔杆,脆弱的竹管在他掌心应声而断。
齐烜面沉如水,只冷冷吐出一句:“再给一支笔。”
直到第四支笔递来,陈复行的手才勉强稳住。他弓着背,用笔尖蘸满浓墨,在纸上艰难地拖曳出扭曲的字迹:“此书乃十年前反周儒生共同撰写,其人皆已作古,追之无益。”
齐烜看着他呈上的供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死到临头,你还顾念旧情?你视他们为同道,他们拿你当笑柄!放心,把名单交出来,朕会恕他们家人无罪的。”
陈复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左手死死按住痉挛的右腕,笔锋再次落下:“七年前,我在鸿宾楼夜会部属,被掌柜发现。两日后,齐谌以告发相胁,逼我效命。”
接着,他用那支饱蘸血泪的笔,在纸上诉说着齐谌的罪孽:金明池畔刺杀齐询,贵妃生辰宴上精心策划的暴乱...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汇成十几页浸透绝望的罪状。
字迹模糊难辨时,他便用左手死死钳住右手,继续书写。力竭时,他停下喘息,眼望虚空,仿佛灵魂已从躯壳中飘散。
脑海中,破碎的画面疯狂闪现:幼时逼他在逃亡路上记诵文章的,是他的母亲苏湄;给他铜钱买冰糖葫芦的,是端敬贵妃林静姝;而他的同谋齐谌,竟是他同母所出的胞弟。
至于他一直仰赖的养父复国将军,那些儒生,他们表面上待他如亲子,其实一直在等待他万劫不复的那一天。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彻底颠倒,写完最后一个字,他自喉中发出一声呜咽,然后便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他一口气狂奔了好远,脚下青砖仿佛永无尽头,直到一个踉跄,整个人重重倒在地上。他仰起血泪纵横的脸,想要诘问苍天,抬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个元宵灯会上与渊柔并肩而行的人,此刻正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苏文卿尚未将这满面血污的狂徒与海捕文书上的乱党画像对上,陈复行已如濒死的困兽般扑了上来。苏文卿骇然转身欲逃,衣领却被一股蛮力狠狠攫住。
陈复行眼中怒气翻涌,正要举起手掌向苏文卿头顶拍下,借以发泄自己的怒火,身后忽地响起渊柔的呼叱声:“住手!”
陈复行的手掌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惊惶失措的苏文卿,又猛地转向渊柔。她眼中那份担忧,刺穿了他的心防:她弃他如敝履,却选了这样一个懦夫?
他多想告诉她,如果她能回心转意,他在这处处皆是虚假的世间就还有一丝可留恋的东西。可是他不能言语,只能跌跌撞撞地奔向她,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渊柔惶恐地后退一步,声音尖锐:“别再伤及无辜,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陈复行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他抚着自己的胸膛,只能用悲绝到极致的目光死死锁住她:“那我呢?”
渊柔望着满面血污的陈复行,艰难地挤出一句:“回不去了。”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泥人和那枚刻有“地节通宝”字样的铜钱,举到他面前:“你的东西,还给你。”
赵健也已追了出来,见此情形,手按剑柄,悄然逼近,试图解救处在危险边缘的苏文卿。陈复行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仍如泥塑木雕般僵立不动。
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若不曾为那只蝴蝶走失,他或许会在深宫倾轧中长大,但只要她在,他便不会迷失。
可若是那样,他又如何能遇见她?幻想与冰冷的现实疯狂撕扯,他捂着头顶的伤口弯下了腰,只觉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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